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贝 | 《内经》中的心理思想
来源 | 心理科学进展 1985, 3(03): 54-60.
作者 | 杜文东 南京中医学院
美国心理学家墨菲曾说过：“世界心理学的第一个故乡是中国。”诚然，现代心理学的诞生才不过百余年历史，然而人类在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对心理活动的认识及上升为理论的心理思想，却可上溯到数千年前。在现代心理学的数千年孕育过程中，中国心理思想以东方哲学认识世界的独特方法为核心，在理论和实践上都熠熠生辉。
中国古代的心理思想源于数千年铭之青史的灿烂文化，在许多古籍中都有心理思想的论述。这些论述无论从质和量方面来说，在当时都是很先进的。《黄帝内经》（简称《内经》）便是一部研究中国心理思想的重要著作。分为《素间》、《灵枢》两部分。两千多年来，历代医家都将这部巨著奉为中医理论的经典，它的基本理论至今仍有效地指导着中医理论的发展和临床实践。在《内经》所阐述的医学理论中，溶合着丰富的心理思想，现代心理学的内容，它几乎都有涉及。整理、研究《内经》心理思想，当然地是中国心理学工作者的已任。下面将《内经汾主要的心理思想论述作一简介。
对心理思想概念的认识
在《内经》的同时代，已有了“心之官则思”（《孟子·告子上》），“形具而神生”（《荀子·天论》等唯物主义的心理思想认识。《内经》这部集当时哲学与科学成就的巨著，对心理思想的阐述更为具体。《内经》的心理思想大多在对“神”的论述中表现出来。
在《灵枢·天年》中有这样的认识：“一血气已和，荣卫己通，五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内经》认为，精神活动产生于形体，是形体活动的一种物质过程，魂魄及其它精神意识，只有在人的身体各脏器健康发育的基础上才能产生。
在《灵枢·本神》中则进一步涉及了许多心理学基本概念：“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魂，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态，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这段文字涉及心理学的许多基本概念，可以看作是《内经》对心理思想认识的纲领。这里指的“神”，即人体生命活动的主宰力，决定着人体心身活动的产生。魂与魄可作这样的解释，魄与作为先天之本的精一起出入，因此和人的本能心理活动有关。魂随作为主宰的神而往来，且《内经》中多有“神明”的提法，因此可认为魂与人的意识状态有关。在《内经》看来，心是心理活动的中枢，它的活动可以体现在这样一些方面：心对事物的记忆过程就叫做意；成熟而坚定的意向就形成了志（意志）；为了适应事物的变化而全面思考，去实现志向的，即为思；在思考的基础上想象叫做虑；能深谋远虑，妥善处理事物的，叫做智，或称智力。
关于情感问题，《内经》也有诸多论述。《素间·阴阳应象大论》说：“人有五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该篇后述五脏与五志关系时，提出了怒、喜、思、忧、恐。《素间·宣明五气》则提喜、悲、忧、畏、恐。后世医家将此归纳为“七情说”，即喜怒忧思悲恐惊。中医通常称的“情志”，主要是指情绪、情感，也包括意志状态。《内径》论述心理活动知、情、意的过程虽不很完整，但当时有这些认识是很先进的。下表是将其与现代心理学的概念作一比较。
心理活动的生理基础
《内经》已经认识到，心理活动不是虚幼的事物，而是由具体的人体所产生的。心理活动是脏腑的一种功能，特定的心理活动由特定的脏腑产生，这些心理活动又由“心”来进行整体调节。《素问·灵兰秘典论》以政府职务的相互关系，论述了人的心理活动基础：“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擅中者、臣使之官，喜乐出焉。·一肾者，作强之官，技巧出焉……”。
《内经》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了神、魂、魄、意、志五种心理活动分属于五脏：“五藏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藏所藏。”（《素间、宣明五气篇｝｝）而人的情感也由五脏所产生：“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心，“在志为喜”；肝，“在志为怒”；脾，“在志为思”；肺，“在志为忧”；肾，“在志为恐”。（《素间·阴阳应象大论》）五脏与五神、五志的关系是：五脏藏精化气生神，神接受外界刺激而生情。神活动于内，情表现于外，这便是心理、情志活动产生的全过程。五脏主五神生五志，是《内经》生理心理理论的核心。
《灵枢·本神》是《内经》论述生理心理的重点篇章，对心理赖以产生的生理基础作了许多阐述：“肝藏血，血舍魂……。脾藏营，营舍意……。心藏脉，脉舍神……肺藏气，气舍魂……。肾藏精，精舍志……。”由此可见，五藏之所以能产生心理活动，关键在于它们生化和储藏精、血、气、津液等物质。这些物质是产生心理活动的基础。
各种复杂心理活动是通过什么途径传导的呢？《内经》认为是经络系统。经络是运行全身精、神、气、血、津液，联络脏腑肢节，沟通上下内外，调节全身各部的通路。经络遍布全身。有规律地循行和错综复杂的联合交会，把人体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五官九窍、皮肉经脉等器官组织联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心脏的“君主”作用就是通过这些“干线”发号施令的。经络作为心理活动的通路，主要是其运行精、血、气、津液的功能所决定的。经络系统在人的心身活动中的作用，如同现代医学中的神经系统一样重要。对于心理信息的发生与传导，《内经》提供的模式是心产生神经络系统调节机体内外。如有些感知觉的产生便是。《灵枢·邪气藏府病形》中说：“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上于面而走空窍，其精阳气上走于目而为精，其别气走于耳而为听，其宗气上出于鼻而为嗅，其浊气出于胃，走唇舌而为味。”这里指出了人的视觉、听觉、味觉产生于气血活动。其中精阳之气、别气、宗气浊气分别是产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的中介物质。这些中介物质经过一个复杂的过程，由“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再传布到感觉器官。
《灵枢·脉度》进一步认为：“五脏常内阅于上七窍也。故肺气通于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心气通于舌，心和则舌能知五味矣；肝气通于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脾气通于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肾气通于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这是说五脏与五官密切相联，人的各种感知觉乃是五脏功能正常的反应。
《内经》将人的心理活动分属五脏，这也是古代医学家长期临床实践的经验结晶。就五脏与五志的关系而言，就是古代医学家对心身关系反复观察而总结出来的，因此它与中医理论紧密融合。如过度的喜笑常使心气涣散；过于激怒常出现肝阳上亢、肝气郁结的症状；忧愁过度导致肺气耗伤；抑郁不解造成脾运无力，食欲不振；突然惊恐常使肾气不固，二便失禁。这样去认识，才能理解《内经》与中医理论密切相关的独特而又自成系统的心理思想。
对个性心理特征的认识
在现代心理学中，个性心理特征是个性结构中的重要内容之一，也是一个人行为、风格不同于其他人的突出表现。它包括智力、气质、性格等内容。
“个性”一词，《内经》未载，但《内经》的某些内容实际上对个性进行了探讨。在《内经》的同时代，心理学中个性所包含的一些概念，已见诸史籍。《韩非子·八经》：“故听言不参则权分乎奸，智力不用则君穷乎臣。”《吕氏春秋·审分》：“不知乘物而恬恃，寺其智能，多其教诏，而好自以，……。”这里的智力、智能的意义与现代词义相似。《韩非子·观行》：“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易经，乾》：“利贞者，性情也。”《庄子·缮性））：是指个体与气质有关的享赋。差异的个性，含有性格的意思。“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性情而复其初。《淮南子·修务》：“个性各有所修短。这里的性和性情这里说的有长短《内经》在此基础上，以探讨心身活动与疾病的关系为目的，更为详尽地阐发了对个性心理特征的认识。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这是《内经》中一段著名的话，它指出阴阳是天地万物变化的根本，作为天地万物中的人，也是察阴阳之气而生。中医认为，凡活动的，外在的，上升的，机能亢进的等都属阳；沉静的，内在的，下降的，机能衰减的等都属阴。《内经》根据人体阴阳之气的不同，首先将个性心理特征作了阴阳分类。《灵枢、通天》中说：“盖有太阴之人，少阴之人，太阳之人，少阳之人，阴阳和平之人，凡五人者，其态不同，其筋骨气血各不等，”这五种类型首先是依据人体的阴阳之气多少来分类的。《内经》认为，阴阳之气的多少主要与先天的察赋有关，但亦有后天的获得性因素，从而产生个体间不同的个性心理特征，表现不同的行为特点。下面是《内经》阴阳个性心理特征分类表。
在论述了阴阳五态之人的分类后，《灵枢·通天》又说：“众人之属，不如五态之人者，……五态之人，尤不合于众也。”这是说一般人难以具备这些特征，因为阴阳五态之人是《内经》归纳的五种典型类型，而典型类型一般在人群中较少见。因此，《内经》又提出了个性心理特征的五行分类。五行分类更为详尽且实用性更广。
五行学说，是中国古代哲学对世界本源的一种认识。即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相生相克，循环往复构成世间万物。五行学说与阴阳学说一起，成为《内经》理论的指导思想。《灵枢·通天》说：“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非徒一阴－阳而已也。”五行分类是运用阴阳、五行学说的理论，总结出个性心理特征的金、木、水、火、土五种类型。在此基础上，又以五音为类比，将每一类型又分成一个主型与四个亚型。主型即具备最明显的该型特征，其余四个亚型为次，其特征不如主型明显而各有些不同，共计二十五种类型。
五行分类以五音为比附。五音即我国古代认识的宫、商、角、微、羽五个音级。它与五行的配属关系是角即木、微即火，宫即土，商即金，羽即水。五音表示音调的清浊高低，可分为上角、大角、左角、钦角、判角等名称。《内经》将五行分类与五音比附，用于推导个性心理特征的五行分类。详见下表。
《内经》对个性心理特征的论述及分类是很有特色的。然而翻阅我国出版的一些普通心理学著作，对比却缺乏充分的认识，多半只提到《内经》气质类型的划分，令人感到有失偏颇。在现代心理学中，个性心理特征主要指个体在智力、气质、性格等方面的差异，个性是包括气质的较大的概念。我们认为，以个性心理特征去概括《内经》中的以上内容是较为合适的，下面试分析两个类型便可清楚。
１、阴阳分类中的阴阳和平之人，其个性心理特征为：
气质方面：安静自守，不易冲动（类似粘液质）
性格方面：无所畏惧，绝不趋炎附势；谦和。
智力方面：善于以理服人，以德感人；善于适应社会环境的变化；有极好的行政才能。
２．五行分类中的金形之人的主型，其个性心理特征为：
气质方面：举动猛悍刚强。（类似胆汁质）
性格方面：性情急躁；为人清白廉洁。
智力方面：有行政管理才能。
从这两型的解析可以看出，仅以气质的概念是概括不了以上内容的，而以个性心理特征的概念去概括《内经》中的阴阳五行分类，则是较为吻合的。《内经》的个性理论是以实际观察为基础，经类比的方法归纳成的，他的科学性还值得研究。但是，我们可以认为《内经》的论述清楚地证明，早在两千年前，中国学者就对个性心理特征作了细致的观察研究，并上升为理论去指导医学实践。
导致疾病的心理因素
《内经》对人体生命活动的认识以整体衡动观为指导。《内经》认为，人体的生理和心理以及人体与外界环境之间动态平衡遭到破坏，就会发生疾病。造成这些破坏的因素称为病因。《内经》基本上把病因概括为阴阳两大类。《素间。调经论》说：“夫邪之生也，或生于阴，或于阳。其生于阳者，得之风雨寒暑；其生于阴者，得之饮食居处，阴阳喜怒。”这段精辟的论述是《内经》病因学的纲领。其中提到喜怒等情绪的失常是属于阴的病因。对此，《内经》还有诸多论述：“喜怒不节，寒暑过度，生乃不固。”（矿素间·阴阳应象大论》）“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风雨寒暑，阴阳喜怒，饮食居处，大惊卒恐。”（《灵枢·口问》）“喜怒不节，则伤脏，脏伤则病起于阴也。”（《灵枢·百病始生》）“暴乐暴苦，始乐后苦，皆伤精气，精气竭绝，形体毁沮。暴怒伤阴，暴喜伤阴，厥气上行，满脉去形……离绝莞结，忧恐喜怒，五脏空虚，血气离守。”（《素问·疏五过论》）这些论述表明，情志不节导致脏腑气血功能失常，在病因上称为“情志内伤”，也即心理因素导致心身关系失却平衡而致病。
情志失常是如何影响机体，导致疾病的呢？《内经》认为百病生于气，情志失常主要是通过影响脏腑的气机，使气机升降失常，气血功能紊乱而致病。正如《素问·举痛论》所说：“余知百病之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这里指出，情志失常可导致气机的各种病理变化，从而发生疾病。历代医家一直以情志内伤作为气机升降失常的重要致病因素，并以此有效地指导着临床实践。
《内经》还注意到个性特征、体质因素在发病学中的作用，提出“因形而生病”的观点。《素间·经脉别论》说：“度水跌仆，喘出于肾于骨，当是之时，勇者气则已，怯者而为病也。”这里提出勇怯之人对疾病的易感性大不一样。同样的外部环境刺激，性格勇敢者通过自我调节不致患病，而性格怯弱者则发生疾病。这说明《内经》把人的心理特征也作为发生疾病的依据来考虑。
此外，《内经》还对社会因素与疾病的关系作了论述，认为社会地位及其变化都将对人的心理活动产生影响，从而波及心理，减轻或加重病理过程。《素问·疏五过论》指出：“故贵脱势，虽不中邪，精神内伤，身必败亡。始富后贫，虽不伤邪，皮焦筋屈，疹壁为挛。”这是说、原来身为权贵的人，一旦失势，虽无外邪入侵，但由于精神上的创伤，使正气内耗，身体逐渐衰败，甚至死亡。先富后贫的人，虽未感受外邪，但由于精神抑郁，精血暗耗，以致皮肉憔悴，筋脉曲屈不利，发为痔璧，出现拘挛不能行走。这些都是由消积的心理状态造成的。
结束语
除了上述较为主要的论述以外，《内经》还涉及了大量的生理、病理心理，诊断与治疗中的心理问题，心身与自然界的关系、梦与释梦，心理卫生等心理思想。总的来说，《内经》论述心理思想为其医学理论体系服务的，它与中医基本理论体系紧密融合而形成其独特的色彩。虽然它的体系，理论都很不完善，而且主要是从医学临床实践中总结出来的，难免带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我们不能抹杀两千多年我们的祖先对心理学的杰出贡献，何况这些遗产对今天的现代心理学发展也将产生有益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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