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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梅贻琦、梁漱溟谈专业、大学和职业的选择

新读写 2020-09-10

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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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各地高考成绩已陆续放榜。接下来便是报志愿的时刻了,这不仅关乎到分数线的预判、也关乎学校和专业的选择,而后者又将直接关系到未来的就业。


时代是瞬息万变的。前些年互联网蓬勃而起,这几年红利便逐渐消退;再早几年金融行业大热,而今天的经济形势已让许多从业者自嘲“金融民工”。如果再把AI替代人工的趋势纳入考量,那么到底该怎么选专业和职业,便更让人迷惘。


问题虽然层出不穷,但解题思路却一脉相承。在中国近代大学刚刚兴起的20世纪,人们也碰到了相似的问题。那么,当时最著名教育家和思想家给出了哪些建议呢?


01、胡适谈科系选择:不要带着近视眼镜去看自己的前途和将来


校长、主席、各位同学:

 

我刚才听见主席说今天大家都非常愉快和兴奋,我想大家一定会提出抗议的,在这大热的天气,要大家挤在一起受罪,我的内心感到实在不安,我首先要向各位致百分之百的道歉。

 

前两天我就想究竟要讲些什么?我问了钱校长和好几位朋友,他们都很客气,不给我出题,就是主席也不给我出题。今天既是台大代联会邀请,那末,我想谈谈大学生的生活,把我个人的或者几位朋友的经验,贡献给大家,也许可作各位同学的借镜,给各位一点暗示的作用。

         

我听见许多朋友讲,目前很多学生选择科系时,从师长的眼光看,都不免带有短见,倾向于功利主义方面。天才比较高的都跑到医工科去,而且只走入实用方面,而又不选择基本学科。譬如学医的,内科、外科、产科、妇科,有很多人选,而基本学科譬如生物化学、病理学,很少青年人去选读,这使我感到今日的青年不免短视,带着近视眼镜去看自己的前途与将来。



我今天头一项要讲的,就是根据我们老一辈的对选科系的经验,贡献给各位。我讲一段故事。


记得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费出洋,我的哥哥特地从东三省赶到上海为我送行,临行时对我说,我们的家早已破坏中落了,你出国要学些有用之学,帮助复兴家业,重振门楣,他要我学开矿或造铁路,因为这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的,千万不要学些没用的文学、哲学之类没饭吃的东西。


我说好的,船就要开了。那时和我一起去美国的留学生共有七十人,分别进入各大学。在船上我就想,开矿没兴趣,造铁路也不感兴趣,于是只好采取调和折衷的办法,要学有用之学,当时康奈尔大学有全美国最好的农学院,于是就决定进去学科学的农学,也许对国家社会有点贡献吧!


那时进康大的原因有二:一是康大有当时最好的农学院,且不收学费,而每个月可获得八十元的津贴;我刚才说过,我家破了产,母亲待养,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一切从俭,所以可将部分的钱拿回养家。另一是我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农民,将来学会了科学的农业,也许可以有益于国家。

 

入校后头一星期就突然接到农场实习部的信,叫我去报到。那时教授便问我:“你有什么农场经验?”我答:“没有。”“难道一点都没有吗?”“要有嘛,我的外公和外婆,都是道地的农夫。”教授说:“这与你不相干。”我又说:“就是因为没有,才要来学呀!”后来他又问:“你洗过马没有?”我说:“没有。”我就告诉他中国人种田是不用马的。于是老师就先教我洗马,他洗一面,我洗另一面。他又问我会套车吗,我说也不会。于是他又教我套车,老师套一边,我套一边,套好跳上去,兜一圈子。接着就到农场做选种的实习工作,手起了泡,但仍继续的忍耐下去。


农复会的沈宗翰先生写一本《克难苦学记》,要我为他作一篇序,我也就替他做一篇很长的序。我们那时学农的人很多,但只有沈宗翰先生赤过脚下过田,是惟一确实有农场经验的人。学了一年,成绩还不错,功课都在八十五分以上。第二年我就可以多选两个学分,于是我就选种果学,即种苹果学。

 

分上午讲课与下午实习。上课倒没有什么,还甚感兴趣;下午实习,走人实习室,桌上有各色各样的苹果三十个,颜色有红的、有黄的、有青的……形状有圆的、有长的、有椭圆的、有四方的……要照着一本手册上的标准,去定每一苹果的学名,蒂有多长?花是什么颜色?肉是甜是酸?是软是硬?弄了两个小时。弄了半个小时一个都弄不了,满头大汗,真是冬天出大汗。抬头一看,呀!不对头,那些美国同学都做完跑光了,把苹果拿回去吃了。


他们不需剖开,因为他们比较熟习,查查册子后面的普通名词就可以定学名,在他们是很简单。我只弄了一半,一半又是错的。


回去就自己问自己学这个有什么用?要是靠当时的活力与记性,用上一个晚上来强记,四百多个名字都可记下来应付考试。但试想有什么用呢?那些苹果在我国烟台也没有,青岛也没有,安徽也没有……


我认为科学的农学无用了,于是决定改行,那时正是民国元年,国内正在革命的时候,也许学别的东西更有好处。



那末,转系要以什么为标准呢?依自己的兴趣呢?还是看社会的需要?我年轻时候《留学日记》有一首诗,现在我也背不出来了。我选课用什么做标准?听哥哥的话?看国家的需要?还是凭自己?


只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我”;一个是“社会”。


看看社会需要什么?国家需要什么?中国现代需要什么?但这个标准——社会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现在可以说三千六百行,从诺贝尔得奖人到修理马桶的,社会都需要,所以社会的标准并不重要。


因此,在定主意的时候,便要依着自我的兴趣了——即性之所近,力之所能。我的兴趣在什么地方?与我性质相近的是什么?问我能做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我便照着这个标准转到文学院了。但又有一个困难,文科要缴费,而从康大中途退出,要赔出以前两年的学费,我也顾不得这些。

 

经过四位朋友的帮忙,由八十元减到三十五元,终于达成愿望。在文学院以哲学为主,英国文学、经济、政治学三门为副。后又以哲学为主,经济理论、英国文学为副科。到哥伦比亚大学后,仍以哲学为主,以政治理论、英国文学为副。我现在六十八岁了,人家问我学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学些什么。


我对文学也感兴趣,白话文方面也曾经有过一点小贡献。在北大,我曾做过哲学系主任、外国文学系主任、英国文学系主任,中国文学系也做过四年的系主任,在北大文学院六个学系中,五系全做过主任。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学些什么。


我刚才讲过现在的青年太倾向于现实了,不凭性之能近,力之所能去选课。譬如一位有作诗天才的人,不进中文系学做诗,而偏要去医学院学外科,那末文学院便失去了一个一流的诗人,而国内却添了一个三四流甚至五流的饭桶外科医生,这是国家的损失,也是你们自己的损失。

 

今日台大可说是国内唯一最完善的大学,各位不要有成见,带着近视眼镜来看自己的前途,看自己的将来。


听说入学考试时有七十二个志愿可填,这样七十二变,变到最后不知变成了什么,当初所填的志愿,不要当做最后的决定,只当做暂时的方向。要在大学一二年的时候,东摸摸西摸摸的瞎摸。


不要有短见,十八九岁的青年仍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前途、职业。进大学后第一年到处去摸、去看,探险去,不知道的我偏要去学。如在中学时候的数学不好,现在我偏要去学,中学时不感兴趣,也许是老师不好。现在去听听最好的教授的讲课,也许会提起你的兴趣。


好的先生会指导你走上一个好的方向,第一二年甚至于第三年还来得及,只要依着自己“性之所近,力之所能”的做去,这是清代大儒章学诚的话。

 


现在我再说一个故事,不是我自己的,而是近代科学的开山大师——伽利略(Galileo)。


他是意大利人,父亲是一个有名的数学家,他的父亲叫他不要学他这一行,学这一行是没饭吃的,要他学医。他奉命而去。当时意大利正是文艺复兴的时候,他到大学以后曾被教授和同学捧誉为“天才的画家”,他也很得意。父亲要他学医,他却发现了美术的天才。


他读书的佛劳伦斯地方是一工业区,当地的工业界首领希望在这大学多造就些科学的人才,鼓励学生研究几何,于是在这大学里特为官儿们开设了几何学一科,聘请一位叫Ricci氏当教授。有一天,他打从那个地方过,偶然的定脚在听讲,有的官儿们在打瞌睡,而这位年轻的伽利略却非常感兴趣。于是不断地一直继续下去,趣味横生,便改学数学。


由于浓厚的兴趣与天才,就决心去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一条兴趣之路,创造了新的天文学、新的物理学,终于成为一位近代科学的开山大师。

 

大学生选择学科就是选择职业。我现在六十八岁了,我也不知道所学的是什么?希望各位不要学我这样老不成器的人。勿以七十二志愿中所填的一愿就定了终身,还没有定,就是大学二三年也还没定。


各位在此完备的大学里,目前更有这么多好的教授人才来指导,趁此机会加以利用。社会上需要什么,不要管他,家里的爸爸、妈妈、哥哥、朋友等,要你做律师、做医生,你也不要管他们,不要听他们的话,只要跟着自己的兴趣走。


想起当初我哥哥要我学开矿、造铁路,我也没听他的话。自己变来变去变成一个老不成器的人。后来我哥哥也没说什么。只管我自己,别人不要管他。依着“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学下去,其未来对国家的贡献也许比现在盲目所选的或被动选择的学科会大得多,将来前途也是无可限量的。


下课了!下课了!谢谢各位。

 

(本文为1958年6月胡适在台大法学院的演讲,原载1958年6月19日台北《大学新闻》,本文有删减)



02、梅贻琦谈大学的意义:今日讲学问,不能完全离开人民社会的问题


今年吾们欢迎新到校的同学,觉着更有些意义,因为今年新来的一班比往年哪一班的人数都多;还因为当这国家多难的时期,又在一个很有危险性的地域之内,竟有这么多的青年来同吾们做学问,所以吾们这次欢迎诸君亦比欢迎往年新同学的时候,更觉欣慰。

 

吾们相信一个大学,不必以学生人数的多少征验它的成绩好坏,或是评定它的效率大小,不过在人数还不太多的时候,吾们很愿意尽量的录取,为的是可以多给些青年以求学的机会。所以既本着这个意思,又因为北平几校今夏不招考,吾们这次录取的人数不只是多,实是逾量的多了。吾们那时是鉴于往年录取新生,总有数十人不到校,所以按照宿舍现有容量,多加了二成,作为新生名额,万一诸君到校的超乎吾们所计算的人数之外,吾们当然不能拒绝,不过宿舍一切,大家都要多挤些,暂时从权些才好。

 

诸君大部分是由中学毕业出来的,一小部分是由别的大学转来的。大学与中学的办法不同;就是同是大学,各校的政策、风气亦有很多不同之点。本校的历史与本校的方针计划不久可以有机会与诸君谈谈,现在当诸君初入这个校园的时候,吾有几句话愿意先同诸位说一说:

 


1、诸君由中学出来再入一个大学,想研究些高深学术,这个志向是可贵的。


诸君入了大学,还要父兄供给四年的费用,这件事在今日,就大多数而论是很不容易的;况且就今年说,诸君每一个人考取了,便有六七个未曾取上,这个机会亦算是难得的。那么诸君到校之后,千万要抱定这个志向,努力用功,不要让这个好机会轻轻错过。


清华在中国可以算是一个较好的大学,固然它的不完备的地方,亦还很多,诸君到这里,吾们盼望不必太注意风景的良好、食住的舒适。诸君要多注意在吾们为诸君求学的设备,并能将这个机会充分的利用。

 

2、清华的风气向来是纯净好学的,这亦可以说是因为地势处在乡间,少受城市里的牵动,其实大原因还是在本校师生一向注重学问,顾全大局,所以虽亦经过几次风波,大家的学业未曾间断,这是在国内今日很难得的现象。


但是一个学校的风气养成很难,破坏却很容易,诸君现在已是清华的一分子,在今后四年内,诸君的行动要影响到清华风气的转移的一定不少,吾们盼望诸君能爱护它,保持它,改良它。


吾说“改良”,因为吾们知道还有许多地方是不整齐,或是大家还没有十分注意的。在一个大团体里虽是很小的事(在一个人独居的时候,很不必注意的),倘若随便起来,也许发生很坏的影响。所以如同宿舍的安静,食堂的整洁,以及图书馆的秩序,虽都是课外的问题,亦于大家的精神上很有关系,为公众利益起见,各个人都应当特别注意。

 

3、吾们在今日讲学问,如果完全离开人民社会的问题,实在太空泛了,在现在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紧迫的情形之下,特别是热血的青年们,怎能不关心?怎能不着急?但是只有热心是不能于国家有真正补助的。


诸君到学校来正是为从学问里研究拯救国家的方法,同时使个人受一种专门服务的训练,那么在这个时期内,诸君要拿出恳求的精神,切实去研究。思想要独立,态度要谦虚,不要盲从,不要躁进,吾们以前吃亏的地方,多半是由于事实没认清楚,拿半熟的主义去作实验,仿佛吃半熟的果子,不但与身体无益处,反倒肚子痛。


古人有一句话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这个意思,吾们可以引用。就是吾们要解决的中国的大问题,并不是一两月或一两年的事,虽然是急难当前,吾们青年人还是要安心耐性,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去探讨。


如果四年之后,诸君每人能得到一种学识或技能,在社会上成为一有用人才,可以帮助国家解决一部分的困难,诸君才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社会,这亦就是吾们向诸君所最希望的。


1932年



03、梁漱溟谈择业:主观选择或者客观随机,都很好,最不好的是心里不单纯



关于择业问题,我觉得最好的态度有两个:

 

(一)从自己主观一面出发来决定。


看看自己最亲切有力的要求在那点;或对于什么最有兴趣。如自己对于社会问题、民族危亡问题之感触甚大,或对于自己父母孝养之念甚切,或对家庭朋友的负担不肯推卸……这些地方都算真切的要求。


兴趣即是自己所爱好的,方面很多,自己兴趣之所在,即自己才思聪明之所在。这两方面都是属于主观的条件的。从这里来决定自己往前学什么或作什么:学这样或学那样,作这事或作那事。但自己主观上的要求与兴趣虽如是,而周围环境不一定就有机会给你;给你的机会,亦不定合于你的要求、兴趣。这时如果正面主观力量强的话,大概迟早可以打通这个局面。即所谓“有志者,事竟成”。

 


(二)由客观上的机缘自然地决定。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态度。把自己的心放得很宽,仿佛无所不可,随外缘机会以尽自己的心力来表现自己。这时自己虽无所择而自然有择。这个态度一点不执着,也是很大方的。

 

最不好的就是一面在主观上没有强有力的要求,兴趣不清楚,不真切,而自己还有舍不开的一些意见选择,于是在周围环境就有许多合意与不合意的分别。


这些分别不能解决——一面不能从主观上去克服他,由不合意的环境达到合意的环境;一面又不能如第二个态度之大方不执着——就容易感觉苦闷。苦闷的来源,即在于心里不单纯,意思复杂。在这里我可以把自己说一下,给大家一个参考。


就我个人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从前个性要求或个人意志甚强。最易看出的是中学毕业之后不肯升学,革命之后又想出家。可见自己的要求、兴趣很强,外面是不大顾的。从此处转入哲学的研究,从哲学又转入社会问题之研究与作社会运动;这仿佛是从主观一面出发的多。


但这许多年来在实际上我觉得自己态度很宽大,不甚固执,随缘的意思在我心里占很大位置。就我的兴趣来说,现在顶愿作的事,就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所见到的道理,类乎对社会学的见地与对哲学的见地,能从容地写出来,那在我真觉得是人生唯一快事。


但是目前还须要应付许多行政事情,我识人任事似非所长,所以有时会觉得苦。可是我不固执,几乎把我摆在那里就在那里,顺乎自然的推移,我觉得把自己态度放得宽大好一点。“不固执”,“随缘”,多少有一点儒家“俟天命”的意思。我自己每因情有所难却,情有所牵,就顺乎自然地随着走。

 

我的情形大概如此。同学对个人问题应从主观客观各方面来审量一下,或偏治学,或偏治事,治学治何种学,治事作何种事,来得一决定,向前努力。

编辑: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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