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村 | 上海速写一组
上海速写一组
文、图 | 罗雪村
外白渡桥
一看见外白渡桥，就想起沈从文先生1956年10月间在上海大厦画的外白渡桥速写：黑白线条，一边画大桥上喧闹的场面，一边画桥下安静的小渔船。大桥上走着红旗队伍，他说那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还有万千种声音在嚷，在叫，在招呼……另一边留白处让你感觉是流动的却很安静的水，他看见水上那只小渔船里的婴孩躺在摇篮里，仿佛听见母亲在哼着摇篮曲……
当我画这幅速写时，距沈从文先生画外白渡桥过去快70年了，想想那个喧嚣跃进的年代和桥上那些躁动的万千人，经过时间过滤已经无影无踪，而沈从文先生这些安静的文字、还有他慢慢画的速写，以及文和画里他沉静的思考，在今人的记忆与阅读里留存着，并会一直留存下去。
慕尔堂
路过沐恩堂，过去叫慕尔堂，那位著有《向着真实》《文学沉思录》《思辨录》的大学者、文艺理论家，1948年与他爱的人就在这里举行基督教式婚礼。因为他的外祖父是中国最早的传教士，他从小受基督教洗礼，也培养了他的善恶观：如面对领袖，他不像众人朝圣般拥上去，他懂得，人生来平等。那天婚礼上，他们在上帝与会众面前缔立婚约，结为夫妻，即“天赐良缘，伊甸复始”。
基督教的婚姻观讲爱情之爱要一生一世，爱情之爱要彼此分担艰难，分享喜乐。他们夫妇做到了：婚后的60年，他们患难厮守，不离不弃。妻子19岁参加救亡运动，1949年后主动放弃功名。丈夫遭遇冤情，精神崩溃，她用美丽和善良庇护丈夫，给他安宁的身心、得体的穿戴和有尊严的生活。命运弄人，1979年妻子病倒，“上半生是你照顾我，下半生换我来守护你。”之后的27年，他日日照顾妻子起居，外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
妻子死后，他便期待死亡。临走前，他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因为妻子不喜欢邋邋遢遢。终于，他们“靠主恩德再相会”。
一条弄堂与一封信
寻访复兴中路一条弄堂的这幢小楼，是因为画家黄永玉与剧作家曹禺的通信。
1983年的一天，那楼门口信箱里放进一封信，是59岁黄永玉写给73岁曹禺的。信里写道：“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他看到剧作家后来“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的作品，“谁也不说不好，总是‘高！’‘好！’”，他清楚这些称颂会混乱一个人、作贱一个人。画家写完这封不留情面的信，也感不安，放了两天，但出于对前辈的尊敬，还是寄往了上海复兴中路的这条弄堂。
剧作家收到信，不仅自己反复看，还唤出妻女一同看，随后把这封信一页一页端正地放在照相簿里，为随时翻阅。他明白画家的话直率、真诚！他感激画家火辣辣的话射中了他的要害并使他渴望再清醒地写下去，渴望小溪流重新汇为海洋！他给画家回信，由衷地说：“感谢你，我的朋友！”
忽生感慨，或许现在的文人间恰如画家说的：“到底太少接触纯真的感情了。”
巨鹿路贺友直旧居
他是连环画大家，住家却很小，30平米一间，待客、吃饭、睡觉、作画，他曰“一室四厅”。他从50年代一住就住到终老。
别看家小，却出了大作品：《山乡巨变》《朝阳沟》《李双双》《三百六十行》……
但作为一位喜爱有人情味儿生活的画家，他安于这个小家：每天能听见灶披间婆婆妈妈烧小菜的锅碗瓢盆声，出门就是熟络的街坊四邻，上街就能买到爱吃的大饼油条……他不欢喜去住高楼大厦。“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就蛮好的。这就好比一盆花，换了大盆就养不活了，还是原来的盆好。”所以，他每天画完画，“咪”点儿小酒，打个盹儿，再悄眯眯地看着浮生世相——好不自在、舒服！
他常说活着就两字“明白”。什么都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常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就知足，知足常乐，长乐长寿！他活到九十有四，人和画都长寿。
枫泾丁聪美术馆
枫泾是他老家，那儿建了座“丁聪美术馆”，仔仔细细看了他的生平与作品，改变了以前以为他只是漫画家的认知。
他打十几岁起直画到93岁去世，画了快80年。除漫画，还画了相当多的书籍封面、插图、舞台布景、人物造型、服装和广告设计，甚至还画过外文书刊宣传品和杂志版式以及字体设计……难怪他说自己最后出版的画册是“杂七杂八的画册”。
可以说，他是漫画家，也是艺术杂家。
说杂家，是他画画不单为自己所好，而是社会需要什么就画什么。他选中漫画，是因为抗战需要简单又有战斗力的漫画，他那时画的漫画被大量复制贴在大街上……他后来画的社会讽刺漫画一一戳中社会痛处，至今不过时，被很多人转发、分享。而他无数的“杂七杂八”作品也依然活在舞台上、报刊书籍中……
见过他多次，从未听他高谈“艺术为人民”，但他的画确是实实在在为读者服务，为大众喜爱，自以为说他是“人民画家”不为过。
（写于2023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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