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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物理老师笔下的上海外婆:小时候,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路明 新读写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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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喜欢物理老师路明的文章,路老师笔下的人物,总是那么鲜活生动。尤其是写外婆的系列,读着读着,眼泪都要慢流出来了……小时候,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上海来的外婆》


路明


      那时外婆还不老。她时常倒几部车,来小镇看我和我妈。


      记忆中,她爱穿一件灰色咔叽布外套,冬天是驼色呢大衣、“料作裤”,裤线挺括。非但不老,还有点时髦。下雨天,裤脚会沾一些泥。我很少去汽车站接她,她总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亲热地叫我“囡囡”


      我很开心,外婆从不空手来。“上海”旅行包里装的,是外婆厂里做的鸡蛋糕、苔条酥和苏打饼干。酒心巧克力一般日子是吃不到的,除非我生病了,或者是我和我妈的生日。


      还有方便面,那时叫“梭子面”,是高档的食品,我捧在手上干啃,又脆又香,比麻花好吃。听外婆说,解放前她在美国佬开的“沙利文食品厂”做工,五十年代初,沙利文和苏格兰人的“义利食品厂”、香港人的“马宝山糖果饼干公司”合并为上海益民食品四厂。1970年,新中国第一袋油炸方便面,就诞生在外婆的手底。


      我见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短发清爽,眼睛明亮,面颊有两朵红晕。外婆笑着说,那是后期上色的。


      外婆喜欢唱沪剧,唱越剧,唱黄梅戏,是厂里的文艺积极分子。后来说不让唱,她就不唱了。


      外婆能写会算,又出身贫苦,根正苗红,很快被委以重任。八十年代,外婆负责厂里的外调工作,碰到去安亭、黄渡那个方向,她就早早办完事,花一角六分买张长途车票,跳上开往小镇的班车。

    

      外婆通常在下午抵达。我妈说,姆妈你坐,我去弄碗面吃。外婆摆手,说静芝你别忙,我吃过了。


      据外婆说,汽车站下来有一家饮食店,小馄饨做得好吃,每次她来都要点一碗。外婆说得那么诚恳,配合着喝蛋皮汤的声效,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外婆是真的喜欢吃小馄饨。


      镇上有两家国营招待所,外婆嫌不卫生,住在家里又添麻烦,往往没说几句话,就急着赶末班车回上海。


      我妈领着我送外婆,往她旅行包里塞几个咸鸭蛋,有时是一段青鱼干。一角六分坐到安亭,三毛钱乘“北安线”到陆家宅,再换40路电车回家。


      来过几次后,外婆的小镇方言就说得有模有样,比我妈地道多了。她笑着跟我们的邻居打招呼,扯些有的没的,临别时再送上一把大白兔,拜托他们多多照顾我。


      邻居们都说,这个上海老太太真好,和气。我心疼大白兔,对外婆的社交不以为然——我妈平时买菜都讲上海话的。外婆就说我妈笨,死心眼,不懂人情世故——到人家的地方,客气一点总没错的,你说阿是?



      有一次我跟我妈上街,大热天,我吵着要吃奶油雪糕。我妈没同意,我就赖在地上不肯走。我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支雪糕送到面门前,“囡囡吃”。我睁眼一看,是外婆。原来方才我满地打滚时,外婆就坐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上。她都看见了。


      更多的时候,我跟我妈去院部打电话。整个小镇医院只有一部长途电话,装在院长办公室外边。电话打到弄堂口的电话亭,接线阿姨去楼下扯一嗓子,外婆再跑出来接。


      外婆在电话那头讲,囡囡乖吧。我说,乖的。外婆说,囡囡想吃啥。我说,酒心巧克力。外婆就笑了,酒心巧克力哪能天天吃,要吃出酒瘾的。


      那时我爸妈常为一些琐事争吵。我不愿听他们吵架,就选择离家出走。不会走远,在医院宿舍区范围内,找一个冷僻角落坐着。


      我爸妈吵着吵着发现我不见了,赶紧下楼来找我。他们东张西望,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我一声不响,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里。等我爸妈终于找到我,埋怨几句,或是安慰一番,也就忘了刚才吵架的事。


      后来我长大一点,这招就不太好用。通常会有两种结果:要么吹半天冷风,实在冻得受不了,自己灰溜溜地跑回家;要么我爸妈发现小赤佬又来这套,两人尽弃前嫌,团结起来对付我。家庭矛盾是解决了,男女混合双打的滋味不太好受。


      我偷偷跑去院部打电话,接线阿姨问,寻啥人。我说,35号孙阿姨,谢谢侬。阿姨说,等歇。


      第二天,外婆来了。


      我爸还在学校上课,我妈和外婆先吵起来了。我妈说外婆“专制”,“包办婚姻”,外婆说我妈没良心。每次我妈对我爸有所不满时,她会觉得,这一切的问题都是我外婆引起的。


      我妈十六岁那年,一腔热血地报名去黑龙江插队,“去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外婆偷偷跑去她学校,把志愿改成安徽怀远,只求离上海近一点。大红喜报贴出来,我妈傻了眼。相约去黑龙江的同学说她是“叛徒”,我妈没法辩解,回家大哭一场。


      在当了三年农民后,我妈被推荐上了当地的卫生学校,毕业后分配在县人民医院。外婆到处求人,给她张罗相亲对象,找到了在小镇教书的我爸。


      两人通信,我妈说怀远的白乳泉在茶经里排名第七,我爸就说他老家无锡的惠山泉是天下第二泉;我妈说自己差点能推荐上复旦,我爸就说要不是一道不该错的题,自己眼下就在清华。我妈对我爸的抬杠行为很不满意,最后是外婆拍了板。


      外婆的想法很简单:嫁给我爸,我妈就能调到小镇工作,好歹离上海近些。我妈指着外婆说,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认识“这只男人”。外婆说,不是我,你还有的苦。


      我妈说,苦就苦,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外婆说,你当时都快三十了,我不做主谁做主。我妈说,四十也跟你没关系,我可以不结婚的。外婆气得直哆嗦,半晌,她转过头对我说,你讲讲看,你妈这叫什么话。



      听我妈说过,她跟外婆其实不太亲。我妈跟我两个舅舅是太阿婆一手带大的。在我妈的大多数童年里,我的外公外婆都在热火朝天地干革命。外公是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外婆是厂里的劳动模范,两人经常要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家。第二天姐弟三个醒来时,大床空荡荡,他们已经去上班了。


      外婆是抹着眼泪离开的。我妈赌气没送她。是我目送外婆挤上了末班车。外婆拎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里面装了床单和被套——她原本打算去招待所住一晚的。车上人很多,车门关了两次才合上。我站在路边哭了。

    

      第二天晚饭后,我妈拖我去院部。仿佛等了很久,听筒里传来外婆的声音——喂,喂,啥人啊?

    

      我妈攥紧话筒,手微微颤抖,不说一个字。

    

      ……喂,静芝啊,阿是静芝……

    

      啪一声,我妈挂掉电话,拉着我走了。


《外婆越来越不像话了》


路明


      外婆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瞒着家人去参加某“健康讲座”。直到舅舅在床底下翻出一台“纳米理疗仪”,她才支支吾吾地交代。理疗仪花了八百块,用一次就坏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去年夏天,菜场边上开了家“夕阳红义诊”,免费给老年人按摩量血压。几个大姑娘穿着白大褂,整天笑眯眯的,“阿婆”“阿公”叫个不停。


      外婆和她的老同事们每天都去,让姑娘们量完血压,然后坐在电动按摩椅上喝茶聊天。两个月后,外婆悄悄从存折中取出三千元,购得“深海鱼油”“蜂胶”“灵芝粉”数瓶。


      等我发现时,“夕阳红”早已人去楼空。


      上个月,老同事拉着她参加“老干部杭州一日游”,据说车费全免,还包一顿饭。外婆执意要去,我只能没收了她的钱包,给她身边留了五十块钱。


      晚上我去车站接她,只见一车兴高采烈的老人,几乎每人都抱一条被子。外婆抱着两条。“这叫远红外线真空被,从前都是给中央领导用的”,外婆喜滋滋地告诉我,“九千多一条呢,现在搞活动,八百八”,“我给你妈也买了一条,她血压高”。


      钱是问同事借的。我只能告诉她,这事要是被我妈知道,血压就更高了。



      还有更离谱的事。那天外婆见到路边跪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地上歪歪扭扭几行粉笔字,“敬爱的好心人。。。”外婆掏光了钱包,还把男孩领回家吃饭,又理出一大包我的旧衣服。


      男孩千恩万谢地走了,往后隔三差五拎几根香蕉来看望“好心人”,顺便讨点钱花。外婆有点害怕了,嗫嚅着告诉了我。我冲她发了老大一顿火,然后在公园门口找到了正长跪不起的男孩。



      外婆今年78,身体还算硬朗。外公五年前去世,她一个人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了大声训斥外婆。训她不按时吃药,训她不自觉睡午觉,训她太容易轻信,训她一把年纪了还老爱喝珍珠奶茶。


      我觉得自己是为她好,训起来痛心疾首理直气壮,“说多少遍了,怎么就是不听呢!”。


      外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一声不响。

      她的记性越来越差,钱包丢了几回,出门要折返好几次,想不起来有没有锁门。


      她越来越糊涂,已经不会用手机接电话,时常忘了怎样用遥控器开电视。一个大热天,我推开门,家里跟蒸笼似的,她满头大汗地摆弄着空调遥控器。吹的是热风。


      她越来越任性,碰上喜欢的电视节目,熬到凌晨两三点都不肯睡觉。她最爱看《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还四处宣布她的新发现——觉得我有点像苏有朋。这让我成了全家人的笑柄。从此一看到电视上有苏有朋,两个表妹就恶毒地嚷嚷“明明哥哥出来了”,然后笑成一团。


      她越来越怕孤独,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停地给老同事打电话,反反复复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直到同事厌烦地挂了电话。


      她越来越胆小,晚上一个人不敢睡。我和妈妈、两个舅舅轮流去陪她。 

      我看着她的腰慢慢地弯了下去;我看着她已悄然满头白发;我看着她站在岁月里,被时间一点一点带走;我看着她渐渐忘了自己,变成一个小孩子。那个乐观爽朗,总是风风火火的外婆去哪了?那个有着一双温暖的手,为小小的我撑起一片天的外婆去哪了? 



      小时候我体质差。连着好几年的暑假,外婆每天带我去中医院理疗。正午的烈日下,外婆一手撑伞,一手拉着我,一遍遍走过蝉鸣聒噪的马路。我记得大滴的汗从她的发梢砸落在地。


      理疗期间不能吃冷饮,外婆也陪着我不吃。有一次她好像忍不住了,小声地问我,“外婆吃一根雪糕好不好,明明不要馋哦”。我点点头,好,明明不馋。


      我在作文中三次写到外婆。


      第一次写她手巧,翻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第二次写我生病,她急得去静安寺烧香磕头,主题是讽刺老年人的愚昧迷信。我拿给外婆看,她高兴地不得了,碰到熟人就吹嘘,我外孙又写我了,写的老好了。


      第三次是我虚构的情节,写她重病昏迷,醒过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鼓励我好好学习。后来作文发表了,外婆听说了很激动,立马跑到最大的新华书店,让店员把所有的小学生作文书搬出来,一本一本翻。最后失望地说,什么破书店,连我外孙的文章都没有。


      去年冬天,外婆查出胸腔有一个肿块,初步怀疑是恶性。那时我在国外,家人没告诉我。


      复查报告出来前一天,外婆一个人去了我的高中。她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看着穿校服的孩子走来走去,终于潸然泪下。几个孩子围过来,问阿婆你怎么了。她哽咽着说想我外孙了。


      孩子们安慰她,说阿婆看着好精神,一定没事的。外婆破涕为笑,她擦着眼泪,硬要请那些孩子吃羊肉串喝可乐。好在第二天报告一切正常,不然我不会原谅自己。 


      从前她腿脚还利索的时候,每次都坚持送我下楼。我说,外婆你回去吧。她挥挥手,你走吧,外婆没什么事,我看着你走。


      我突然有些害怕,我怕这是注定的别离。


      记忆中的烈日和暴雨,那些温暖平常的日子,终有一天要被收回。 岁月不曾饶过外婆,记忆也不会轻饶过我。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昨天陪外婆吃过午饭,我催着她去卧室午睡。外婆不情愿地去了,一会跑出来问我要不要喝茶,一会又跑出来告诉我,前几天的晚报都理好了,在壁橱里。


      我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多看我几眼,多跟我说几句话。我几乎又要训她,可我忍住了,眼泪不小心留下来。



《小离别》


路明


      那天,外婆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对着镜子梳头。她的老姐姐来上海看她。


      两人从小在一条弄堂里长大,一起吃饭,一起跳橡皮筋,一起进纱厂做童工,下了夜班,手挽着手,在昏黄的煤油路灯下回家。


      一起挥舞着小红旗,上街迎接解放军,一起进夜校,上补习班,敲锣打鼓地参加国庆游行。一起唱沪剧黄梅戏,她唱一句“我也曾赴过琼林宴”,外婆接一句,“我也曾打马御阶前”。


      她护士班毕业,上了朝鲜战场。几经生死,嫁给了一位军官,跟随丈夫去了驻地。后转业,落户广州。两人最近的一次相见,是二十年前。


      如今,老姐姐87,外婆85。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可是谁都不说。说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上海的小吃,广州的花市,王家沙的包子,陶陶居的早茶。


      鸡毛蒜皮,陈年旧事。过得去的,过不去的,都成了时间的灰烬。


      老姐妹要走了,外婆笑嘻嘻地送她上车,拍着车窗,喊着对方的小名,再来玩,再来玩……


      我背过身去,不愿看到一个老人的泪水决堤。


      隔壁的幼儿园刚放学。小朋友背着小书包,拉着大人的手,用力地挥手再见。


      明天见。


      明天见。


      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拥有,又在不舍得的时候失去。


      他们多好。稚嫩的脸上满是阳光和明媚。执手相送的剧本,藏在许多个日子的后边。


      像孩子一样遇见。


      像老人一样离别。



《江南童谣》


路明


      囡囡不肯午睡。外婆坐在床边,一边给囡囡打扇子,一边轻声唱:


      一箩麦,两箩麦,三箩开花拍大麦。劈劈拍,劈劈拍。


      囡囡动了一下。外婆看看她,又唱:


猫咪猫咪,明朝初二。
买条鳑鲏,挂在床里。
鳑鲏跳一跳,猫咪笑一笑。


      囡囡翻了个身,猫咪为什么要笑一笑?


      外婆说,猫咪看到鳑鲏鱼,知道自己有的吃了,心里开心,自然要笑。外婆拍拍囡囡的屁股,你烦死了,快睡觉。


      我要听扇子歌。


      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有人问我借,要过八月中……


      囡囡睡着了。


      那是1986年的夏天,囡囡4岁。妈妈要回镇上,她对囡囡说,囡囡,去外婆房间里玩一会。囡囡玩够了,四处找妈妈,妈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囡囡追出门,摔倒在地上,哭着爬起来,又摔倒。


      外婆抱起囡囡,在她耳边唱:


      囡囡宝,侬要啥人抱?我要姆妈抱,姆妈纺花做袄袄。

      囡囡宝,侬要啥人抱?我要阿爹抱,阿爹出门买糕糕。

      囡囡宝,呒人抱,还是自家走走好。


      囡囡在前面跑,外婆端着饭碗一路追。囡囡嚷嚷,不吃不吃,我不爱吃蒸鸡蛋。外婆说,阿太,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以后囡囡长不高。囡囡说,长不高就长不高。


      外婆又跑了几步,蹲下去说,囡囡,等等外婆,外婆跑不动了。



      外婆养蚕,囡囡帮忙喂桑叶。


      初生的蚕宝宝只有火柴头那么大,黑乎乎的,在囡囡手上扭来扭去。蚕宝宝个头小,胃口一点都不小,嫩嫩的桑叶铺满竹匾,不一会就被咬得千疮百孔。


      外婆说,新蚕很娇气,只吃芽尖的第二片叶子。以后,新蚕长大了,可以吃第三片,第四片……等吃到最后一片叶子,就可以吐丝了。


      囡囡早上醒来时,外婆已经采完桑叶回家了。桑叶只能在早晨或黄昏时采,白天叶子晒干了,蚕宝宝吃不得。


      蚕宝宝吃饱了就睡觉,头眠,二眠,三眠,每睡完一觉就胖一圈。三眠之后就是老蚕。老蚕肥嘟嘟的,吃起桑叶来,沙沙沙,像下雨一样。这是养蚕人最辛苦的时候。外婆每天夜里要起来好几次,添桑叶,清蚕砂。


      快到端午了,老蚕不再进食,身体变得透明。外婆说,囡囡你看,蚕宝宝肚子鼓鼓的,都是要吐的丝。


      卖茧子那天,外婆和舅舅天不亮就起床。舅舅摇着小船,去镇上的茧站。中午,外婆回来了,笑眯眯的。囡囡扑过去,在外婆的布口袋里乱掏。掏出一盒彩色蜡笔,一个好看的本子,还有一件花衣裳。


      梅雨天到了,外婆在灶前烧饭,柴禾带着潮气,烟囱口冒不出青烟,只是一片白茫茫。囡囡在门里望着廊下的泥地,水花溅起,远处的稻田被雨水冲刷得一片幽绿。仿佛连日脚都变慢了。


      外婆病倒了。囡囡跑去外婆床边。外婆摸着囡囡的头说,外婆死了,囡囡就看不到外婆了。


      囡囡睁大眼睛,什么是死呀?


      外婆笑了,人死了,就像蚕宝宝吐完了丝,躲在茧子里面,别人就找不到她了。


      蚕宝宝躲在茧子里面干嘛呀?


      蚕宝宝咬啊咬,等咬开了一个口,蚕宝宝就飞走了。人也会飞走的。


      外婆不要飞走。


      乖囡。外婆会在天上看囡囡。


      囡囡每天早上跑去看外婆。外婆闭目休息,囡囡拉拉外婆的手:外婆外婆,你死了没有呀?


      外婆摇摇头,还没有呢。满脸的褶子堆出一个笑脸,外婆舍不得离开囡囡呀。


      外婆一天天瘦下去。到后来,外婆说不出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囡囡。六月天,外婆身上盖着被子,像一条老蚕。


      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闹哄哄的,有人一进门就放声大哭。囡囡想找外婆,怎么都挤不进去,急得团团转。这时,囡囡被一双手抱了起来,回头一看,妈妈满脸的泪水。


      囡囡,妈妈没有妈妈了。



      外婆埋在村后的桑树林里。囡囡每天早上醒来,自己穿好衣服,梳好辫子,登登登跑到桑树林,看外婆有没有飞走。


      囡囡绕着坟转了两圈,地上没有洞。外婆还在,囡囡放心了。


      村里人说,囡囡这孩子懂事,重情义。外婆没白疼她。


      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过去了。囡囡天天来。


      外婆,你怎么还没有飞走呀。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我也舍不得你呀。


      囡囡的眼泪掉下来。


      妈妈要带囡囡去镇上。囡囡跑去桑树林,外婆,我要走啦,这下你可以放心地飞啦。囡囡跪在外婆坟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你在天上能看见囡囡吗?囡囡戴两个蝴蝶结。


      囡囡在家里睡午觉。她朝右侧卧,右手轻拍着自己的左胁,唱道:


      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有人问我借,要过八月中。

      扇子扇凉风,时时在手中。谁要来借扇,请问主人公。

      扇子扇凉风,打马过桥东。要问我是谁,扇子老公公。


      囡囡唱不下去了。外婆说,一共有十二把扇子。可惜每次唱到第三把扇子的时候,囡囡就睡着了。


      外婆你看见了吗?囡囡很乖……囡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囡囡好想你。


      囡囡有了新发现。


      原来侧卧的时候,左眼流出的泪,会流到右眼里的。



路明老师的文章发表于《文汇报·笔会》。更多写作指导、热门时文、写作素材、读书方法、学生佳作……尽在《新读写》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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