暴雪过后,“土著”与异乡人的关系被重新连接 | 镜相
编辑 / 王迪
“土著”们从厚厚的天鹅绒窗帘后面,发出一道道探究的目光,新邻居和老住户之间的隔阂微妙又如影随形。可那场暴雪过后,他们之间似乎也有什么正在融化。
梅丽莎
“你们这群入侵者毁了我心爱的奥斯汀!”美国得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土著”梅丽莎尖叫着说出这句话。她告诉张旭,自己就出生在这间房子里,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眼看着房产税从十多年前的每年一两千美金,一直涨到每年一万多美金。“我知道,你们想逼我走,但是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我是pure breed的奥斯汀人!”
她用pure breed(纯种)这个词来定义自己的身份。而这个单词,通常用来形容动物。
张旭
张旭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愣了一下。他和梅丽莎都是三十多岁,自诩“世界居民”的他在中国、澳大利亚、美国的十几个不同的城市定居过。三年前,他因为双胞胎女儿的出世而辞职,想要换一份更清闲的工作。
最近几年来,因为德克萨斯州得天独厚的税收优惠政策,许多大公司如特斯拉、甲骨文、苹果、三星,纷纷不是把总部迁往奥斯汀,就是在奥斯汀建了新的工厂或者园区。
产业的迁移也带来了人口的迁移。原本在加利福尼亚州、纽约州等工作的人纷纷搬来奥斯汀生活和工作,而新搬来的人里面,又以从中国和印度移民来美国的从事理工科技术人员居多。张旭便是其中一员。
接到奥斯汀一家初创企业抛来的橄榄枝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就从纽约举家搬到了这里。工资比从前略少,但物价便宜,生活质量反而比原来更高了。他很快就在奥斯汀找到了可以一起打网球的球友,也时不时抽一个周末飞回纽约和老同事吃饭喝酒。一切看起来如此完美。
直到他对新居的改造计划碰了钉子。
张旭和我所在的社区,靠近奥斯汀的主干道安德森路和勒玛路,离高速公路也很近,去哪儿都方便。这里的人口不像有很多流浪汉和酒吧聚集的市中心那么杂,且在走路的范围内就有小学、中学、教堂、公园、超市、电影院等生活设施,过去的几十年间,都里的居民一直带着 “本地”“中产”“白人”的标签。因为治安良好,又靠近这些科技公司,这块区域的房子成了奥斯汀的亚洲移民们的首选。
张旭想翻新他刚买下的这幢六十年代的老房子,顺便在宽敞的后院里再盖一座房子,一座自住,一座出租。
建筑公司告诉他,要获得市政府相关部门的允许才能在院子里加盖房子,如果可以获得邻居们签名支持这项改造,许可证可能会批更快批下来。
建筑公司说要邻居签名是非常常规的操作。因为即便邻居不签名,只要改造符合法律规定,改造项目也可以被批准,所以大多数邻居都愿意签字,为对方行个方便,也和未来的邻居结个善缘。
于是,张旭准备了新房子的设计图、感谢卡,和精心挑选的巧克力、水果、点心等,忐忑地敲开了周围邻居的房门。而当他敲开住在对面的梅丽莎的门时,出现了开头的一幕:梅丽莎冲他大吼大叫了半个小时,愤怒又粗暴地地把他赶出了家门,还没等他转身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差点砸到他的鼻子。
“她让我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张旭有些无奈地向我和其他几位华人诉苦,“她说这片区域翻新的房子越来越多,新房子带动房价也水涨船高,很多老住户付不起房产税(每年的房产税为房屋市场价的2%)而不得不搬走。很多在这里许多年的小店也付不起租金,最后都变成了连锁的亚洲超市。”
的确,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这个原本充斥着汉堡店、披萨店、美式面包房的社区里便陆续出现了一家家川菜馆、烧腊店、奶茶铺、寿司店、韩式烧烤店,还新开了一家名为“大华”的华人超市。
“新邻居”们给街区带来的变化的不只有“味道”,还有一路攀升的房价。光从2020年5月到2021年5月的这一年里,奥斯汀的房价的中位数就涨了34%,达到了历史最高点,这个升幅在全美数一数二。公寓的房租也是水涨船高,而那些新建的豪华的公寓亦是供不应求,有些公寓不光需要人推荐,而且要排上两三个月才能轮到空房。本地论坛里,首页居高不下的热帖永远是对移民迁入的抱怨和对飞涨的房价的不满。
我也是两年前才从洛杉矶搬来这里。邻居们看起来都很热情,搬家的时候有人主动来帮忙,在路上遇见了会点头微笑,但是直到我加入了这片区域的居民自发建立的有数千人的Facebook群组之后,才意识到,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对新搬来的住户,尤其是亚裔有不小的戒备和埋怨。
有人在群组里抱怨说最近这段时间,社区公园里多了不少没有被收拾的狗大便,便有人留言说一定是新来的人干的,因为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有一阵子,连续好几个周末都下了暴雨,许多上班族因此没机会打理家里的院子,便有人发帖抱怨说,原本这里每家每户的院子都很漂亮,散步的时候看着心情愉悦,但是新住户搬进来之后,好多院子都杂草丛生,影响了这片区域的美观。
住户抱怨新住户不理解这里的文化,没有努力融入这里的社区生活,更有人非常隐晦地说因为新搬来的人大多都不是美国人,他们“让奥斯汀失去了原本的魅力”。
在Facebook的群组里,有几名老住户特别关注在市政府网页上公示的房屋改造计划许可证。每当有附近的老房子或者商铺被批准改造成高层公寓或者独栋别墅,他们就把许可证发到群组里,立刻就会有少则十几条多则几十条的留言感慨,原本住在这里的人正在被移民“逼走”。这几名老住户还会特别关注房屋改造的过程,一旦发现有微小的违规,他们就会打电话给有关部门投诉,希望借此阻止这些城市发展计划。
“但是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啊,他们的处境变差是因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有人插嘴道,“他们自己赚不到足够的钱付房产税,为什么总是要我们来迁就他们呢?”
梅丽莎的歇斯底里让张旭开始深刻感受到,有这么一群人,在遇到急速变化的社会的时候,并不像他这么游刃有余。而他,似乎在这般急速变化中占据一份“功劳”。
“我有一点内疚,会像是不是我们这群人挤压了他们这些人的生存空间?”张旭私下里对我和另外几名华人说。
素敏
“我们也是花钱买了房子住在这里,该付的管理费和物业税一分都没少付,为什么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呢?”我和素敏曾几度讨论过这个问题。
在这个街区,中韩混血的素敏买下了便利商店边上的房子,在原本敞开的院子周围加了一圈篱笆。
但摄像头好几次拍到同一个人跨过篱笆,穿过她的院子。素敏便把摄像机拍到的照片放在群组里。素敏本是想给横穿者提个醒,却有人留言说,被拍到的人是个很热心很受欢迎的邻居,而原本的屋主知道大家想要抄近路去便利商店,所以从来不介意大家从院子里穿过去,也特意没有把院子围起来。
我看到素敏和人争论了半天依然落在下风,私信她说“我支持你”,她立刻开始找我大倒苦水。我因此和她熟悉起来。
我们都是四处奔波,有时候一年要搬好几次家的人,对于哪些人属于哪里的地理边界并不敏感。直到我们搬来了保守且节奏缓慢的美国南方,在这里,许多人世世代代都住在同一片土地上,并对洛杉矶、纽约等多民族、节奏快的大都市嗤之以鼻,作为外来人的我们,仿佛无论怎样努力去融入都融入不了。
没有明面上的铁律,却有着枝蔓一般的隐性规则,“土著”们从厚厚的天鹅绒窗帘后面,发出一道道探究的目光。新邻居和老住户之间的隔阂微妙又如影随形。
跨年夜的晚上,素敏邀请我们这群亚裔邻居去她家里吃晚饭,大家都烧了拿手好菜,桌上有糖醋排骨、清蒸鱼、泡菜炒饭、土豆烧鸡等家乡美食,几杯酒下肚,人人都开始倾诉背井离乡和疫情肆虐带来的孤独和寂寞。
那段时间,全美国针对亚裔的歧视越来越盛行,我有好几位华人朋友被人吐口水,被人冲上来扯口罩,有人叫他们“滚回中国去”。那个群组中的许多言论,虽然并没有明目张胆地使用种族歧视的侮辱性的词汇,却隐隐包含了排他性,让人觉得被拒之千里之外。
素敏煮开了牛骨汤,往里面下饺子和年糕,张旭一个接一个地点燃了他在网上好不容易订到的烟花,院子里立刻火树银花起来。大家笑着,闹着,尖叫着,拥抱着,互道“新年快乐”。
谁也没料到,第二天早晨九点多,群组里就有人写了长篇大论说我们放了太多烟花扰民,帖子里说,这个社区里有老人,有新生儿,有宠物,也有从战场上回来的有PTSD的老兵,放烟火的这群人打破了这个社区约定俗成的规矩,也伤害了这些人和宠物的生理与心理健康云云。张旭气不过:“就事论事就算了,他们扣什么大帽子”,一撸袖子就和发帖的人唇枪舌战起来。我们都去给张旭帮腔,原本还算克制的留言最后变成了互飙脏话。
最后,吵了四百多楼的帖子被管理员全部删除。
暴雪
一个月之后,德州百年难遇的暴风雪让整片区域陷入了长久的停电停水中。
暴风雪后的奥斯汀
上次伤筋动骨的吵架之后,群组已经鲜少有人说话,但在停水停电的当口,许多人纷纷发帖求助。有人家中的医疗设备因为停电无法使用,大雪封路连救护车都进不来,需要人帮忙送到市中心的医院去;有人家里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婴儿在接近零度的房子里哇哇大哭,大人们用点蜡烛等各种办法来取暖却也无济于事;也有人家里用的是电磁炉而不是煤气,断电之后没办法做饭,干粮也快吃完了。
公园里的不少花草树木因为极寒枯萎了,孩子们在花园里玩耍时容易被绊倒。退休的花艺师卡罗尔组织了志愿者,每周六早晨七点半在花园里集合,修剪花草树木,收拾残枝败叶,到三月底第一场春雨落下时,花园已经焕然一新。
暴雪之后的那个周末,张旭来新家粉刷墙壁,梅丽莎主动敲开了他家的门,她手里捧着一盘香气四溢的巧克力燕麦饼干。
“不,不,不,你们担心的和我担心的不一样。”梅丽莎连连摆手,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实习编辑葛书润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