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活埋79岁母亲事件，后续远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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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和恶不是泾渭分明的，穷会滋生恶。

“逆子”何为？

      今年5月，陕西靖边，一个案件轰动全网。

      男子马某，用手推车将79岁的母亲，拉到废弃墓坑活埋。

      儿媳发现婆婆失踪，便向民警报案。

      三天后，尚未咽气的老人被警察救出。

      时隔180天，这件案子最近终于有了判决：马某获刑12年。

      与之伴随的，是马某母亲已于9月底去世的消息。

      再上热搜，网友依然怒气难消：

      “人渣、恶魔、禽兽不如的逆子！”

      “下地狱吧！”

      根据马某的自述，他的作案动机是母亲经常大小便失禁，给他造成较大心理压力。

      较大心理压力？所以就把母亲活埋了？

      这简直匪夷所思，不是吗？

      刚听到这个新闻时，我和所有人一样气愤：不管怎么样，也不该活埋生母啊！难道真的是这个人丧尽天良？

      但随着警方披露了更多细节，我渐渐发现：这件事，远没有乍一看那么简单。

      原来，马某12岁时母亲就改嫁，带走了女儿和小儿子，唯独把他遗弃在农村老家，他其实是叔父带大的。

      也就是说，他和母亲除了血缘关系外，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甚至还有怨恨。

      44岁前，马某住的一直是窑洞。

      直到2006年，高速经过他们村占了地，他获得赔偿，才终于在县城修了房子。

      《南风窗》当时曾这样报道：

      从大儿子的角度上看，他的生活才有了转机。此时的他不再是守着土窑的马家长子，在这27年里，他成立家室，膝下有了四个小孩。

马某家的土窑内景/《南风窗》

      就在这个时候，他母亲回来了。

      在此之前，老太太一直在照顾二儿子，直到自己双腿不便，二儿子又生活困难，她才去大儿子家接受照顾。

      结果刚来马某家不久，就摔了一跤，彻底陷入失能，大小便都要在床上解决。

      而5月份疫情冲击，原本月收入就只有2500元的马某，彻底赋闲在家，每天和老太太同住一屋檐下。

      邻居说，那段时间，他像是“换了个人”，原本沉默寡言的人，变得暴躁，常常发脾气。

      ……

      然而对于这些事，网友们似乎并不关心。微博评论区几乎被同一种声音淹没——

      “这是在洗白吗？？？”

      “我不想听任何作案动机，死刑谢谢！”

      没错，抛开伦理道德，这也是赤裸裸的谋杀，没的洗。不管怎么谴责马某，都不为过。

      但是，光谴责就够了吗？

      每次有恶性事件发生，我们都会群情激愤，然后在得知嫌疑人被判刑后，再纷纷散去。

      就好像只要马某被判了刑，这个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真是这样吗？

农村老人自杀潮

      有一句话叫，你永远不会在厨房里只看到一只蟑螂。

      指的是一旦爆出一个恶性事件，其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多问题，这就是著名的“蟑螂理论”。

      很多人觉得“活埋母亲”简直不可思议。

      毕竟，这已经是2020年了。

      但在农村，这种让人震惊的事其实并不少见。

      “我们这儿的老人都有三个儿子”，一个柴姓老人，曾经乐呵呵地告诉满是疑惑的刘燕舞：

      “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这三个儿子比亲儿子更可靠。”

      刘燕舞是社会学博士，他曾用6年时间，深入湖北、山东、山西、河南、贵州等11个省份40多个村庄进行调查，写成《农民自杀研究》一书。

      在《中国青年报》的报道《一个农村老人自杀的平静与惨烈》中，刘燕舞讲了一个骇人的故事：

      2008年调查时，他们问一个老年人：“最近村里有没有老年人非正常死亡？”

      得到的回答竟是：“这些年，就没有老人是正常死亡的。”

      刘燕舞说，现在中国农村老人非正常死亡现象，用“极为严峻”来判断这一形势都不为过。”

      有的老人——

      因为行动困难，拿不到药水瓶也站不上板凳悬梁，便在不及人高的窗户上，搭起一根绳，挎住头，蜷起腿活活吊死。

      有的老人——

      因为儿子不给饭吃，还屡遭媳妇打骂，头朝下扎进家里的水窖中。

      还有的老人——

      要自杀，但怕子女不埋他，便自己挖了个坑，躺在里面边喝药边扒土。

      桩桩惨烈，句句触目惊心。

      而有些老人自杀的案件中，甚至还有“他杀”的影子：

      一对老年夫妇，同时喝农药自尽。老太太当场死亡，老爷子没死，但家属并不送到医院。第二天家里人给老太太办丧事，就让老头躺在床上看。第三天，老头命毙，就着为老太太办丧事的灵棚，立马又为老头办了丧事。

      还有一个在外打工的儿子请7天假回家，看望病危的父亲。两三天过去，发现父亲没有要死的迹象，这个儿子就问父亲：“你到底死不死啊？我就请了7天假，是把做丧事的时间都算进来的。”老人随后自杀，儿子赶在一周内办完丧事，回城继续打工。

      为什么这种极端的恶性事件，在农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呢？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雪峰，把它们归因为“代际剥削”：自杀的老人年轻时拼命干活，给孩子们盖房、娶妻、看孩子，直到变老。

      “被榨干所有价值后，老人就变得好像一无是处，只能等死。”

      说白了，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

      在农村，贫困老人没收入，说的冷酷一点，本质是家庭的"负资产"。

      知乎网友@ 同哥Same 讲过一个故事：

      他外公住院时，隔壁床是个近90岁的退休高干，全家人都希望老爷子长命百岁，根本不会有“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情况。为啥呢？因为老爷子每月退休金1.5万，公费医疗，只要他活着，意味着每月一万多元的收入。

      对比陕西埋母案呢？

      老太太老而赤贫，到老生活不能自理，只有投奔大儿子一条路。

      而此时，马某已经58岁了，理论上也已经到了要颐养天年的年纪，却还要赡养更年迈的79岁老母。

      这难道不让人唏嘘吗？

      有人可能会说，"有钱是好，但没钱也不能杀人啊。这不是穷，就是恶！"

      可真相是，穷和恶不是泾渭分明的，穷会滋生恶。

      贫穷最可怕的，从来不是穷本身，而是它还意味着：你很可能得不到爱、得不到良好的教化。

      柴静说，“一个得不到爱、得不到教育的人，对这个社会不可能有责任感。”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所以不管我们在互联网上如何谴责，如何义愤填膺，这里都存在一个悖论：农村人是失语的。

      少有人能听到他们背后的故事，于是在沉默中，悲剧轮回上演。

      自杀，或他杀，弱者抽刀向更弱者。

孤立无援的家人们

      这些都是农村里的故事，贫困老人的故事。

      城市里的人听到这些，可能会觉得离自己很远。

      果真如此吗？

      知乎上有一个问题：中国有多少穷人？

      热门的高赞回答，看得我头皮发麻——

      答主2011年博士毕业，和妻子同时在一所二线城市大学工作，家庭富裕。

      父母都是国企退休，在85年就是万元户。

      岳父是80年代武大毕业，总工程师，年薪在2000年前后10W。退二线后，在距离家不远的民营电厂做厂长。

      没有任何先兆，2011年的一天，岳父被确诊癌症：肝癌+胆囊癌+胰腺癌。

      他和妻子两个人，在2011年年收入约20W，结果给岳父看病，一年就拿了15W。

      以前，他们一直以为苦难离自己很远，经过这次他才惊觉：

      小康之家是那么容易被破坏。

      我不怕穷。

      但我怕父母生病，怕他们老无所养。

      养老，不仅是农村老人的困境，也是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的困境。

      除了物质负担外，“看护疲劳”也可能让看护者陷入绝望。

      在日本，2007年至2014年间，全国共发生了371起由“看护疲劳”引发的杀人案件。

      平均每年46起，即每8天1起。 

      48岁的护士，因为母亲脑淤血瘫痪在家，在看护11年后，用被子捂住其口鼻……

      从事电力水管施工工作的儿子，为了母亲，辞职在家，每天为母亲吸痰、按摩。但母亲病情依旧恶化，有一天他终于崩溃，用皮带勒住了她的脖子……

      过去，这些加害者常常被看成人性泯灭的“恶魔”，很少有人关心他们的处境：为什么他们会变成恶魔？中间发生了什么？

      《看护杀人》是少有的报道这个群体的一本书。

      每日新闻大阪社会部采访组采访加害者，结果发现他们存在一个惊人的共同点：

      睡眠不足。

      45%的看护杀人案件中，加害者都照料过“无法入睡的家人”。

      他们难以保持长时间的睡眠，或者昼夜颠倒，半夜频繁要大小便等。

      结果是，看护者也饱受睡眠不足之苦，逐渐陷入身心俱疲的状态。

      此外，患者大小便失禁、说出粗暴的语言，也是引发悲剧的常见诱因。

      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是：

      男性在看护过程中，会更容易陷入绝望状态。

      马某案爆出后，很多人都在感慨，亲儿子杀母，儿媳妇报警！真是难得。

      日本福祉大学的汤原悦子副教授，曾经做过数据统计，结果发现：1998年至2015年，这18年间的看护杀人案件中，子女杀害父母的案件里，约七成加害者为儿子。

      汤原副教授作出了这样的推测：

      男性在生活中一向以工作为中心，不习惯操持家务及育儿，若突然开始看护生活，对男性而言负担可能更显沉重。

      与女性相比，男性更容易对未来感到悲观，如果辛苦无望的看护生活一再持续，男性比女性可能更容易陷入抑郁状况。

      “压力”也许是全社会的共同问题，没有福利体系的支撑，家人很容易孤立无援。

      而男性普遍又多了一重枷锁：不能说。

      受“男性气质文化”影响，男性从小就被教育要坚强、不能示弱。

      所以他们会更难跟别人提及自己的弱点、倾诉烦恼。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截止到2019年，中国总人口约为14.05亿人，其中，男性人口比女性多出了3049万。

      这意味着随着老龄化的加剧，将会有更多男性担负起照料老人的责任。

      如何预防看护杀人及自杀的发生？

      这其中，男性的心理健康状态，尤其需要被重视。 

当世界又老又穷

      中国是全世界老龄化速度最快的地区。

      2050年，预计中国将有4.38亿人超过60岁。

      也就是说，平均每3名中国人就有1个老人。

      与此同时，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做好老龄化的准备。

      未富先老，可能将成为最可怕的恶性循环。

      尤其是独生子女，在“四二一”的家庭结构中，一对夫妻要在抚养1个孩子的同时，赡养4个老人。

      送养老机构？

      别说开销大，事实上，很多合适的养老院都要面临“等待空床位”的难题。

      我有亲戚打到当地养老院电话，得到的回复是，“前面还排了100多号人。”

      根据@前瞻产业研究院 的统计：

      截至2018年9月，中国养老服务机构的床位数量是732.6万个。

      如果按照中国老人愿意入住养老院的10%的比例来算，那么2018年的养老服务机构床位缺口超过900万个，并且还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请保姆上门看护？

      2020年5月，江苏保姆闷死83岁老人的新闻，相信很多人都还没忘。

      所以，我反对把埋母案，仅仅归咎于马某是个“恶人”，反对只停留在情绪宣泄层面上的“谴责”。

      不是我觉得马某的行为有任何合理的地方，也不是谴责不对，而是光谴责还远远不够。

      因为当我们把矛头都指向一个加害者的时候，就容易忽略了它背后更系统性的问题：我们的养老体系还远没有发展健全，养老制度建设依然任重道远。

      这是困境。

      如果不看到它，那么马某被判后，也还会有张某、李某、王某……

      人人都会变老，家家都有老人。

      养老，不仅是农村老人的困境，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困境。

      过去30年来，中国全力发展经济，已经使4亿以上的人口摆脱贫困，还创造出了一批与欧美规模相当的中产阶级。

      但当我们的热议话题，变成了美国大选、中产焦虑等等时。

      我们是否也可以把更多的目光，移到一些“隐秘的角落”：农村、农民、老人、看护难题……

      老龄化，正在向我们走来。

      关注他们，就是在关注以后的我们自己。

主笔 | 林尉 

图源 | 《喜丧》、《楢山节考》、部分来源于网络

部分参考资料：

《活埋母亲：不敢凝视的人性黑洞》南风窗

《一个农村老人自杀的平静与惨烈》中国青年报

《2018年中国养老院分析报告》前瞻产业研究院

《针对看护家庭现状的调查》东京"看护管理在线"网

《对44起看护杀人案件的分析》大阪每日新闻社会部取材组

China's Elderly Population Reaches 167M, China Da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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