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调查了6.9万审稿人,还没发现中国学者有强迫引用行为”|爱思唯尔期刊出版全球总裁专访
图片来源: Flickr/AJ Cann, CC BY-SA
采访/撰文 魏潇
在现行的论文发表流程中,审稿人通常具有重要话语权和决定权,但是这也可能催生不当行为——一些学者可能利用审稿的机会,要求论文作者引用自己的论文以提高自己的学术影响力和声誉。今年 9 月,学术出版巨头爱思唯尔对数百名审稿人进行了调查,正是因为这种“强迫引用”现象。
为了了解这次调查的详情和学术出版方对此事的看法,“科研圈”对爱思唯尔期刊出版全球总裁菲利普·特赫根(Philippe Terheggen)进行了专访。特赫根作为学术出版方,对同行评议透明性、爱思唯尔与加州大学的谈判、应对 Plan S 的策略等问题的思考和观点,或许可以带我们从一个不一样的视角重新认识“读论文、发论文”这项科学工作者的日常。
菲利普·特赫根(Philippe Terheggen)
“科研圈”:前段时间,爱思唯尔发现数百名审稿人存在强迫论文作者引用他们自己论文的行为。最初是如何发现这种不当行为的?是否涉及中国学者?
特赫根:强迫引用可能与两种不当行为有关:一种来自编辑,比如某个编辑在投稿过程中要求你引用 TA 的期刊发表的论文。如果有作者站出来表示受到了这种对待,我们会立即和编辑沟通并叫停这种不当行为。另一种来自审稿人,比如审稿人对你的论文做出了积极评价,但是要求你必须引用 TA 自己的论文。
这次调查是从欧洲开始的,最开始我们收到了一个来自荷兰瓦格宁根大学(Wageningen university)的警告——一位来自其他国家的审稿人存在违规行为。于是我们从这个案例入手、和高校合作开展了为期大约一年的调查。
我们对 100 多万篇论文的引文数据做了大规模分析,在大约 50 万名审稿人中筛选出了和爱思唯尔合作过 5 次以上的人——大约 69000 人,然后对比这些审稿人经手的论文在提交给期刊之前和被接收之后参考文献出现的变化。我们发现,高度疑似强迫引用的情况大约占调查总人数的 0.1% ,表现出可疑引用行为的占调查总人数的 0.8%。虽然总体来看审稿人的强迫引用行为比较罕见,但我们开始考虑建立一个算法检测机制,帮助我们对比论文在投稿时和被接受后的参考文献信息,同时将论文审稿人的姓名整合进这个过程中来。一旦类似的情况出现,编辑就可以得到提醒,从而采取应对措施。
目前我们没有发现中国学者存在类似行为,但这确实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对于此次调查来说,这类不当行为主要是在欧洲发现的。
“科研圈”:接下来爱思唯尔准备采取什么措施?会建立一个审稿人黑名单吗?
特赫根:爱思唯尔有 2500 多种期刊,每年会收到 200 多万篇论文的投稿。我们目前会审查所有提交的论文是否存在抄袭,也会对强迫引用行为进行监测。我们希望接下来能将这种算法整合进我们的编辑框架中,为此爱思唯尔正在与瓦格宁根大学讨论相关事项,希望能够拓展出更多的合作。我们和全球其他大学在使用人工智能检测图像造假方面有过合作,但检测强迫引用行为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我们不会建立黑名单,因为这不符合我们的原则。不过我们的编辑将不会考虑与存在这类问题的审稿人合作。因为强迫引用、抄袭、一稿多投、篡改图片或者不披露利益冲突等破坏研究真实性和出版真实性的行为总体来看是少数。我们知道有些时候编辑在选择审稿人或者决定发表某篇文章时也会拿不定主意,但黑名单制度会对审稿人的信誉造成破坏,作为一家公司,这并不属于我们的业务范围。
“科研圈”:你认为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哪?现行的同行评议体制下,出版方应该如何让同行评议更加平等和透明?
特赫根:为什么研究过程中会出现这种道德性违规,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心理学问题了。每个职业都会面临截止日期临近、必须要产出有意义的成果等工作压力,研究者同样不能幸免。这导致一小部分研究人员陷入了欺骗的泥潭。这可能是一些违规行为的根本原因。有些人靠这种方式赢得了本不属于他们的荣誉,这是学术界不能容忍的行为。我们在帮助学术界辨别哪些是不诚实的、或者是疑似不诚实的行为。这些行为几乎都很隐蔽,但是我们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来预防这些“小动作”的发生。
爱思唯尔每年的论文撤稿量大约在 200 篇,此外,还有大约 2000-3000 篇论文在提交阶段就被发现存在各种问题。其中包括一些较为明显的抄袭或者一稿多投现象,但是也有一些问题大家并不知道,需要我们在幕后做出很多努力才能把它挖掘出来,这次发现强迫引用现象、开展审稿人调查就是其中之一。
我认为目前的同行评审需要更加透明化,我们支持旗下期刊在论文出版时在 ScienceDirect 数据库里标注出审稿人的名字,同时也支持审稿人把自己的名字链接到已经发表的论文中去,这是他们获得学术声誉的一种方式。透明化程度越高,学术出版真实性就能得到更多的保护。我们已经在一些期刊上尝试了公开审稿人信息的做法,得到了不少积极反馈,不过这是个持续性的过程,还不会立刻实现。我们还在筹备一套新的编辑系统,我相信明年这套系统完成的时候就能看到审稿透明化带来的成效。
目前,爱思唯尔的部分期刊会向外公布一些他们最有名望、最具吸引力的审稿人,但是并不会将这些审稿人具体审了哪篇论文等细节公布出来。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遇到了什么技术上的障碍——这很简单,现在立刻就能做到,某些期刊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是这确实涉及一些敏感问题。匿名性能够让审稿人能够安全地反馈他们的意见,比如一个年轻的 PI 可以放心地对一位资深教授或学术机构领导者的论文提出各种批评,我们鼓励这种民主化。如果评审不再匿名进行,审稿人所处的安全、保密的环境将很难得到保障。但另一方面大家又希望审稿能够透明化,读者会从这种透明性中受益。这是两个相反的力量,我们希望能够找到一种方法来平衡它们。如果我们对公开审稿过程进行时间上的控制,比如等待论文发表了一段时间后再公开审稿信息,那么有些敏感性问题就可能得到解决。
“科研圈”:我们一直在关注爱思唯尔和加州大学的谈判,是否可以谈谈您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特赫根:我可以谈谈大致的情况。爱思唯尔每年大约会签 2000 多份续订合同,我们也非常高兴能和那些想要继续付费订阅的客户续约,因为这仍然是目前人们获取学术信息的主流模式。此外,我们也希望客户订购我们的开放获取(Open Access, OA)发表服务。当然,具体的签约结果还是取决于当前的合同条款能否满足对方的需求,如果双方都愿意让步,那么最后通常会达成合作。
如果一家科研机构希望可以让几千名教职员工都能够以 OA 形式发表论文,那么这和在科研过程中希望能够阅读到所有已发表论文的需求是完全不同的,以相同的价格拿下这两项服务的要求很难实现。如果所有国家(或机构)都实现了开放获取,事情就不会这么复杂,但现实并非如此。面对不同的国家(或机构),我们的续订价格也会不同。如果只是对订阅内容的续约,这就比较简单。如果对方希望在继续订阅论文的基础上增加 OA 发表的条款,那么就需要双方协商,彼此做出让步。假如对方提出的续约价格比以往的单独订阅续费要低,那么签下订单的难度就更大了。这其中变数很多,也有一些特定国家或区域的研究机构对 OA 模式存在偏好,我们会尽可能地帮助客户寻找到一条能够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途径。
“科研圈”:我们注意到,近年来学术出版方和研究机构签订的合同中,开始出现“发表与阅读(Publish and Read)”的新模式。比如今年爱思唯尔和挪威签订的合同、 Springer Nature 和德国签订的合同都是在这种模式下进行的。可以解释一下二者之间的主要区别吗?
特赫根:传统模式就是单纯的付费+阅读,目前仍是出版方与学界合作的主流。现在大家对于把出版元素加入到订单中这件事越来越感兴趣,爱思唯尔对此非常欢迎,我们和一些国家签订了这类合同,而且实施得挺不错,也希望能在其他地方推广这种新模式。它与传统订阅模式的区别,实际上与学术界的不同需求有关。“付费订阅”是学者在科研过程中对文献的阅读需要,“OA 发表”是学者在论发表过程中对其传播性的需要。目前的情况是,很多欧洲国家的论文出版开始向 OA 模式转移,但他们同样需要保证自己的科研人员能够继续阅读那些一直在增加的付费订阅内容,这导致了一些摩擦。我们一直在努力协调,同时也促成了与一些国家的合作,比如今年我们与法国、荷兰以及挪威签订的协议。
“科研圈”:这种模式能为学术机构、学者以及出版方带来哪些好处?它是否会成为未来出版方与研究机构(大学)的主要合作模式?
特赫根:“发表与阅读”最大的优点在于,能够将 OA 出版与订阅两种需求整合在一个付费合同中,这不但能够帮助作者避开发表 OA 论文时可能会遇到的复杂收费程序,也让出版方的工作更加方便和透明。假如未来全球学术出版全部转为 OA 模式,那么“付费阅读”的部分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此,“发表与阅读”在目前是一个很重要的过渡方案,我们还不清楚这个过渡期有多长,但是这一方案比传统模式更能满足当下各国及其研究机构的需求。
“科研圈”:目前学术出版方是怎么看待影响力越来越大的开放获取运动的?
特赫根:我只能代表爱思唯尔的立场发表一些看法,不过我也了解一些业内的情况。开放获取运动非常重要。目前世界上大约 80% 的学术论文都是以付费订阅模式发表的,OA 模式下发表的论文只占 20%。
现在有些国家或机构偏好订阅模式,有些则更喜欢 OA 模式,因此不论是订阅论文的数量还是 OA 论文的数量都在增长,我称其为“持续性二元化”。如果其中一种模式发展较快,那么这种情况可能会出现改变。但是根据当下的增长态势,在可预期的未来,订阅模式与OA 模式仍有很大的可能继续共存。这种情况非常复杂,因为全球各国(相关机构)对待 OA 模式的态度并不一致——有些国家或机构可能希望尽早转入 OA 发表时代,可另外一些没那么急切。爱思唯尔非常愿意和我们的客户一起应对这种复杂的局面。
“科研圈”:2021 年起 Plan S 就要正式实施了,介时可能会有不少传统出版模式下的期刊受到冲击。爱思唯尔准备如何应对这个情况?目前已经采取了哪些行动?
特赫根:我们支持 Plan S,我们也支持开放获取。目前 Plan S 的实施日期定在 2021 年,但是对于科研经费申请、以及学术论文出版来说, Plan S 什么时候能真正产生影响力还不清楚,对于论文出版来说,真正的影响可能要到 2022 年才会显现。在这之前,支持 Plan S 的研究资助机构能够有时间探讨相应的对策,同时也能让 Plan S 听到来自学者们的不同意见——不少人认为这会让可供他们选择的论文发表方式变少。所以目前并不是整个欧洲都在支持 Plan S。
从本质上来说 Plan S 追求的是金色开放获取(Gold Open Access)【注:指论文发表后立即免费向读者开放】,这也是我们出版工作中的一个重要模式。目前爱思唯尔是世界上第三大开放获取出版商,我们希望在未来成为第一,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这也表明我们在为 Plan S 做准备。目前,我们拥有 350 种金色开放获取期刊,和订阅期刊一样拥有高质量标准,并且涵盖了从神经科学、绿色生产(green production)到社会科学等等几乎所有学科范围,在不同层面都具备影响力。比如《柳叶刀》系列和《细胞》系列中都有不少 OA 期刊,而且每周我们都会推出新的金色开放获取期刊。在 2021 或 2022 年 Plan S 开始正式实施时,爱思唯尔会拥有至少 500 种金色开放获取期刊。
当然,如果有研究资助机构需要一个过渡方案,想要继续在传统订阅期刊或混合型期刊上发表论文,我们依然可以为他们提供相关的合作方案,这让每位作者都可以自由选择在开放获取期刊还是在传统订阅期刊上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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