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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做过何小萍,不可以语人生

闫红 闫红和陈思呈 2019-04-14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小城要举行一场全市小学生体操比赛,体育老师到各个班级选人,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手指朝下指指戳戳,指到谁,就好像有追光打到谁身上,那个被选中的人,瞬间就脱颖而出了。

 

这位老师没教过我们,不然她不会忽然把手指指向我:“就第二排那个穿红衣服的,叫啥名?”被她询问的班主任有点无措,说:“她不行。”体育老师说:“她身体不好?”班主任说:“那倒不是……”体育老师说:“那还能有什么问题,我看她可以。“

 

我现在很厚颜地想,一定是我小时候浓眉大眼的,长相喜人,再者我当时在班里女生中算是比较高的,使得体育老师对我高看一眼。她所不知道的是,我有多笨拙和失调,打小我只要一跑动,家里人就要笑,似乎我总能把两条腿甩动得别具一格,这笑容使我尴尬,动作就变得更加不协调了。


 

我是全身心地笨拙着,比如说我还没眼色。

 

我在班主任面前经常表现出一种并不可爱的茫然,许多个寒冷的冬日早晨她对我喊叫:“为什么要把围巾手套放在桌子上?不能放到桌肚里吗?系在脖子上也行啊!要是全班同学都像你这样堆,教室里成什么样了?你在家你妈经常骂你吧?”

 

这样一个女孩,确实不应该进入体操队,但体育老师热情洋溢地要接收我,班主任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这么着,我终于获得了一个为校争光的机会。

 

但体育老师很快就为她的感性付出代价,几乎没有一个动作我能做到位,我甚至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说的那些动作,我总是很难想象,比着她的样子去做时,经常让大家笑成一片。

 

体育老师倒是没说什么,但有一天自习时,班主任一时心情好,问班里的体育委员,大家练得怎么样,体育委员说还不错,却有一个女生大声说,除了闫红。

 


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女生姓舒,不常见的一个姓。她皮肤很白,头发天然地带点金色,个子很高,家境似乎也不错,因此优越感十足。在班里,她总是高昂着头,也会很突然地,将目光落到某个她觉得可以欺负的人身上,这个人,常常是我。

 

前面说了,我并不是瘦小的女生,但我长着一张邀请别人来欺负的脸。这可能跟我在家就老里是被人取笑有关,一个人被家里人怎样对待,就会被外人怎样对待,有些痕迹是印在脸上的,你出去,别人一眼就能看到。

 

扯远了,总之,这个女生一直把欺负我当成业余爱好,不过,那天她所以特地提出我不行,还有点势利的缘故。班主任被体育老师驳回,总是有点不愉快的。舒姓同学站出来“检举”我,无形中讨好了那位老师,可谓一箭双雕。

 

如今想来,这个舒同学很有表演天赋,她说完我“不行”,还当众示范了我是怎么“不行”的,老师同学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老师对我说,你明天别去了,某某去。

 


那个某某就那么取代了我的位置。每天放学,路过操场正在做操的队伍,心里都有种虫噬般的惆怅,听到体育老师大声呵斥谁,那种感觉就更加钻心了,以前,那个主语总是我。但这惆怅也还是随着时间渐渐地淡了,直到有一天,在放学路上,我又被体育老师喊住。

 

她说,三班的某某最近摔伤了,还是你来吧。我心里一下冒出了小火花,但又不敢着急高兴,我说,吴老师可能会叫别人来。体育老师洞察一切地笑起来,她说,没关系,你虽然练得不好,但毕竟练了那么长时间,临时换个新的,还不如你呢。我去跟吴老师说。

 

就这样,我重新回到了学校体操队里。进入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训练越发紧张,有时甚至要停课去联系,好几个下午,同学们坐在教室里,我和班里其他的体操队员起身离开教室去训练,脸上尽量作出“好累啊”“太烦了”的表情,似乎被强加的光荣会显得更光荣。

 

比赛定在六月一号,那天是星期五。星期四放学前,班主任说,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要是下雨的话,比赛就延期,改到七月三号,大家就还带着书包来上学,作业也要交。如果不下雨,大家就不用带书包了,排队去大广场看比赛。

 

那天晚上我没有写作业,一方面是拖拉的积习使然,另一方面,也出于一点小小的迷信,下雨就要写作业,那么写作业,会不会就意味着更有可能下雨?我还不敢睡觉,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怕一个不留神,雨就落下来了。

 

但最后还是睡着了,醒来就听到窗外雨篷上啪嗒啪嗒的声音,绝望瞬间把心洇湿了一大片。我起床洗漱背着我试图掩耳盗铃未果的空白作业本,走在上学路上,迎接比现实更加恐怖的暴风骤雨。

 

不说当天我怎么跟检查作业的小组长斗智斗勇的了,反正体操比赛改到七月三号了。我跟旁边的小伙伴说,没准七月三号还会下雨。

 

训练继续下去,六月底,期末考试结束了,体操队队员每天去学校,全天候训练。

 

体育老师把我们带到大广场上,六月底的骄阳打在脖颈上、小腿上,不断伸出去的胳膊上,打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分吸收了去。腿上的皮肤干燥紧绷,一刮就是一条白印子,倒给了我灵感,我当时极为羡慕成年女人穿的鱼网袜,就用指甲,在腿上划出纵横的斜线,直到被体育老师一声断喝:“那个谁,你在干嘛呢?”

 

每天都要喝大量的水,但鼻子里还是结了血痂,一抠就是一块,却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如此艰苦卓绝地训练了许多天,终于到了七月二号,我们穿着学校特定定制的白衬衫蓝裙子在大广场上进行最后的排练,天闷热之极,衣服一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汗水还在不断冒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淌那么多的汗。

 

体育老师皱着眉,看看天,说,搞不好明天又要下雨。队伍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我心中倒是很平静,也许是上一次把我的期待与失望都耗尽了,明天怎样都可以了。

 

第二天果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伸手推窗,与昨天不同的清寒之气迎面而来,我回到床上,昨天体育老师说了,今天要是下雨就不用去了。

 

整个小学期间,我再也没有被“挑出来”的机会,我灰扑扑地混在人堆里,怀疑自己天生平庸,同时又不敢置信。直到读初中时,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听说你作文写得不错,你写首诗在迎新生的大会上朗诵一下吧。”我在数学课堂上写了那首诗,后来得到发表,人生的道路不知不觉间被改变了。

 

几年前,在朋友圈里看到一篇文章,说小城里的老景物,其中有一张当年那个“大广场”的照片,黑白的,那操场远不似我记忆中的弘阔,除了一对可怜的单双杠,就是中间那个小戏楼一样的两层建筑,涂刷得很斑驳,里面的砖块都露出来,简陋之极。

 

记得当时,体育老师就站在那二楼上,声音宏亮地发号施令,她告诉我们,评委们也会那样居高临下一一审阅全市所有小学的体操队,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被看在眼里,所以,我们必须努力将每个动作做到位。

 

这使我们紧张,力求每个动作都达到完美,而我知道自己的笨拙,知道这机会的来之不易,一招一式里,有着讨好者的用力过猛,内心时刻都处于备战状态,但这一切,都被两场不期而至的雨消解掉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人生里有许多事,大抵如此。


图片:电影《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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