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名大学教授和研究生院院长,我为什么关注基础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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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非常喜爱的“种子”教授钟扬,刚刚被中宣部追授“时代楷模”称号。2017年9月25日,钟扬在赴内蒙古为民族干部授课途中遭遇车祸,不幸逝世,年仅53岁。
钟扬生前是复旦大学研究生院院长、生命科学学院教授。站在研究生培养这个教育终端,钟扬教授一直在反思基础教育存在的问题。他坦率地说:
“大学对于中小学的改革究竟在改些什么,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而中小学对于大学的要求,也可以说一无所知。
最简单的例子,大学认为中小学有些课程内容不该减,减了以后,读大学乃至读研究生会影响他们的思维习惯。但中小学的校长可能会说,学生负担重,就该减。”
以下是去年2月钟扬教授接受文汇报记者采访时,所详细阐述的关于教育的思考。
身为一名大学教授和研究生院院长,我为什么关注基础教育?因为高等教育与基础教育不打通,就无法培养真正高质量的人才。
当我们读书时,大家都有着差不多相同的信念:学生的成绩25%取决于自己努力,75%取决于学校老师的教学。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不再相信那75%了,都觉得家长和课外培训才是决定孩子是否优秀的因素。
我在中科院系统和高校已经工作了32年,基础教育培养的人才最终都送到了这里,但是在过去那么多年,我没有感受到送到我这里的学生在沉重的负担中完善了知识结构。
恰恰相反,送到我手中的学生,他们的知识体系显得割裂,一些本该在基础教育阶段养成的能力没有得到很好的培养。
这一切都使得我在思考,这是为什么?
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是,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这一整个连贯的教育体系被割裂了,甚至连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的话语体系都是割裂的。
在过去十多年甚至更长时间中,教育有了快速的发展,甚至可以说,已经进入到和发达国家的教育对标的阶段了,这意味着民众对高质量教育的需求也在改变。
近年来,教育减负的呼声很高,特别是在大城市。
但是不是大城市的学生负担最重呢?那为什么上世纪70年代在上海读书时,一周上六天课,星期天还要打扫卫生,都没有觉得负担重呢?
所以减负不是笼统地说,学生的负担重,学习内容多,减少就能够解决问题了。
钟扬教授在指导西藏大学的研究生
教育是要培养聪明人的。那么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最聪明?
我曾经在一次教育论坛上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小孩跟着父亲到山里去,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最聪明的老者。
小孩问老者,我手掌里有一个蝴蝶,蝴蝶究竟是活是死?
老者说,蝴蝶就是你想要的样子。
其实这就是教育的本质。
这个寓言有着多重含义,首先,不能预设答案;第二,压力在第三方。
究竟小孩是那只蝴蝶,我们学校是那只蝴蝶,还是我们自己就是那只蝴蝶,抑或是教育就是那只蝴蝶?
还有一个著名的寓言故事———笼中的金丝雀,这是西方著名的隐喻。
金丝雀是对瓦斯最敏感的动物。矿工下井时常常带着金丝雀的笼子,一旦金丝雀不叫,就说明瓦斯泄露了,矿工必须立即撤离。
其实,我们的孩子就是这些金丝雀,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外部的世界很难对我们产生什么很大的震撼,但是孩子们不一样,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大多是白纸一张。
教育的问题往往折射的是社会问题,现在我们常常说,孩子很脆弱。其实不是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而是社会的问题最终反映在孩子身上,而孩子们没有那么强大的承受力。
“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很有名,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在终点取胜。教育是一场接力赛,要培养聪明人的话,需要每一棒之间都有策略,否则,一个学生从第一棒跑到最后一棒,每一棒都在冲刺。
一个孩子出生后,接受的教育可以说是一场接力赛。教育的第一棒曾经是小学教育,现在也许被提早到了学前、胎教阶段。“不输在起跑线上”很有名,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终点取胜。
众所周知,接力赛要获胜必须有策略,要有松有紧。而且,接力赛最好是一个教练,他会告诉你,接力赛为了整体的成功,四棒的力量会有均衡的安排。
但是,在教育的接力赛中,却是四个教练,四个指标体系,每一个教练都指挥自己这棒的运动员拼命冲刺,只为这一棒的指标达到最优。落实到每一个孩子,他一个人跑四棒,但要接受四个教练的考评,得冲刺四次。
可以说,这是用局部的最优,来替代整体的成功。
我们的中学有可能特别厉害,甚至可能被评为全世界最好的第二棒。但,我们有没有想过,到第三棒时,我们的“运动员”可能连棒都接不住了?
遗憾的是,我们第二棒的考评只考评第二棒,第三棒能不能接住,谁关心? 这也导致很多“运动员”到了本科开始睡大觉,因为,他的人生已经冲刺三四次了,甚至在第一棒前就开始冲刺了,还怎么持续地冲刺呢?
2017届研究生毕业典礼上,藏族学生给钟扬献哈达
也有人说,孩子的学习热情在冲刺中被消耗光了,这我也不认同。因为学习的热情未必总量固定,而是可以被激发出来的,就像科学早就发现,一个人的大脑容量也未必是固定的,也许可以越用越多。
但是,排除孩子个体之间的差异,仅从教育的规律来看,安排他冲刺四次,那也是错误的,这样的教育是失败的。
何况在冲刺的过程中,按照一般规律,我们要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情,势必会放弃其他的一些事。但,如果我们放弃的恰恰是下一棒最需要的,那到底该怎么办?
而且,由于我们每一棒都在冲刺,每一个局部冲刺的过程中,下一棒往往不知道上一棒用的什么策略来交棒。就像我是大学教授,我并不知道中小学送来的是什么样的学生。
坦率地说,大学对于中小学的改革究竟在改些什么,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而中小学对于大学的要求,也可以说一无所知。
最简单的例子,大学认为中小学有些课程内容不该减,减了以后,读大学乃至读研究生会影响他们的思维习惯。但中小学的校长可能会说,学生负担重,就该减。
如果教育在中学就结束了,情况也许没那么糟糕,但教育到研究生才结束,那就糟糕了。因为中小学根本不知道学生如果读到研究生需要什么。这也是中小学叫我去做讲座,我从来不拒绝,不遗余力地去讲的一个重要原因。
再打个比方,减负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权衡,如果精力时间无穷多,那根本不存在负担。但有限时间精力的情况下,减负的优先域在哪里?
比如我是从事生物多样性研究的,要保护一个城市的生物多样性,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要建。但是城市要发展,那必然要在发展和生物保护之间进行权衡并选择相对好的策略。
减负也是如此,对比知识和方法,显然是先减知识后减方法,可是从现实来看,我们的中小学教育内容中,恰恰缺少科学的方法。
当我们传授知识时,老师很少告诉孩子知识发现的过程,这样,孩子们就只是死记硬背了这个知识点。但是,如果学会了举一反三的本领,孩子自己会学到很多的知识点。
到了研究生阶段,如果还没掌握科学的方法,那么孩子就需要记住无穷多的知识点。这就使我们处于两难,一方面知识点减少,学习内容就空无一物,如果增加知识点,孩子就不堪重负,如果教会他们方法,他的负担不就轻了吗?
所以,我们的减负现在陷入了怪圈,简单的减负以量为指标,可是因为质的不够,家长想提高质,只好通过其他方式,无形中又增加了量。
上海自然博物馆的中英文说明都出自钟扬老师之手
但是,我不认为大学教师直接参与基础教育就能解决问题。比如热火朝天的科学、技术、工程、数学综合教育(STEM),在现有的情况下,如果我参与过多,势必会增加孩子们的负担,但如果以减负为由不去做,我又于心不忍。
减负需要像转化医学一样,把高等教育和今后社会需求的教育理念,转化成中小学能够实施的内容。这需要时间,需要慢慢推进。否则,如果过时的知识太多,知识点太破碎,那么,要想在短时间内提高质量,势必会增加大量的负担。
任何好的实验都要以时间为代价,如果心急,那就很可能失败。
更新我们的教育理念,用科学的方法重新审视我们的教育,根本上来说,是用科学的方法提高学习的质量,释放学生的学习力。
在孩子的时间和空间有限,而各种信息越来越丰富的今天,孩子们的负担为何越来越重?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一代变成了焦虑的家长,他们认为今天小孩要达到他们当年的程度,才能取得一点成绩,这无形中成为孩子负担的来源。
从表观遗传学来看,一些并非由基因控制,而是由于环境造成的压力,可以造成上一代DNA修饰上的改变,这些改变能够对下一代产生影响的痕迹。
同样,当下,在知识越来越多的情况下,还用以前的方法教育孩子,那么孩子的负担必然会加重。所以减少学习时间,提高学习质量就成了减负的精髓。
学习就像艺术,必须要有留白,可惜的是,大多数家长,包括老师都并不知道这个道理,而总是希望填满学生的时间,通过无穷无尽的操练来提升学生的成绩。
以写作为例,从我所教的学生来看,学生总体写作水平不容乐观是明显的事实。从作文写作中就可以看出当下基础教育的现状。
我们都知道,即便是作家,当堂写作文,也未必能写出高分作文。写作文需要深思熟虑。但是,现在我们的中小学,当堂作文的量太大,使得学生学会了一些在45分钟之内写作的套路,但却没有学会写作文的科学方法,到了真正需要写作时,没有能力完成。
钟扬在为小朋友做科普
在寒假里,我指导一位中学生写作。这名学生拿了他写的五篇日记来给我看,我只挑出一篇来修改。他大吃一惊,因为学校规定,他们一个假期要写10篇日记。但是我认为,连一篇都写不好,干嘛要写十篇?
我给中学生上课时也告诉他们,好文章是改出来的。我自己的文章不改上七八遍,都不会拿给老师看。现在让他们一个寒假写七八篇作文,学生怎么会改?只写一篇改10遍比写10篇一遍不改要强。
反观美国对小学四年级的作文要求,写作动机、方法、逻辑都包含在内,甚至还有数据事实和观点的要求。这才是写作培养的重要能力,但是这些如果要加入中小学教学,势必要减少量的要求。
因此,可以说,原先的教学要求不仅让学生的负担很重,还掩盖了落后的训练方式。
说到底,教育最重要的是要释放学生的学习力。
孩子们的生理成熟度和100多年前不一样,社会节奏也快了,如果我们的中小学教育还在沿用以往的模式,负担一定会重。
所以应该借减负这个机会,促进教育全面深化改革,而且减负应该是提升教育质量的突破口。
全世界的教育都面临着巨大的难题———在今天的课堂上传授昨天的知识,这能否应对明天的挑战?可以说,谁先认识到未来的教育,谁就可能抢占先机,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的教育发展还有很大空间。
(文汇报记者姜澎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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