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宋曼瑛访谈录】傅聪随和风趣,谭盾直率活泼: 同艺术家们的交往
前 言
国立台湾大学(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在进行一项全球性的对海外公共知识分子的研究项目, 被研究对象是从事同中国研究相关的高级学者。这是一个口述历史项目,被形容为“中国知识的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China Knowledge)”。惠灵顿大学历史学家Pauline Keating教授分管该项目在新西兰的进行,这个项目在新西兰被称为COMPARATIV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CHINA STUDIES IN NZ。我作为记者、叶宋曼瑛博士(Dr. Manying Ip) 的学生,承担了对曼瑛博士的采访任务。
叶宋曼瑛博士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从香港移民新西兰,是新西兰皇家学院首位华人女院士、奥克兰大学亚洲研究学院教授。曼瑛博士是新西兰华人历史研究的先驱,她的开拓性研究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 曼瑛博士也担任许多社会职务,是备受尊重的华人学者。
毛传媒发表的对曼瑛博士的访谈系列,比原有的学术性访谈在内容上更为丰富,表述也更生活化。访谈录希望从一个高级学者的视点,展示新西兰社会一百多年来的进程和华人移民在其中的命运起伏;同时也展示曼瑛博士从事研究的心路历程和对个人身份定位的探索。
- 毛 芃
叶宋曼瑛博士在自家小院
(毛芃2015年12月摄影)
同傅聪、谭盾等艺术家的交往
1
记者: 上次在您家做关于顾城访谈的时候,看到影集中有您和傅聪先生的合影。傅聪可是世界级的大钢琴家,他也到您家来做过客?
曼瑛:是的,傅聪先生来过我家好几次。那是1983年和1984年,他连续两年来新西兰演出,在奥克兰市政音乐厅(Town Hall)演奏。那时奥克兰的华人很少,傅聪来演出,大家都很兴奋。我现在还记得他演奏的曲目有拉赫曼尼諾夫的钢琴协奏曲,有肖邦和柴可夫斯基的曲子。
傅聪先生谈起话来表情很丰富(左为曼瑛)
傅聪说,音乐家外出演奏其实很辛苦,到了一个地方,就是在酒店和音乐厅之间往来,对那个地方并没什么了解。他说一个人在酒店很闷、很无聊。所以,我就接他到我家来做客,还带他到朋友家做客。
傅聪每次演出结束后,我就到剧场的后台门口,接他到我家来吃饭或是到其他朋友家吃饭。那时候的华人餐馆很少。
傅聪(右)来演出,很多华人朋友来捧场,演出后大家一起吃饭庆祝。(中为曼瑛)
记者:这么说,傅聪先生很是平易近人?
曼瑛: 傅聪是个很随和、率性的人,简单、自然,也很有情趣。记得他很喜欢打桥牌,几次问我有没有人可以打桥牌,我就找我在亚语系的Kiwi同事同他打,但结果总是大家在一起聊天。
傅聪不喜欢一个人呆酒店,我就带他去奥克兰的Misson Bay 海滩散步,在海滩上边走边聊。记得他一边走一边捡贝壳,很开心。
他到汉密尔顿演出,我们就陪他在怀卡托河边散步,还在那里一起野餐,他也很喜欢。
记者: 请问这张照片是在哪里照的?傅聪先生衔着烟斗,看起来气宇轩昂的样子。
傅聪衔着烟斗,看起来气宇轩昂。
(右为曼瑛)
曼瑛:这是在奥克兰Remuera吴碧伦家的花园里拍的。吴碧伦你还记得吗? 我在《也是家乡》那本书中写过她,还用她的照片做封面。我带傅聪到她家里做客。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们在花园玩,等着吃饭。
记者:我记得吴碧伦,她是新西兰第一位获得硕士的华人女性。我在奥大上学的时候读过您这本书。
曼瑛这本书的封面是年轻时的吴碧伦
(毛芃摄影)
记者:傅聪先生蛮健谈的,是吗?
曼瑛:他也是同聊得来的人话多吧。 傅聪很有幽默感,谈吐风趣。你知道我的儿子叫叶聪,同傅聪的名字一样。他在我家做客的时候,我和我先生有时候会喊孩子的名字让他做点事情,像“聪,把水杯拿过来”之类, 傅聪听了就说:“哎呀,你们这样叫,叫得我心惊胆战。”
有一次我说给他和孩子们一起拍个合影,他怕孩子们没兴趣同大人坐一起照相,就说不要勉强小孩子了。小孩子坐他旁边了,他还逗孩子,问他们是不是觉得很勉强,孩子们也觉得好玩,你看叶慧那个表情。
合影时傅聪问两个孩子“是不是很勉强”
记者: 您们当时都聊了什么还记得吗?
曼瑛:傅聪谈起过英国前首相爱德华 • 希斯(1970年至1974年间出任英国首相),他说希斯很喜欢音乐,为人低调;有一次他在伦敦演出前排练,希斯一个人悄悄来到排练厅,听他演奏。那时,希斯可是英国首相哦。
记者: 傅聪先生是否有谈过他的父母亲呢? 1983年文革结束还没多久。
曼瑛:有的,傅聪谈到过他的父母,他非常崇拜他的父亲,也很爱他的母亲。傅聪长的很像他母亲。他说她母亲对他父亲非常体贴,百依百顺。
傅聪还谈到他父亲如何教育他做人。他有谈到中国,但是文革没有详谈。他说他当年离开中国时候内心是很矛盾的。
傅聪和母亲 (网络图片)
记者: 那本《傅雷家书》八、九十年代在大陆很流行,我现在还有一本,是从大陆带到新西兰的。从书上可以看到傅雷对傅聪要求非常严格,信上除了谈中西文化、钢琴艺术,对他的个人情感、着装、甚至每个月写几封信都有要求。
曼瑛:我知道这本书,傅雷是对孩子期望很高、要求很高的父亲。 在中国,对有出息的孩子,父亲都是很严格的。
傅聪倒是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自己成为一位得到世界公认的大钢琴家。他还娶了梅纽因的女儿,虽然后来离婚了。(耶胡迪•梅纽因,1916年4月-1999年3月,20世纪最优秀小提琴手、生于美国纽约)。
傅聪同新婚妻子 (网络图片)
记者:梅纽因的女儿,哦,就是那个“弥拉“吧?《傅雷家书》中还有傅聪给这个洋儿媳写的信呢。请问您后来同傅聪先生还有来往吗?自80年代他来奥克兰演出后是否又见过他?
曼瑛:没有了。10年后我到上海做研究,傅聪那时正好在上海音乐学院给学生们上大师课,不过我们也没有再见面。
当年傅聪那么老远到奥克兰演出,奥克兰华人很少,我们都愿意去给他捧场。知道他不想一个人呆在酒店,我就想办法陪同他四处看看、玩玩,找人陪他打桥牌、陪他去海边散步,河边野餐,也是希望他过得开心。10年之后在上海,相信招待他的人很多。
傅聪在曼瑛藏书《傅雷家书》上的亲笔签名,他特意在同父亲合影这一张上签名。
2
记者:一晃就30多年过去了。记得您说过谭盾也在您家里住过,您家里接待的还都是著名艺术家呢!
谭盾2006年在惠灵顿 (毛芃摄影)
曼瑛:谭盾在我家住是80年代后期。他那阵子还很年轻,没有结婚, 才出道不久,不像后来那么大名鼎鼎。
谭盾认识顾城,他1988年来新西兰,顾城那时已经在新西兰了。
记得是奥克兰大学音乐学院在学生演奏厅搞艺术交流活动,我去旁听。我喜欢音乐, 同音乐系教师很熟,他们有什么音乐活动都会通知我,我有空就去听听。 那天他们只是说有华人音乐家在,没有说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谁,直接从办公室去了音乐厅。
活动一结束,谭盾径直走过来对我说:“你是曼瑛吧? 我从顾城那里听说过你。” 他也是一个热情、直率的人。
谭盾好像是那天才到奥克兰,学院还要给他安排地方住,他对我说:“听说你老公煮饭手艺很好,我搬到你家好不好?”
就这样,一个小车就把谭盾和他随身携带的箱子送到我家来,他在我家住了两三天。
他是从纽约来新西兰的,在奥大音乐系做短暂研修吧。我记得他送我的名片很特别,设计很讲究。
谭盾还送过我一盘他作曲的音乐磁带,是中国韵味的西洋交响乐,他的音乐很新派。
记者:谭盾我采访过他,那是2006年的新西兰国际艺术节,他在惠灵顿指挥他作曲的歌剧《茶》。采访时他提到他1988年就来过新西兰,还在维多利亚大学音乐学院做过六星期的音乐讲学和研究。他的音乐是很有创意。我记得《茶》里有水的声音、纸的声音、石头的声音。
谭盾2006年在惠灵顿,右为他的老同学吕继宏(毛芃摄影)
3
记者: 说到谭盾,您知道他有个同学叫吕继宏吗?他们是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同学,当年谭盾到新西兰就是吕继宏介绍的,吕继宏在维大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过,他把谭盾介绍到那里。
曼瑛:吕继宏啊,那我认识的就更早了。
他第一次来我办公室好像是奥大音乐学院的人介绍来的。80年代奥大华人学生很少,华人老师更少,所以华人很容易相识。他那时才从维多利亚大学上来,英文讲得很好,年轻活泼,说话也很直率。
记得有一次他兴奋地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新西兰电台 (Radio NZ)要播出他创作的曲子,要我到时候收听。
过了一阵见到他,他挺失望地告诉我,电台播出他的曲子只给他三十多元稿费,还要他自己去上税。
记者: 哈,这个故事我也听他说起过。他说电台给他的支票他一直没有兑现,留着做纪念。他说,这个事情成为他日后从商的原因之一。
曼瑛: 30元新币确实不多,不过80年代物价很便宜的。1979年超市里牛奶一瓶才4仙,80年可能会稍微贵一点点,但比现在便宜多了。
我还记得1988年在新西兰第一届艺术节上见到吕继宏。艺术节在惠灵顿举行,音乐会有他作曲的曲目。
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1993年大选年我们一起组织华人大选问政会。那时候,温斯顿•彼得斯已经在说移民“入侵”新西兰了。
记者: 新西兰1987年实施移民开放政策, 1993年亚裔移民并不多吧?
曼瑛:肯定比现在少多了,新移民以香港和台湾来的人为主,但是社会上已经有对亚裔移民的指责。
记者: 我最近见到吕继宏,听他说1993年他已经是很成功的投资人,刚收购了新西兰国土局除了Landcorp Farming 之外的全部土地。Winston Peters 说新西兰如果按这个速度卖土地,20年以之后新西兰就没有土地了。吕继宏说那时候,他就意识到Peters有反移民的倾向。
曼瑛:那时候的气氛对华人不是很好。这倒让华人关心起政治和选举了。你知道新西兰是1996年实施MMP选举制度, 但是在1993年的大选年,就开始宣传这个选举制度了。MMP选举制度使得少数族裔的人有可能通过党内排名进入国会,这也刺激了各个政党对少数族裔选民的重视。所以我们就举办了“华人与新西兰未来三年”大选问政会,因为未来三年很重要,对华人是很好的机会,华人有希望参政了,要为此做好准备。没有这些准备,哪里有三年后Pansy (黄徐毓芳)进入国会。
我们是在奥克兰市中心的Civic剧院举办的《华人与新西兰未来三年》大选问政会,有1700多名听众参加,主要政党都要派人来出席,我们的门票都卖光了。 电视台也报道,华人电台还有直播,当时是我做主持提问,吕继宏在现场做普通话翻译,李衍玲做粤语翻译。
基督城和惠灵顿两个城市都有华人上来参加。这两个城市也各自举办了华人问政会,在惠灵顿有600多人参加呢!
英文媒体对1993年华人大选问政会的报道
记者:哇, 1700多人参加,那声势很大啊! 我从2005开始报道新西兰大选到现在,华人问政会也参加过,从未见过1700人规模的问政会呢!
曼瑛: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事前开工作会议,会上大家都用英文发言,因为还有老华人(土生土长大的华人参加)。会上吕继宏突然问起问政会那天穿什么衣服 - “What is the dress code ? ”
我们都楞住了,因为谁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吕继宏于是说:“ casual smart”, 大家都笑了起来。记得问政会那天他穿了一套白西装,很有气质。
吕继宏肯来为这个大选问政会帮忙,令我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那个时候生意已经做的很大,请他来帮忙,他一听就来了。这并不是什么出风头的事情,因为做现场翻译的并不是在台上,没人看到他,做这个活动前后花很多时间,很辛苦。
当时感觉这个年轻人真不错,很义气,有大局感。记得他那时胖胖的娃娃脸,很有抱负,一副上进青年的样子。
记者:您提到的三家姐(李衍玲)我也熟悉,她长期担任华人环保教育基金的主席,我前些年还参加过他们的董事会。 另外,吕继宏正在做音乐剧《百爱之城》,您知道吧?
曼瑛:这个我知道。
4
记者:我第一次知道吕继宏是2005年大选年,王小选代表行动党竞选国会议员,为了支持王小选,吕继宏公司花大价钱在筹款拍卖会上买了本地华人画家创作的一幅画。
吕继宏公司买下画家曹俊的作品,支持王小选(右)参选。(毛芃摄影)
曼瑛:王小选我也很熟悉呢。他也是80年代那批留学生里很优秀的。他在奥克兰大学美术学院读研究生,也到我家吃过饭做过客。他有个妹妹,在我们奥大亚语系教过中文。王小选给Telecom电话公司设计的一整套全国各地区电话簿(白页)封面、他的广告公司给新西兰邮局设计邮票,我都有去捧场。
记者: 2005年,您那本《同桌异客》发布会王小选也来了,我还拍了照片呢。
曼瑛:是啊,我记得,他那时候是国会议员。
新书《同桌异客》发布会上,讲话者为前总督 Paul Reeves 爵士,左二为曼瑛。
(毛芃摄影)
不过呢,我感觉做艺术家可能更适合他。英联邦运动会1990年在新西兰举行,王小选设计的海报被选为官方海报,作为一个留学生,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王小选为英联邦运动会设计的
官方海报中的一幅
(本文所有图片除署名外,均i由叶宋曼瑛博士提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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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 传 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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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毛芃,新西兰Qantas传媒大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