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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我最爱吃的一道菜叫语言
汪曾祺先生热爱美食,但当被问及最爱吃的菜时,他回答:“我最爱吃的一道菜叫语言。”他的小说总是用质朴平淡的语言来描述推动,可谓将语言的作用推到了极致,正如他所说,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
汪曾祺写过一篇《小说笔谈》,从语言、结构、叙事与抒情、悠闲和精细、风格与时尚等几个方面,谈了自己对小说和语言的理解和追求,分享给大家。
汪曾祺
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
北京的店铺,过去都用八个字标明其特点。有的刻在匾上,有的用黑漆漆在店面两旁的粉墙上,都非常贴切。
“尘飞白雪,品重红绫”,这是点心铺。
“味珍鸡瞧,香渍豚蹄”,是桂香村。
煤铺的门额上写着“乌金墨玉,石火光恒”,很美。
八面槽有一家“老娘”(接生婆)的门口写的是:“轻车快马,吉祥姥姥”,这是诗。
店铺的告白,往往写得非常醒目。如“照配钥匙,立等可取”。在西四看见一家,门口写着:“出售新藤椅,修理旧棕床”,很好。过去的澡堂,一进门就看见四个大字:“各照衣帽”,真是简到不能再简。
《世说新语》全书的语言都很讲究。
同样的话,这样说,那样说,多几个字,少几个字,味道便不同。张岱记他的一个亲戚的话:
“你张氏兄弟真是奇。肉只是吃,不知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
有一个人把这几句话略改了几个字。张岱便斥之为“伧父”。
戏剧的结构是比较外在的、理智的。写戏总要有介绍人物,矛盾冲突、高潮(写戏一般都要先有提纲,并且要经过讨论),多少是强迫读者(观众)接受这些东西的。戏剧是愚弄。
小说不是这样。一棵树是不会事先想到怎样长一个枝子,一片叶子,再长的。它就是这样长出来了。然而这一个枝子,这一片叶子,这样长,又都是有道理的。从来没有两个树枝、两片树叶是长在一个空间的。
小说的结构是更内在的,更自然的。
我想用另外一个概念代替“结构”——节奏。
中国过去讲“文气”,很有道理。什么是“文气”?我以为是内在的节奏。“血脉流通”、“气韵生动”,说得都很好。
小说的结构是更精细,更复杂,更无迹可求的。
苏东坡说:“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说的是结构。
章太炎《菿汉微言》论汪容甫的骈体文,“起止自在,浓三残散文卷无首尾呼应之式。”写小说者,正当如此。
法朗士专爱在小说里发议论。他的一些小说是以议论为主的,故事无关重要。他不过借一个故事来发表一通牵涉到某一方面的社会问题的大议论。但是法朗士的议论很精彩,很精辟,很深刻。法朗士是哲学家。我们不是。我们发不出很高深的议论。因此,不宜多发。
倾向性不要特别地说出。
董解元《西厢记》写张生和莺莺分别:
“马儿登程,坐车儿临舍;马儿往西行,坐车儿往东拽:两口儿一步儿离得远如一步也!”
这是叙事。但这里流露出董解元对张生和莺莺的恋爱的态度,充满了感情。“一步儿离得远如一步也”,何等痛切。作者如无深情,便不能写得如此痛切。
怎样表现倾向性?中国的古话说得好:字里行间。
写张生问店二哥蒲州有什么可以散心处,店二哥介绍了普救寺:
张生与店二哥的对话,语气神情,都非常贴切。“说谎后,小人图什么”,活脱是一个二哥的口吻。
要把一件事说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说,不能着急,这样才能体察人情物理,审词定气,从而提神醒脑,引入入胜。急于要告诉人一件什么事,还想告诉人这件事当中包含的道理,面红耳赤,是不会使人留下印象的。
张岱记柳敬亭说武松打虎,武松到酒店里,蓦地一声,店中的空酒坛都嗡嗡作响,说他“闲中著色,精细至此”。
唯悠闲才能精细。
不要着急。
董解元《西厢记》与其说是戏曲,不如说是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董西厢》的《前言》里说:
是很有见识的话。
从小说的角度来看,《董西厢》的许多细致处远胜于许多话本。它的许多方法,到现在对我们还有用,看起来还很“新”。
冷艳如雪个,来京不值钱。此翁无肝胆,空负一千年。
于非闇开始的画也是吴昌硕式的大写意的。后来张大干告诉他:“现在画吴昌硕式的人这样多,你几时才能出头?”他建议于非闇改画院体的工笔画。于非闇于是改画勾勒重彩。
我不以为盐商是不懂艺术的。
艺术是要卖钱的,是要被人们欣赏、接受的。
红花黑叶、勾勒重彩、扬州八怪,一时成为风尚;实际上决定一时风尚的是买主。画家的风格不能脱离欣赏者的趣味太远。
小说也是这样。就是像卡夫卡那样的作家。如果他的小说没有一个人欣赏,他的作品是不会存在的。
但是一个作家的风格总得走在时尚前面一点,他的风格才有可能转而成为时尚。
追随时尚的作家,就会为时尚所抛弃。
一九八二年二月
载一九八二年第一期《天津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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