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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60岁的二姑,爱上了于晓光丨镜相

潜秋云 湃客工坊 2023-05-24

作者 / 潜秋云

编辑 / 柳逸

19年国庆节,我从深圳回到老家山西休假。同村的二姑赶集时候听说我回来了,第二天就上了门。她是个薄情的女人,嘴巴也耿直,不会跟家人表达亲近,我出生二十多年来,二姑登门我家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有次还是大表哥相亲女方要来“看家”过来借沙发(现在也没还)。我们两家人感情一般,因此父母和我都很意外她的到来。
除了过年就鲜有联系,再见二姑时,她头发白了很多,身上穿着件红线衣,外面套着一件灰坎肩,她人本来就瘦,坎肩大,毛衣紧,这让两件衣服中间空落落的,感觉还能再放进个人。加上天冷,整个人一路走来脸黄黄的,头发枯草一样胡乱扎在一起,浑身上下一点儿也嗅不出女人味。小时候周围领居都说我和她像,我总看不出来,一想到老了以后是这个模样,我连连摇头。
我问二姑有什么事儿吗,二姑自己人一样径直坐了进来,她说没事儿,就是很久没见我了,过来看看我。在沙发上,妈妈和我陪着二姑规矩地寒暄着,二姑惯例先是问了我工作,又聊到了工资和结婚等令人头疼的话题,得知男朋友岁数比我大几岁,她杞人忧天地开始担心我的晚年:他要是走在你前面,你将来可怎么过。
姑妈和二姑(右)(作者供图)
她总是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等看出我的明显不悦,又话锋一转,问我,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在网上花钱,干什么都手机支付?我点了点头,想起了上回坐地铁手机没电进不了站,四处找充电宝的场景。“基本上是吧,离了手机不能活。”
“那会不会被骗?”她又追来一句。
“微信支付、淘宝买东西。其他我就不知道了。”我问二姑你咋好奇这个,二姑才说出来找我的真实目的。希望我帮她绑定二姑父的银行卡,她想在网上花钱。“人家都用拼多多,用快手买东西,说是很便宜,正好你回来了,教教我怎么没用”说着并掏出了一张建行的银行卡,希望我给她弄弄。
原不是什么事儿,绑定之后我就教她怎么使用。她闷声记在脑子里,还让我把唱吧和抖音也绑定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村里很多人都在歌曲下面送花花,她不给人家送说不过去。一块钱能买十朵,都是附近村上的人在网上相互支持,有来有往的才好。
抖音想来也是如此,我没多问,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只告诉她买东西一定要谨慎,不管是在抖音上还是在拼多多上,假货太多,不要只为了贪便宜。她连声说着谢谢,临走还不忘拿下我妈退下来的四五件半新秋衣。

一个月以后,让全家震惊的新闻便传来了:二姑竟然在网上“氪金”了,一个月就花了小100!而且不是花在正道儿上,什么都没买回来,都花给了一个叫于晓光的男明星。现在这个社会,100块钱对我们农村家庭来说都不算什么了。主妇们逛半天菜市场100块“破开就没了”。可这事发生在我二姑身上,可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二姑的抠门在我们村算是出了名的,山西俚语里“扣下鼻痂当咸盐”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形容词。我妈曾说过二姑的光辉事迹,半年只花了100元。指望这样的人怎么拉动中国的内需消费?可是二姑才不在意,也早已把自己剔除在任何消费群体之外了。
她很少为自己花钱,一件棉袄能穿十年,剩下的衣服也全是从亲戚们身上退下来的;她家里用的很多物件岁数比我都大;小时候去她家拜年,压岁钱最多没超过5块,还不如相熟的邻居给的多;这些年村里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暖气,只有她还在执着于生铁炉子,原因是“一冬天能省两千多”。
印象中二姑唯一对自己好的一次,还是10多年前的冬天。那会儿因为灾难电影《2012》中的预言,坊间疯传谣言“2012年12月22日要世界末日了,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谣言飘荡在村头巷尾,二姑当了真,生怕自己白来世间走了一遭,啥也没尝上,下定决心走到小卖铺消费了二斤猪头肉。
平日里,她可是以省钱为傲的,认定省到就是赚到。最让她觉得赚到的就是她身体像铁板一样硬朗,从来没打过针吃过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王八医院尽管收钱去吧,你们休想挣到我一个钢蹦儿。”说这话时她恶狠狠的,也不知道是在和谁置气。
自从2016年二姑在路边的早餐铺打工之后,她的月开支正式归零。两个儿子已成家另过,二姑父被外派到了另一个厂子,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原本还需要伺候老汉、买点菜饭什么的,现在独身了,包子店能管顿早饭,中午回家削碗面(米面油都是村里发的),从院子摘两个西红柿做个浇头对付一顿,下午就上了麻将桌。
她的一生可以和很多乡村女性的命运重叠。小时候家里穷,爷爷奶奶重男轻女,第二个姑娘更不被重视,她的名字也寄予了上一代人的心愿:“改男”——希望下一胎能一改成男。她身材瘦小,嘴巴很刁,不能干多少重活儿,还说得很多,挨了不少爸爸和哥哥的打。我奶奶则是半辈子活在爷爷手里的可怜女人,一点主都做不了,只能任由二姑被冷落。
十九岁时,二姑就被迫嫁给了自己的亲表哥,连着生了两个儿子。在农村这担子太重,她又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拉扯,在家务农的空档还打各种零工。生活很难,要强的她也从不求助亲友,和娘家、婆家来往都很少,坚强得不近人情,除了对两个儿子付出得掏心掏肺。
她晕车,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唯一一次离开太原还是因为大姑家的表姐找了个大同的对象,她作为娘家亲戚蹭上了订婚宴。3个小时的车程对她来说很遥远,二姑提前喝了十几块的高价晕车药,还穿上了过年才穿的好衣裳,一路兴奋,问我们“走了那么久,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出国了?”回来后,这趟旅行被她吹嘘了很久。
其实不是孩子们不愿意孝敬,是她那张嘴不饶人,尽管付出再多,孩子们依然不愿意和她亲近。两个儿子成家之后儿媳妇也不感念她带娃的恩情,反而躲她躲得远远的。她终日一人,与棋牌桌为伴,每天准点出现在“四毛家”——全村最具人气的麻将馆。抠门的二姑在牌桌上倒是很大方,从不欠款,牌品了得。
到了晚上,她的娱乐方式就是看电视。由于舍不得开通电视盒子,多年来只能收到四五个本地台。我们猜测二姑就是那时候迷上于晓光的。当时于晓光主演的《二叔》在山西各大地面频道轮番热播,我奶奶,我姑妈,我妈,我二妈,乡村女性们都在看。
《二叔》中的于晓光
这是个质朴的农村青年因意外害死哥哥后,被迫承担起家庭责任,最后积劳成疾的故事。于晓光个头高,身子板正,模样还好,我奶奶见了也夸他长得好。大家的喜爱也就是如此了,可二姑却沉迷了进去。家住二姑隔壁的表姐偷偷和我说:二姨一把年纪,陷入了对于晓光的单相思。
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到能把台词倒背如流还看不腻她的《二叔》;每天洗碗、扫院都哼着《二叔》的主题曲《不染》;在公共场合,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喜爱,只要是能安利偶像的场合,她总会如数家珍地说出“二叔”的诸多优点。逮着机会她总想找人聊二叔,一说起来脸上还泛起少女的娇羞,属实不对劲儿。
事实上,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喜欢角色还是喜欢演员本人,只是把狂热的情感寄托在这个明星身上,她爱得赤裸:在她眼里“二叔”就是于晓光,于晓光就是“二叔”。麻友们嘲笑她老得快成葡萄干了,还惦记人家小后生,她也用随意的姿态来摆正自己的位置:

“待见是待见,又不会跟他过日子。”

2017年腊月,二姑50岁生日。大表嫂花1000多给她买了台智能手机。她即兴奋又心疼钱,带着生日帽、瞧着稀罕物,摸了又摸。她问大嫂:这玩意儿能不能用到我死?当然不能,最便宜的国产机寿命也就一两年。二姑拿上手机后像是打开了新世界,微信、抖音、快手、唱吧、全民K歌,中老年爱用的软件嫂子全给她安了。
其实她惦念智能手机很久了。
周围邻居们早已经用上了,平常打麻将,人家问能不能微信支付,她说我没有微信、我找不开,牌桌上的钱让让也就算了,斤斤计较的她可是算过这笔账,“算了”的钱加起来也能买台手机了。到处的同龄人都拿着手机在给孩子发语音、在唱吧里唱歌,在说一些手机里的话题,只有她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她也想过自己买,看着一长传的金额心生退意,那可是她包包子一个半月的工资。
有了智能手机后,二姑的兴奋可想而知。她莽莽撞撞走进了互联网的世界,容光焕发焕发地出来,看来一把钥匙解一把锁,她在网络上汲取了不少精神养料。毕竟,在这里接触“二叔”可比电视上方便多了。她学会了用笔画写字,学会了用“放大镜”搜索自己想看的东西,还学会了下载“二叔”的一切。
二姑的手机装在塑料袋里保存,平常很宝贝(作者供图)
二姑逐渐迷上了这花花绿绿、异彩纷呈的地方。后来索性连麻将都不去打了,每天下午摊在炕上不停地看“二叔”。关于他角色以外的生活都是抖音告诉她的。
她知道了他的本名叫于晓光,知道了他娶的老婆是“品如”,还知道他演过的其他电视剧。她在抖音上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愣是把“二叔”所有的内容都看完了。还在手机自带的视频APP里看他的娱乐新闻,花12块钱买了“二叔”专栏——以后有最新消息能直接弹出来,二姑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后来陆续的几笔消费也都和“二叔”相关:开通了电视剧会员,给不知道什么文章打赏,还用了“二叔”的付费特效。零零总总下来,花了大几十。二姑和我妈聊起这件事时云淡风轻,仿佛打麻将输了一样平常。可我妈瞪大了双眼,一个平日里买条裤子能和老板砍价砍到让人撵出来的女人,怎么舍得给不认识的人掏钱。
《二叔》中的于晓光
二姑说她想通了,人活着还是要为自己开心。她和二姑父的感情很一般,一般一天也说不上十句话。她的婆婆同时也是她的亲大姨,十几岁时奶奶家实在穷得养不活她们了,大姑住进了老舅家,二姑住进了老姨家。二姑父比二姑大几岁,双方父母一商量,索性让二姑嫁给自己的表哥,彩礼也不用出,就是这么结的婚。
可二姑父这人沉默寡言,十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只有过年喝酒的时候话才会多上两句。二姑年轻时爱说爱笑,嫁给他如同点燃的烟花掉进了水井,什么火星子都没了。后来二姑父又被外派到河南上班,一年回不来几趟,二人的关系更是比纸还薄。除了两个孩子做纽带,刮风下雨种地收秋,家里的事情,这个表哥加老公,没有一样事情关心过——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们真心爱过。
村里的荒地,这里远离城区,生活匮乏单调(作者供图)
本以为多年媳妇熬成婆,孩子成家后日子会好过一点。结果拼了半条血命取回来的儿媳妇,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儿媳也很看不惯二姑抠抠搜搜的性格,结婚时彩礼就比村里行情少了一半,有了孩子后逢年过节,做奶奶的一点大数都不出,尽落人家话柄。
大儿媳尤其介意她近亲结婚的“黑历史”,庆幸自己每天行善积德换来的健康儿子,面对周围人的催二孩,大嫂生怕再生一个傻宝宝,躲婆婆躲得老远,还经常数落她的不是;二儿媳妇也很“厉害”,职业女性,花钱如流水,二姑不能见她,见了就气她大几百买抹脸油……她的痛苦如数重演。

有了手机之后,她终于可以从这些琐碎中短暂逃离了。

手机上不仅有于晓光,还有唱吧里的好多“友友”。
她年轻时嗓子还行,村里庙会她学台上人唱戏,学得有板有眼,后来被疲惫不堪的生活耽误了。在唱吧上,在全民K歌里,她的晋剧、上党梆子、经典老歌唱得都能捉得住调。我送过她一个话筒,她拿上话筒在村口和阿姨大妈们一起唱,还相互录视频,农村简易露天KTV就这样诞生了。
她唱得很好,有几首能到2个“S”,算是次高级。经常能收到100多朵小红花,有些网名她认识,是附近的人,有些不认识的也给她点赞,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被重视了。她会在人家的鼓励下面回复长长的感谢,格外认真。但人家来来往往经常给她送花,她一分钱没有,一朵也送不出去。这才有了开头那一幕,二姑小心翼翼来找我,让我教她在网上怎么花钱。
镇上的房子,能看到很多以前苏联援助的建筑(作者供图)
学会微信支付后,二姑和很多人一样,第一件事就是用拼多多买东西。买的也都是些单价不超过30元的破衣烂衫——字面意思,一点都不夸张。她自从知道买的东西有瑕疵能找客服多返两三块钱后,她像是找到了新的省钱途径,衣服收到后要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挑毛病,再给自己挣一笔“回回血”。
此外她还最常用微信来打麻将。疫情期间,二姑打牌一点没受影响,足不出户的她每天也能杀个昏天黑地:下载麻将APP,加上了村里的麻将群,都是相互认识的人随意组局,按“点”算钱,最后拉小群微信转账。她不会退群,最多的时候手机里有四五十个群,个个活跃。反观家族群,自从加上她就没说过话,大嫂在群里抱怨最近身子不爽,她作为婆婆一句问候也没有。
我妈看不下去了,劝她,“钱带不进棺材里,该给儿媳们花的时候就花吧,人家至少念你个恩情,明年过生日还能再收个手机”。二姑这才说了她的顾虑:儿子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我是老了花不动,但也都给大伟、二伟留着。四个人花钱和筛子一样,我不给攒着点,将来急用钱怎么办?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和人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吧”。最后,我妈被她的振振有词说得悻悻而归。
当然,二姑攒的钱也确实如她的远见所示,派上了用场。18年,大嫂、二嫂想买村里新盖的楼,二姑一声不吭,给每人家里拿了五万。两个嫂子喜笑颜开,但谁也没提让婆婆去住之类的话,哪怕是句场面话。周围邻居一家接着一家搬走,整个疙瘩上就剩她一户,有形或无形的比较,让她越来越不甘,麻将馆也不好意思再去了,最后只好把自己和手机一起关在家里,浸泡在网络上。
过年时,二姑家的院子,附近的邻居全部搬走了(作者供图)
时间久了,手机也越来越卡了。那部1299的国产机没撑到一年半就疲倦得不能动弹了。经常点个什么东西点半天也不出来,要么就是一下子跳出来一大串,手机耗电也越来越快,二姑出门还得随身带上充电线。后来她用孩子退下来的iphone6支撑了一段时间。直到去年,她终于舍得花钱了,给自己换了部新手机。
手机里有朋友、有好玩儿的内容,当然,还有她最爱的于晓光。她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沉迷了,也不会刻意搜索偶像,但只要刷到了,还是会停下脚步看看。今年过年,我和二姑相遇,专门提起于晓光出轨的事儿调侃她,想看看二姑的惊讶表情。
在噩耗面前,她比我想象得平和,她表示自己早就知道了,还反过头来教育起了我,“你们是还年轻,每天离婚挂在嘴上。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生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吧。”我看着二姑离开的背影,很是落寞。
现实中,又有多少像她一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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