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老派上海人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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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年了,免不了又要忆起小时候,所谓老底子……仿佛记忆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上海人待客,热情周全。自己平时再节俭,待客却一点儿也不肯马虎。这份南方人少有的豪爽,就叫海派。
只要日子过得去,上海百姓人家总常储备一些待客的糖果干点之类。这些食品,连小孩子都知道是请客人的,绝对碰不得,但可以在招待客人时尝一点。
今日说的清茶一杯待客,对老派上海人来讲,是十分不满足的。有客来,清茶一杯之外,怎么着都要装一只盆子出来。
过年排队买盆菜
记得小时候父母时常会买斤把什锦糖回来,先将那有漂亮玻璃纸、锡纸包的拣出来另外放开,余下的就"赐"给我和哥哥。那拣出来的,就为着装盆子以备待客的不时之需。
所谓装盆子,是一种礼待,糖果瓜子之类直接放在桌面上是不礼貌的,也显得很不卫生。上海人家怎么着都会有几只高脚玻璃果盘以待客装盆子用。
老上海人不大会像如今的上海人那样开口就问对方企业公司待遇如何?工钿多少?奖金多少?……,老上海人还是比较含蓄的。但八卦心理、对他人隐私有兴趣的毛病总是有的。
于是,做客时看人家待客盆子的内容,多少可从中估摸一二,满足一下好奇心。因为旧时电话不普及,串门做客大多没有预约,临时着忙突然袭击的,这样摸到的情况就是十分本色真实了。
"唷,罗师母的先生大概蛮赚得动的。那日临时去她屋里厢,照样端出两只盆子,一只糖果一只鸭肫肝,一甜一咸。那点糖果考究来,全部是维多利的货色……"
"我看现在黄家日脚也不如从前,紧多了。上礼拜去看看黄师母,端出的一盆糖,糖纸都粘牢剥也剥不开,也不晓得放了多少辰光了……"
重彩画《闲趣时光》,作者:李守白
正因为如此,上海人特别讲究待客之道。当然面子之外,也与上海人的海派天性、追求生活质量有关。
即使小孩子来做客——邻居小朋友、儿女的同学、亲戚的小辈来,哪怕就是来送样东西带个口讯,都要以礼相待,怠慢不得,称之为"小客人"。这也是小孩父母的面子,不留下吃点心,也要带几粒糖果花生回去才算不失礼。
老派上海人,下午时分家里来了客人,如果没有点心招待,那会心里懊恼好一阵子的,哪怕临时卧两只糖水蒲蛋端出来。一般都会去弄堂口点心摊叫几碗小馄饨或几笼小笼馒头来。
上海人要面子、脾气海派,但也讲究经济实惠,太过奢华地招呼待客,会令来客不自在(豪门公馆人家,自然另当别论。不过据知,旧上海豪门公馆也未必家家朱门酒肉臭,日常也是过得普普通通),反而彼此显得生分了。
重彩画《冬日暖屋》,作者:李守白
上海人家待客之道是很考验当家人持家水平的。一般平实人家,桂花飘香时会自制糖桂花封好,待日后在赤豆汤、糖芋艿里调味用。
过冬的年糕切好片晒成年糕干,百合也剥好晒成百合干,柠檬上市时切成片用糖水渍好封好。
如是一年四季都可以有炒年糕和百合汤、柠檬红茶作待客之用。
老上海人精于核算。也没有办法,在如此高消费城市,世道又不宁,大家都捏紧着铜钿打算着过日子,故而从前老上海人家不如今日上海人,动辄上餐馆。
再说那时餐馆也不如现今这么遍布,有品牌的餐馆更少,除非喜庆婚寿,上海人一般是在家里宴请。
所以上海人家几乎家家都会有只圆台面,闲时折叠成半月形倚在晒台上楼梯转角处,一旦要宴请,就被请出来。
旧上海居家很少有专门餐厅,一只圆台面一展开,整间房被占得铺铺满满转身不得,待女主人全套陪嫁碗碟给摆出来,再老酒壶当桌一放,喜气自然来了。
在家里宴客,忙是忙,但经济得多。更主要是,老派人家喜欢不时请次客闹猛闹猛,相信集会的旺盛人气会给家里带来好运。
这其实犹如今天开Party,图个开心好气氛,但菜肴比今日Party要考究得多,只是火灼滚烫现炒好端上桌,不似现今Party除了可乐就是花生米和土豆片。
人说,主雅客来勤。家里有一位能干的主妇,相对总是宾客走动得会多一点。能干的上海主妇凭借着房门口一只煤球炉,照样可以烧出一桌合乎规格的四冷盘八热炒的酒席。
家宴之外,留饭也是老上海人家普遍的待客之道。吃饭时光让客人空着肚子离开是十分让主人不安的,所以一定要留饭。
说是便饭,北方人叫"蹭饭"或啜一餐,上海人则称为"留饭"、"便饭",前者很带点被动,有点死皮赖脸(可能我不懂北方方言),而"留饭",则是十分主动,很有邀留、款待的盛情。
确实,留饭是构成海派之礼的基本内容,也是一种最轻松悠闲的百姓社交。一般客人都心领了主人的诚意,但大多还是告辞的。除了实在相熟或者真觉得意犹未尽,谈锋正健,主人一再苦留,一片诚意不是虚留,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重彩画 《秋宴图》作者:李守白
说是便饭,其实留的饭,总起码有四菜一汤的:临时炒只蛋,蒸点腊肉香肠,或去弄堂口熟食店斩一碟叉烧或酱鸭,再拷点老酒,还是蛮像样的。
"小菜没啥,饭要吃饱!" 这是老派上海人劝客的常用词。
今日上海人吃饭,其实是吃菜,饭只是象征性地扒几口。旧时上海人,一直视“饭"为十分重要金贵的,连"生计"都称为"吃饭"。小孩更是被从小教育为不可剩饭碗头(碗里饭吃剩),饭要扒吃干净,否则是"罪过"。
上海人对"饭",一直有种尊敬和珍惜。所以,每每为客人盛饭,总要盛得铺铺满满冒尖,还要压一压再盛,这种样子给今天的小白领们见到要笑了:简直是,像吃好了去卖拳头一样。但对上海百姓,那是一种真心好客的表现,希望客人吃得饱饱的离开这里。
上海人海派表现,许多人仅理解为洋腔洋调,其实,上海人有其十分豪爽坦诚的土气,特别在待客上,那是一种如泥土般温暖的土气。
上海人留饭,主要在一份情,而不在菜肴的多少。
俗话"天雨留客",如吃饭时分外面突降滂沱大雨或突发啥意外情况,那此时更要苦留客人,哪怕临时炒一碗蛋炒饭、泡一碗紫菜虾米汤,或者简单一碗菜汤面,大家都不虚礼了,实实惠惠留下来吃饱肚子,待雨过天晴,告辞谢退,主客双方交情,就此又深了一层。
所谓交情,就是这样点点滴滴汇聚而成。
重彩画《和睦》 作者:李守白
今天上海人厨房比以往的亭子间都小不了多少,一应设施齐整全。但是,少了那些挂在窗栏上的火腿、咸肉、风鸡,少了那份黔淡的油腥,我们的厨房就显得太干净、太科学,如实验室般少了人间的烟火味。
现今新生代上海人多为"模范家庭"(无饭家庭),三餐都在外面解决,留饭都留在外面餐馆去了。如是,将那份欢乐人气都留在家门外了。
就是雨天留客,也只好用方便面、微波食品来便饭。究其原因,都归罪于现代生活节奏快捷。
其实,现今女孩子走不进厨房拿不起锅铲,是最主要原因。还有,二代同堂家庭结构的解体,都是造成"模范家庭"的原因。
重彩画《阖家团圆》作者:李守白
现代人生活忙碌,没有了阿娘、阿奶、忠心的老保姆的帮忙,已无暇为一位突然造访的友人准备一餐便饭。但我们忘记了,在厨房忙碌为友人准备一顿便饭,原是生活情趣的一部分;最开心的回味无穷的饭局,往往不是在酒家,而是那个雪夜,在友人家一餐临时凑成的便饭桌。
如同滚动向前的列车车轮,不会因为路基一丛摇曳的野菊花或葱郁小草而停止滚动,今天必会变成昨天,昨天必会凝成历史,我们唯有依依向它们告别,我们不必徒劳地留住昨天,但我们要懂得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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