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乡音就是比江山更难改的人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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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熟悉,听起来就觉得亲的东西是乡音。
我生于上海,3岁不到又举家南迁香港,母语当为上海话。但是有一度,我的广东话讲得比上海话流利。
那时在学校内外,都是一口广东话,唯独在家里才讲上海话。那时住在香港北角,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几乎清一色都是阿拉上海人。五六十年代香港北角,人称小上海,都是上海南迁的新移民,父母择居北角,想来就是因为这里乡音此起彼伏。
近处有一家“三六九”上海饭店,猪油菜饭黄豆脚爪汤正宗上海口味,老板听讲从前上海做银行的。
还有家上海理发店“白玫瑰”,老板是正宗上海“紫罗兰”出身的,他做出来一头泛着大波浪的发型一看就是上海摩登的派头,师傅一面做头发,一面嘴巴不停以一口扬州上海话与客人聊“哎唷x太,这腔上海有啥消息?囡姆(女儿)小姐批下来了伐?”“王先生,上海回来啦?沧浪亭去吃过过桥面啦?这断命的香港就一样不好,面下得太生,碱水太重......”
在异地生活,乡音盛载着众人对故土的集体回忆。但在北角成长的下一代上海人如我,某程度讲,广东话也属我们的乡音。
我的上海话
后来回上海读五年级,与同是讲上海话的同龄人反而有了语言障碍;许多上海话与北角上海人讲的不一样,什么“肯定”“思考”“基本上”等,就是不懂啥意思。
他们也听不懂我的上海话:将“计划供应”称“配给”,“快点”为“毫烧”,“有趣”为“发噱”,“肯定”为“定规”,“你讲的上海话怎么像是你阿爷阿娘讲的?”
回上海后再没机会讲广东话,本来,我以为广东话早给忘了。20世纪80年代去广州笔会,走出白云机场,满耳都是叽里呱啦广东话,我忽然觉得十分亲切,看见街边有卖荔枝,我上去尝试着用广东话讨价还价,刚吐出第一个口音,一串标准地道的街坊广东话竟流利吐出来,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这才发现,原来那口广东话还完好地保存在我记忆中!
后来一度在香港居住工作,竟有还乡的感觉一一当初选择去,也是隐约觉得那也是我的老家!香港的朋友们都说我的广东话一点没有内地口音,我想那是因为粤语也应算我的母语吧!
乡音难改
我的父亲是浙江桐乡人,母亲是绍兴上虞人。我们全家在祖父母那里讲桐乡话,在外公家里讲绍兴话,平时社交及上班,就讲标准上海白话。
记得那时包括我父母这样的上班族,总觉得在单位讲一口带乡音的上海话似很“老土”。现今父母已双双作古,我自己也已是祖母级人了,随着老一代的离去,再要听到乡音已很难。
曾经先后去了桐乡梧桐镇老家和上虞小越外公的出生地,听到声声从小就听熟了的乡音,早年四代同堂,在慈爱的长辈们庇护下无忧无虑过往的细节,立时都生动鲜活起来。
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乡音就是其中比江山更难改的人的本性,或者应该说本能?
我唯一的舅舅,20世纪40年代22岁去美国深造,从此落地生根,连中文都写不通畅,唯在电话中,还是一口绍兴口音极浓的上海话。在他86岁弥留之际,表弟讲他断断续续讲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我想那应该就是舅舅的母语,绍兴口音的上海话。
乡音不容嘲笑看轻
乡音如同母亲,是不容他人嘲笑看轻的。当年我在穷街做老师,学生几乎都一口苏北话,大大咧咧的,大有“听不懂就不要在我跟前现世”的意思。为了与学生建立感情,不少老师都学得一口几乎乱真的苏北话。真正的入乡随俗。
现今全球一体化的冲击下,物理时空一下拉近了,再加上青年一代宗族故里的观念也十分淡薄,待他们有了一定社会积淀和阅历,或许会如我一样开始认真思考有关“宗谱”的文化意义。
我们今天有普通话,乡音的渐渐消逝不影响我们的发展前途,但是,中国地大物博,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乡音,如同七个音符各个不同,互相穿行跳跃,不时组合,变换又分开,合成曲曲悦耳的旋律;如果我们只有一个单调的音符,那生活将会因此有多大的一个缺损?
程乃珊,著名作家。代表作包括《蓝屋》、《穷街》、《女儿经》、《金融家》等。
编辑: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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