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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北中学校长陈军:如果不把“人”教到学生心坎上,那就不算是教学

新读写 2020-09-3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汇笔会 Author 陈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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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说,“心血不会白费的”这句话,在我独处的时候,给我以多么亲切的安慰啊。


黄老教我以简

陈  军

 

      我20岁初为人师,在军天湖农场边上的寒亭中学工作。闭塞,始终是闭塞。


      在《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报》《语文教学通讯》等报刊上读到于漪老师文章,被吸引住了。遇到困惑,就给于老师写信求教,还真的收到于老师回信。“学梅兰芳,不要走偏锋”的教诲,始终荡漾心头。


      于是我斗胆自以为私淑弟子,得于师提耳之教已经35年。




      1996年底调到上海任教后,每年都要到于老师家请教。


      初见于老师,始知于老师家里有一位黄老先生。当时的印象是老先生很安静,见人来,退避卧室,客厅让给我们。告别时,出于礼貌,顺便向老先生打个招呼,先生也简应一下,大抵是“啊,啊”,很和蔼。


      渐渐地,熟悉了,知道老先生是西南联大高材生,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老先生话依然很少,一言半句而已。


      再渐渐地,大概是于老师向老先生说到过我了,老先生有话了,但不多。虽二、三句,但很有思想催生力。于老师对我说,你来,他跟你说;别人来,没有什么话的。


      老先生话虽“不多”,但深藏在我心中,如同种子,时不时拱起富有生命的思考,让我心里铺出一片又一片的绿色来。


      一次,时值冬天,温暖的太阳照在阳台上,老先生安坐在小桌边读书,怡然自得。我们到了,本以为老先生要避让,然而他稍许停留了一下,似乎有些激动地对我说:“散文?哼,散文!”


      我有些疑惑。咦,这是说谁呢?还是批评哪篇文章呢?还是有什么想表达的呢?


      我没有问,凡遇这样的情景,我习惯于不打断不多问。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问什么,还是愚愚地听记为好。


      我想老先生多说两句,然老先生也不再说下去,就离开了。说来也是真有魔力,这“散文”,这“哼”,就始终在我心中站着了。


      这“散文”,应该就是指古代散文,先生是史家,我推想更应指先秦诸子散文吧;再想,还可由散文而通向“文”。一触碰到“文”,则“三代”,则孔夫子,特别是“文不在兹乎?”等等全都扑面而来了。


      这“哼”,是对古代散文的辩护吧,不知怎的,我总是听出傲然之意;当然少不了对当代那些不成其“文”的“文”的否定与讥刺。


      老先生安详自适,但有时他脱口而出的批评,则相当的火辣,足可以使人想到自己的浅薄而悄悄地脸红的。


      多少年过去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在我心中就一直没有挪过位置,牢牢地矗立在那里。我总是散文散文,先是再次通读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疏理散文变迁线索,后来,干脆读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读个痛快。




      又有一次,也是冬日,温暖的太阳照在阳台上,老先生就安坐在小桌边翻书。我们到了,老先生就起身离开。走进房间又出来,面对着我,说,“陶渊明是人不是仙。”我随即应和:对对!是人不是仙。


      应和过了,与于老师讨论了一些事情后,我就直接走到卧室,想问陶渊明。老先生说了一番话,我一时未听清楚,又不敢追问;老先生大概以为我听明白了,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很放松的笑。老年斑虽重,但一点也不僵硬,在清癯红润的脸上,点染一下岁月。


      当时,老先生已近百岁了,生活自理,思维清晰,时不时对于漪老师幽默一下,啊,这是怎样的人生和态度!


      关于陶渊明,我没有听清楚就离开了。没听清楚也好,反而使“陶渊明是人不是仙”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化作一枝杨柳,立在我思考的春野上,形成一道柳岸。这句话在文论家那里,一定是没有什么深刻含义吧?然而在我,竟神奇地产生醍醐灌顶之感。


      许是我过于浅陋无知?许是我对老先生过于文化崇拜?反正,这一句“是人不是仙”,成了我在课堂上教陶渊明作品的钥匙。


      评正高,于老师与黄玉峰老师来听我上课,我上的是《归去来兮辞》,其中与学生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为什么是人不是仙”。这话鼓动于心中多年了,串起陶渊明作品不知多少个来回了,通过上课,与学生一起同吟味、同抒发之后,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如同翻过了泰山十八盘,有随地一坐,清风拂面的感觉。


      我爱读传论,尤其是爱读像李长之写司马迁那样的人物传论。


      李长之写陶渊明也相当的简明,他说,陶渊明一生分三个时代,29岁以前,种田读书;29岁至41岁,做了好几次小官吏;42岁到死这二十余年中,“其间有不少的惨杀倾轧,诗人的陶渊明看不顺眼,因而隐退起来,因而暗中牢骚多起来,并为了保持自由而再度去躬耕。于是二十余年中,慢慢把自己的生活理想化,也理论化,遂形成了一个具有独特面目的思想的诗人。


      不顺眼,是人;隐退,是人;牢骚多,是人;躬耕,理想化,是人;理论化,是哲学的人哪!


      教陶渊明,如果不把“人”教到学生心坎上,那就不算是教学。


      黄老讲陶与李长之论陶,都是一个“简”字。简,非常难。你看我现在所写,极力想简,但仍旧是下笔不能自休,对此,只能自我原谅,简,毕竟是天纵异彩。




      我从乡下来,读书少,恢复高考后只能急匆匆地读一个专科。做梦都不敢想复旦大学的教育该是怎么个样子。幸运的是,我认识字。识字,就可以读复旦的书。复旦有高墙,有门槛,但挡不住文字。文字待人总是平等的,文字后的学者对每一个读者都是一视同仁的。


      周予同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文选》就是我常读书之一。读着读着我才知道黄世晔就是老先生。这书的“解题”写得好啊!究竟哪些是老先生所写,在我,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了,我所感动的是这里有一批老先生,共同贡献了教人读史的思想和方法,他们所写的,真是史中有史,史又生史,意韵无穷。


      而且,老一辈学者一律是那样谦虚、质朴、无私。他们的形象,如同雨夜的路灯,只见灯光洒在泥泞的路面上,而其灯杆形态等等则淡化在黑夜的满满雨丝之中。


黄世晔,1943年西南联大经济系毕业,复旦大学教授,撰有《中国历史文选》等。图为1959年春在西郊公园与学生合影。


      我读这套书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吃下去。三十多年了,一直床头夜读,一直习惯了那小小繁体字版本。任何时候,我都能在二三分钟内钻进书的字里行间而使整个世界安静无声。我就是一只土拨鼠,莽莽丛林中,我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小窝。


      遗憾的是,我从未对老先生谈过我读这部书的体会。如果谈过一次,也许会得到三言两语的指点。不过,话又说回来,已有一二句,足矣,只要心诚,举一反三,不是可以在这部书中自己读出不同学者的更多的三言两语吗?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老先生写的一篇文章《重修大涪山普门禅寺记》。这,可是一篇用文言写的记体散文。开篇如下——


      昔越王勾践既灭吴,范蠡遁迹,携西子棹轻舟浮于五湖上。五湖者,吴地之太湖、洮湖、滆湖、射湖、贵湖也。


      将幽远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叠合一体,含时、地、人、事四要素,用五个动词“灭”“遁”“携”“棹”“浮”组成内容复杂句子而一气贯通,更有“轻舟”点化人物情怀与文中所写释氏思想相暗合的意境。如果不是以简驭繁的大手笔,是写不出来的。


      继之由远而近,由景而情,即,由太湖而洮湖;由洮湖而涪山,由湖山而诗情——


      太湖漭瀁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淼,乾坤沉浮,气象万千。至若轻波骀荡,凫渚鸥汀,清灵秀美,则数洮湖焉。洮湖又名长荡湖,在宜兴、溧阳、金坛三县间。沿岸居民累世受其灌溉、渔樵、商贾之利。湖中有山,古称大坯山,今名大涪山,树木蓊蔚,缀黛拥翠,如莲出渌波。每当天朗气清,远望涪山,则晴髻历历,宛是白银盘里一青螺。明成化进士芮畿,滨湖上黄村人也,有诗云:昨宵海上失蓬莱,愁煞群仙望不回;飞入洮湖飞不去,青莲涌出浪花堆。诗蕴藉风流,洵为湖山增色。


      太湖有太湖的浩淼,洮湖有洮湖的灵秀。洮湖之秀,一在景,有涪山点睛,一在利,能得民生之便。如此写人生理想之境,既在纪实,又在寓意。所寓之意,既与起笔“范蠡遁迹”相应,又与下文“始倡禅宗”相呼。言约意丰,言近旨远。


      简,通常以文字论;其实就“文”而言,文字之巧构,也生简约之效。字与字,句与句,层与层,段与段,皆有呼应、挽结、暗合、表里、映衬之术,由此而产生不用文字而扩充语言张力的表达功能。



      我们知道,文至唐宋,更臻意境翻进之妙。柳宗元记景抒情,幽邃绵缈;欧阳修注重剪裁,文意腾挪。本记写尽湖山绝胜之后,文意再进一层,由人生而写释氏兴盛之时,记普门禅寺之史,同时又转换空间,由描写湖山之外景转而刻画禅寺内部之构建,再由构建引出世事之巨变与禅寺之废兴。文意多股并进;思维纵横捭阖。请读下文——


      夫人之俯仰一世,生老病死,烦恼萦心,苦海无边。哲人有言:谋生不易,求心之所安更难。此或释氏兴盛之大端欤。昔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迦叶破颜,心心相印,代代相传。二十八世祖菩提达摩西来,始倡禅宗,为东土初祖。洎乎六祖惠能大师及门下诸贤,弘阐自性自度、见性成佛之旨,震古烁今,禅风乃广被寰宇。唐有禅僧铁牛,心机通达,工诗,名公多与之倡和。师游方至于是邦,睹山川风物之美,涪山灵秀所钟,流连不能去,乃结庐山下,募化四方。元和五年,普门禅寺创建,距今已千一百余年矣。寺历经沧桑,屡废屡兴,红羊劫后重修,其规制已甚可观。禅寺掩映于巨松间,青青翠竹,罗列其旁,郁郁黄花,绕墙而生。寺三进,后进为大雄宝殿。殿正面释迦佛像庄严肃穆;背面为海岛千手观音,端庄妙丽,立于大海中鳌头上,善财、龙女胁侍波颠,海涛汹汹,天风浪浪,瞻之神往。出后山门凌绝顶,足下湖光镜明,一片晶莹,琼田千顷,接于遥天,水天一色,令人表里俱澄澈矣。抗日战争末,寺又毁于兵燹,湖光山色依然,殿宇禅房无存,疮痍满目,壮士切齿,游人伤怀。迨全国解放,百废待兴,然而寺之光复或遥遥无期也。岂意不数年间废寺重光,衰败之气一空,功德圆满,亦一大因缘也。虽然,普门禅寺之重建,乃胜迹兴复,亦装点江山之盛事也;岂仅供吾乡亲父老登临歌舞,亦以迎接天下宾客观光,知我文化源远流长,屹立于天地间也。爰占偈以铭曰:


      普门禅院,经始大唐;既历多劫,兴废无常。赖我人民,崇寺重光。涪山苍苍,洮水泱泱;贞珉传信,地久天长。


      这部分是全篇内容之主体,也是思想碰撞之高潮,如同壶口瀑布,千流聚合,互动相生,叠加重构,翻转生姿。由人生感喟到释氏应时;由达摩西来到禅僧建寺;由寺内规制到寺外良田;由抗战再废到建国重建,兴也废也,内容极为丰富,既层云生波,又简明扼要。


      文末写“胜迹之兴复,亦装点江山之盛事”,使文意又升一境,即今天的普门禅寺不仅是“寺”,而且是文化座标,更是当代人民生活之实地。这样,又回扣开头所写的地灵人杰的现实生活世界,突出了物质存生与文化安心的同构之旨。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论语教育思想今绎》出版,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呈上一册,老先生说,“心血不会白费的”。此时,老先生已近百岁了,他说得那么干脆有力。


      我写《今绎》,是学着读书人的样子,用了吃奶的力气的。我知道,虽如此,但对别人,也没有什么价值。我只是一笔一划在方格稿纸上写字而已。然而,老先生这句话,在我独处的时候,给我以多么亲切的安慰啊。

202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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