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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过年,父亲说他最想要的年货是一盏大红灯笼|镜相

阎海军 湃客工坊 2023-05-24

作者 / 阎海军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在重启的时间节点和全面复苏的生活秩序中,全新的一年幡然铺展于我们眼前。崭新的岁月里,我们将与无数全新的惊奇相遇,也期待能与那些怀恋已久的往日烟火重逢。镜相栏目此前发起「疫中重逢」主题征稿,试图记录这个春节里的日常观察、沿途见闻或人物故事,在新的开端之下,讲述这个不普通的新年。

下文是本专题下的第六篇作品,冬雪覆地,故乡一片苍茫。作者驱车回到家乡,参与家族的祭祖仪式,熟悉的习俗日渐消失,乡村社会也正在经历着剧烈的转型,遗失的年味还回得来吗?

回乡的路,总有不畅

过年的情绪是有传染性的,周围的人“轰”一声,说要过年,你心里也就难以抗拒地想过年了。
尤其对于乡村社会长大的人而言,过年的记忆普遍大量地占据着脑容量。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故土在城市工作生活,返乡也逐渐成为热词。
前两年由于疫情,春节难有大规模迁徙。今年人口流动又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
距过年还有一周时间,出版圈的朋友已经正式放假了,很是让人羡慕。做传媒的人,总要坚守到最后一刻才能回家。有一年,逼近年三十,领导还在“关心”民众。编辑部的人心急如焚地等啊等,等到下午才能完成编发工作。遇到这样的时刻,返乡的路总得摸黑。
2022年春节前,冬雪覆地,故乡一片苍茫。走夜路进村时,车子打滑转了两圈。路边崖畔没有防护栏,第一圈转起时,头脑发蒙,顿时产生了失去一切的念头。两圈转完,车子反弹到道路内侧墙根,停定。老半天才回过神。
我下定决心,以后返乡再也不走夜路。
故乡全貌
今年比较顺利,年三十前一天的工作,赶在下午2点多就完成了。下午4点,我就开启了返乡的旅程。两百多公里,三个多小时,到达镇子时,前路难行。这一天,是一年之中集镇的最后一天逢集,没有采购年货的农民,要赶在最后完成任务。已经采购了年货的人,还要在这一天再来补点仓。有记忆以来,腊月里总是集镇人最多的时候。故乡的集镇在一条公路旁。我世纪初离开故乡前,农民赶集都是骑自行车,街道车水马龙,溢出来的人车会造成公路拥堵,但只要有汽车经过,汽笛长鸣,人总会慢悠悠让出一条路,不至于道路完全被堵死。
如今,街口溢出来的是汽车和人,公路被堵得严严实实。一位身穿制服的交警拿着小喇叭不停疏导,而好不容易疏导开的口子,瞬间又会被不守规矩的车子弥合。
暮色正在降临,交警的身影倍显单薄。一辆加长货车,被卡在街口,交警疏导周围的车辆避让,我识趣地将车排在了一辆靠右停止的皮卡后面。我们左面,停放着一长串不知车主去向的汽车。不一阵,后面的来车有的依次排了队,有的开进了路中间的通道。交警很快被车辆淹没了。
耐心等待,半小时后,街口对面的通路被打开。这边不守规矩抢道中间的车一溜烟开走了。我跟在他们后面一边走,一边想秩序的建立问题。惯用理论的人肯定会从“破窗效应”之类的总结中找答案。我思考的倒是另一个问题,集镇上的先辈,多是自行车都骑不起的赤贫农民,他们的后辈走出乡土,如今返乡驾驶汽车时耀武扬威不守规矩的神气,到底习自何方?是乡村固有的弊习,还是城市染来的疾患?
因为车多为患造成交通大拥堵而延迟回家,想想上世纪以及更早的前辈们外出的艰难情况,刚好是两个极端:无车可乘,难出远门;车多拥堵,寸步难行。
回到家,夜已深沉。突然撞开大门,站在屋中时,年迈的父母都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每次返乡,父母都要这样问我。

我一直不按他们的期许做。我知道,一旦告诉他们何时回来,他们总要翘首期盼。一旦遇到堵车之类的插曲,总会延误时间。人老了,经不起太多反常事物。

祭祖是过年的重头戏

在陇西黄土高原上的乡村社会,过年最大的任务,莫过于祭祖。过年最隆重的事情,也莫过于祭祖。
中国在商代时,领袖的主要任务就是请求先公、先王作为人神之间的媒介,向自然力量祈求保佑,避免灾害,这反映出了对祖先的崇拜。
许倬云在《中西文明的对照》一书中认为,“中国古代的祖先崇拜,可以说是从死灵崇拜发展而来的。这一转化,必须有对于家族血脉的认知和观念,才能经过家族系统,回头去祈求祖先的保佑。……有了祖先崇拜,显然,也会有对于传统的尊重,凭借宗族和婚姻关系延伸出的网络,也成为链接、合作的系统。于是,家族伦理和尊重传统这两个观念,数千年来建构为影响中国人行为的价值尺度。”
祖先崇拜是村庄结构中生命仪式感最强的标志性符号。记忆中,每年祭祖的时候,整个家族的人都要来我家参与祭拜。父亲在兄弟之中排行最小,奶奶晚年生活在我家,所以祖宗的牌位也都在我家里。腊月三十的下午,各家人会将准备好的纸张,拿到我家制作纸钱。手头宽裕的买白纸,手头拮据的买粗麻纸。后来,粗麻纸不见了,大家更热衷买印刷好的冥币。自制纸钱必须用铁制锐器,在折叠好的纸张上打制出半圆形的花纹。
一切准备妥当,全族人都会到齐,然后开始请“纸”(即祖先神位)。所谓请“纸”就是把做好的纸钱,分给每位逝去的人一沓,置放于饭盘中。族中长幼次序不等的人分别端饭盘,来到村口,将祖先的灵魂请回屋内。纸钱成了祖先灵魂依附的载体。
整个请“纸”过程很庄严,大人们个个神情凝重,但孩子们一个个嬉皮笑脸,这个时候可以合法地大放花炮,体味烟花爆竹爆裂时的欢乐。
“送纸”:向每位逝去的祖先烧掉纸钱,意味着当年正月的祭祖仪式圆满完成。
我的家族正月里祭奠祖宗是三天。从腊月三十请进来,一直到正月初三送掉。送“纸”前,要将条桌上供奉的纸钱按之前分好的单位进行细分。由于之前纸张为了打出半圆形花纹,已深深重叠,现在要一页一页分开。老一辈总会吩咐年轻人,“分仔细,分不开的纸钱是假货,阴间不收。”
每个先人的纸钱不能混合,必须严格分开。这可能是人间“亲兄弟明算账”的写照吧。纸钱全部分好,再装入饭盘。依旧按照长幼次序列队出发,到请“纸”的地点将所有纸钱烧光,就算送掉了先人。整个祭祖过程,好似魂灵来人间作了三天客。
进入新世纪,家族中很多人在外地工作或者打工,过年也不能回家,家族成员祭祖的人数严重下降,再也见不到数十人一同祭奠祖先的热闹场面。再后来,二叔和三叔相继去世,堂兄们都要各自祭奠父亲,家族的祭祀活动变得异常繁琐。去繁就简,家族的所有祭祀都改成了腊月三十上午请进来当夜送走。
乡村的一切都有严格的仪轨,老一辈人的生存向来依循着仪轨。改革后的祭祀活动,依然处处彰显长幼次序:大家最先来我家请“老纸”(所有逝去的祖先),之后去二叔的儿子家请“二叔”,然后去三叔的儿子家请“三叔”;“送纸”反过来,先送幼再送长。这样做的目的,尽可能让最尊重的长者接受更多的祭奠。
往年,我们都是按照这个流程祭祀逝去的先人。2023年,在我家完成请“老纸”的程序后,我没有再去随同大部队参与祭奠二叔、三叔。我选择了在家里陪父亲贴对联。父亲已经76岁了,每年我们请完“老纸”去祭奠“二叔”、“三叔”时,都是父亲一个人在家贴对联。
过去很多年,都是父亲一个人完成这项工作。
父亲一生隐忍,少言寡语,想想他一个人贴对联,其实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对于我的动议,父亲很高兴。小时候,干任何农活或者类似祭祀的事,都是父亲主导我帮工,2023年,完全反转了。父亲帮我做了浆糊,我们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完成了五个大门的对联张贴。
我的举动对二叔、三叔的后代而言,不够礼貌,但我想尽可能让父亲开心一点。贴好对联,吃过午饭,我专程去给二叔和三叔磕头上香,表达敬意。
2023年,我和父亲一起贴对联。
我们家族依然联合起来祭祀祖宗,拥有宗族共同体意识。村中有很多类似的家族,因为老一辈人的去世,大宗族共同祭祖的形式也宣告解体,家族由此变得四分五裂,各行其是。
早前,正月祭祖期间,村庄还流行互相“拜纸”。各姓男子互相走动、串门,进入对方家中,第一件事先给对方祖先下跪磕头,逝者为大的礼数备受尊崇。这种走动能够沟通情感、促进社区融合。
春节期间,村庄的年轻人冒着风雪互相串门。
不过,“拜纸”习俗正在日渐消失,即便同族同胞,都减少了走动,更别提另姓人之间的交往。
2022年春节,父亲在城里过年,我们家族的“老纸”祭奠,依然在我家举办,我专程赶回家协助大哥张罗祭祀。当地“坐纸”讲究活人一定要陪着先人。年三十下午,我一个人陪祖先,父亲的李姓发小和大哥的孙姓发小先后前来“拜纸”,令我很是感动。
2023年深夜,祭祖进入尾声,我和父亲一起陪先人,等待家族中其他人前来“送纸”,大哥的孙姓发小完成自家祭祀后,再次前来我家“拜纸”。我答应来年一定要回拜。
正月初三,父亲的李姓发小前来串门,提起先一年“拜纸”,说他看见我一个人陪先人,“很可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对“可怜”之论不大认同。

遗失的年味

回乡过年,每年正月初一的早晨,开门的炮声总能震醒我。
初一是一年的开头,人们祈求开门见喜、全年平顺。开门放炮的目的是祛除邪恶。
初一的炮声响过之后,村庄就陷入了深沉的清寂。
记忆中的乡村年俗,很繁华。每到年关,人人思归,无非是冲着那些美好的记忆。但目下的乡村,基本找不到太多年味儿了。
小时候过年,光是祭祖,就要进行三四天。这三四天,族中亲人每天来往,吃喝不断,很是热闹。如今,简化祭祀,年三十热闹到后半夜,大家离开后,时光迅速归于寂静。
小时候,村庄还没有通电,每年过年,大家都流行出高灯。找出木椽或者绳索,在院落旁的高树或高墙上,挂起一盏红灯,里面放煤油灯盏,从正月初一持续挂到正月十五。黑暗的夜,有了星星点点的红灯笼,顿觉村庄有了希望和温情。
父亲不太娇惯孩子,小时候他从来没有支持我做过高灯。有一年,我偷偷从扫帚里抽了几根直溜的竹棍,尝试扎灯笼,被父亲发现后一顿训斥,便拉倒了。陇中高原寸草难生,竹扫帚都是外地进来的稀缺山货。农民缺钱,买了扫帚都十分珍视,我的小制作要破坏物件,这在严厉的父亲眼里属于不务正业。
再后来,姐姐成婚了。还没过年,我去姐姐家时,看到姐夫家有铁丝,他又吹嘘说自己会做红灯笼。姐姐姐夫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就抓住了机会,一哭二闹耍死皮,央求姐夫给我做个灯笼。姐姐见状只能下旨。姐夫领了命,回去真用铁丝扎了一个灯笼架子,赶在正月初三转岳丈的时候,才送了过来。我喜出望外偷了父亲写对联剩下的红纸做了裱糊。由于扎制的铁丝骨架过于稀松,裱糊出来的灯笼并不太圆。我在门前的一棵大椿树上绑好滑索,用绳子每夜升降,很是开心。那也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出高灯。
再后来,村庄对面另一个县的村庄通了电,人家每年过年故意加挂瓦数大的灯泡,惹得我们村里人干瞪眼,干羡慕。进入新世纪,我们村里也有了电,挂起电灯的人们对红灯笼完全失去了兴趣。
有年过年前,我问父亲需要什么年货,他说什么都不要,有大红灯笼买一个。父亲对天安门城楼上的大灯笼念念不忘。经历过赤贫的他对大红灯笼背后的殷实充满羡艳。我很善良地满足了他的愿望。想想他在我小的时候不支持我挂高灯,其实我多少有点愤懑。人老了就成了老顽童,获得灯笼的父亲自己往里面放了瓦数最大的灯泡,每年都要在过年的时候拿出来挂到最高处。而此时的我对此毫无兴趣。可见,事物总是在变。
素简的土墙庄院,大门挂上红灯笼,门楣贴上当地特有的——春叶(非遗文化项目),年味就出现了。
2018年带父母去北京,天安门刚好在维修,上不去。站在天安门广场,父亲想看大宫灯,城楼的大半截子都被脚手架遮住了。看不到。
小时候,初四一过,村里就开始筹办社火了。一个村庄能否拥有一支组织严密、节目内容丰富的社火队,是村庄是否有向心力、凝聚力的具体体现。社火要和周边乡村进行交流会演才更热闹。我们村的社火队去别村演出时,只有年龄较大的青壮年才会跟着去,我那时是小孩子,大人不让去。我们只能等到村里做主场的时候,才能一饱眼福。舞狮、耍灯、唱小曲,锣鼓喧天灯火通明,可谓一夜狂欢。非常遗憾的是,村里的社火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停办后,一直未能恢复。
没了社火以后,村里曾兴起过篮球运动。偶尔会在过年的时候开展篮球运动会,邀请周围村庄代表队前来比赛。村里的球队也会到别村去参加比赛。不过,近几年,篮球运动会也无人张罗了。
年三十,祭祖的人都在郑重地放炮,隆隆炮声大有攀比之风。除了鞭炮从一千响增加到一万响之外,大型礼花的燃放也在逐年增加。打工青年除了攀比开回家的汽车档次之外,就是用礼花燃放自己的体面。随后的日子,场院的汽车,巷口的礼花垃圾,都是过年隆重的象征。
过去人们十分重视的走亲访友,如今也有些浮皮潦草。一位村干部告诉我,如今的人走动,比如看望病人,大都提着远比过去高档的礼物,但是放了礼物,少有人关心病人的疾苦。而过去尽管困难,看望病人或许只能拿出几颗鸡蛋,但个个会围着病人问长问短,倾诉关爱之情。要是即将离世的老人,更会依依不舍地表达关切。
村民的闲暇时间被电视机和智能手机抢占,过年也不例外。很多人瞅着电视机,刷着小视频,一看就是大半晚上,也就懒得再去串门聊天、交流互动。
时代变了,因为物质的丰厚,因为城市化的转型,乡村社会正在无可适从地经历着剧烈的转型。所有的牵绊,将摇摆于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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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 / 金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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