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杀人犯

史蒂夫·艾弗里

2003年，当美国人史蒂夫·艾弗里的双脚迈出监狱大门时，没有人会否认，他是一个拥有好运气的人。为了一桩不是他犯下的罪行，命运曾把他扔进大牢。多亏了科技进步，命运又在18年后把他从牢里捞了出来。

生活也许应该补偿这个曾经不幸的男人，比如，让他从政府那儿领一笔巨额赔款。毕竟，谁也不愿意在牢里白白蹲18年。

可命运爱开玩笑。出狱才两年，艾弗里又被控杀人，被投进监狱。这次他得在牢里蹲一辈子。

发生在不同年份的两起案件，有同样的办案人员穿梭其中。这一次，警方会是公正的吗？艾弗里真的杀了人，还是被警方栽赃了？

2005年，哥伦比亚大学的两名学生踏上了寻找真相的路，10年后交出了纪录片《制造杀人犯》。

他们真的找到真相了吗？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李敏

两次入狱

想象一下，因为警方办事不力，层层隐瞒，最终导致一个男人平白无故被关在监狱里18年，他的故事能引起多少唏嘘和同情？警方又会招致多少愤慨？

再想象一下，当这个男人终于从牢里出来，刚呼吸了两年“自由”空气，正打算让政府支付巨额赔偿金，却又因杀害他人被判终身监禁，人们对他的同情会翻多少倍？

艾弗里经历了这一切。它本已随着法庭的宣判画下句点，但2015年年底，一部以他为主角的10集纪录片《制造杀人犯》的播出，把故事重新从历史中拖了出来。

观众们在在线影片租赁网站Netflix上看完纪录片后，纷纷涌到白宫请愿网上请愿，要求释放艾弗里。而在国内视频网站Bilibili上，一打开这部已有45万观众的纪录片，密集的弹幕齐刷刷从眼前飞过。观众们为真相争论不已：到底真是艾弗里杀了人，还是警方栽赃？

警方将这张合照交给受害人贝伦斯顿，她指认的嫌犯正是艾弗里

故事始于1985年，受害者潘尼·贝伦斯顿在湖边慢跑时突然遭到暴力袭击，而后她在眼睛发肿、视力模糊的情况下，做了罪犯指认。她指认的这个人，正是艾弗里。32年监禁的宣判，随之落到了这个威斯康星州马尼托沃克县的居民身上。

艾弗里本有更早出狱的机会。在他服刑的第10年，一个男人格雷戈里·艾伦向另一个县的警方承认，是自己袭击了贝伦斯顿。负责这起案件的马尼托沃克县警官安德鲁·科尔伯恩接到电话 ，得知罪犯另有其人，却没有采取行动。艾弗里又白白多坐了8年牢。直到8年后，DNA检测结果终于也把罪犯指向艾伦，艾弗里才重获自由。

艾弗里与妻儿

出狱时，艾弗里已然从一个23岁的青年，变成了41岁的肥胖中年人。在一些旧照上，入狱前他发色金黄，神情淡然而笃定，在搂着自己和当时的妻子所生的双胞胎小孩时开怀大笑。出狱后则完全不一样了。他胖了好几圈，神情中布满怀疑和焦虑。

18年的光阴，的确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了痕迹。艾弗里向当地政府和办案的检察官、警官提起诉讼，要求赔偿3600万美元。

当时报纸对艾弗里索赔案的报道

故事写到这里，人们以为可以为艾弗里松一口气了，但“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美好结局，似乎只存在于童话中。说不清是命运再次捉弄，还是艾弗里在监狱没待够，出狱两年后的2005年，他又因涉嫌强奸并杀害女摄影师特蕾莎·哈尔贝克，被警方逮捕。

美联社对案件调查始末进行了报道。威斯康星州官方称，调查人员在艾弗里车库后面的燃烧坑发现了哈尔贝克的骨头。死者停在艾弗里家族汽修厂的车内，有艾弗里的血。而在艾弗里卧室发现的死者的车钥匙上，有艾弗里的DNA。

警方有理由相信，艾弗里就是杀害哈尔贝克的凶手之一。

两名当时在哥伦比亚大学念电影专业的学生，莫伊拉·德莫思和劳拉·利西亚迪，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了相关报道。“我简直无法置信，”利西亚迪在接受Buzzfeed采访时说，“越深入读这篇文章，我越能觉察艾弗里和马尼托沃克县之间的利益冲突。”2005年11月，案件调查逐渐展开，她和德莫思启程去往当地。

他们给艾弗里写信，希望进入他的家庭拍摄。“他知道情况不乐观，被判终身监禁的可能性很大，几乎立马答应了。”利西亚迪说，“他希望他的声音能被听到。”艾弗里坚称自己是清白的，而德莫思和利西亚迪也花了整整10年，试图弄清案件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内幕。
疑点重重

2005年10月31日早晨，25岁的女摄影师哈尔贝克前往艾弗里家族的汽车修理厂，为他的汽车拍照。早前，艾弗里致电她服务的客户之一《Auto Trader》杂志，让他们安排她去拍照。这之后，哈尔贝克就失踪了。

哈尔贝克

200名执法人员在汽修厂里，进行了该县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搜查。搜查本应由卡柳梅特县警方执行，但马尼托沃克县警员科尔伯恩和伦克积极地参与了进来，这两个人曾负责1985年案的调查。他们对案件调查表现出了极不寻常的“热情”。

在汽修厂的搜查中，警方先是发现了哈尔贝克的车，它被半掩在一些树枝、胶合板和一辆汽车的发动机罩下面。车牌不见了。

她失踪后，伦克曾拨出过一个意味不明的电话，询问一个车牌号码的主人。仿佛手中就拿着这块车牌，伦克的这个电话打得快速、短促，而且很快得到答案：车牌主人是哈尔贝克。一个证人在法庭证词中称，伦克曾在她失踪的第二天，私自进入过汽修厂。

往后，搜查人员辛苦工作了4天，仍一无所获。但伦克例外。他“幸运”地，在没有卡柳梅特县警方在场的情况下，发现艾弗里卧室地毯上哈尔贝克的车钥匙。这把钥匙上，后来被检测出有艾弗里的DNA——也只有他的DNA，而没有车主哈尔贝克的DNA。

搜查就此顺了起来：在哈尔贝克的车里，他们发现了艾弗里的血迹；在艾弗里车库后面的燃烧坑里，他们发现了哈尔贝克的头骨碎片；在一个燃烧桶里，警方发现了她的手机、平板电脑和相机的燃烧残迹。

再隔4个月，警方才在艾弗里的车库中发现了一颗子弹和一些子弹碎片。威斯康星州罪证实验室的雪莉·卡尔亨，负责检测这些子弹碎片上的DNA。她曾得到侦探法斯宾德的指示，“证明死者曾出现在艾弗里的车库里”。这个举动令人费解。

然而，卡尔亨从她得到的棉拭样本中，得不出侦探想要的结果：哈尔贝克的DNA没有出现在艾弗里的车库地板上，他的枪、地毯、刀和卫生洁具上也没有。但在进行如此重要的测试过程中，她把自己的DNA混进了测试结果，让人对她的专业能力产生怀疑。

艾弗里的两位律师

更具戏剧性的一幕是，当律师苦苦寻找艾弗里无罪的证据时，他们发现了一个新的疑点。1985年案件资料中保留下来一管艾弗里的血。装有这管血的盒子封条被破坏了，玻璃管盖子上有一个小孔。律师怀疑有人抽取了这些血，把它洒在了哈尔贝克的车里。从搜查开始，到最终发现哈尔贝克车里有血，两者之间存在时间差——只要仔细搜查，第一时间发现这些血迹难道很难吗？警方又一次被怀疑作伪证，但法庭拒绝接受这管血为证物。
摆布“凶手”

再把目光放到案件中的另一名“凶手”——艾弗里的外甥布兰登·达西身上。在《制造杀人犯》中，这个16岁的少年常常双目呆滞，举止缓慢，任人摆布。国际标准智力测试《斯坦福-比奈量表》解释了部分原因：达西的智商只有70，而智商70-79为临界智能不足，69以下为智力缺陷。说达西是弱智，并不为过。

艾弗里的外甥达西

纪录片制作者从法庭得到的录像资料中看到，达西在接受审讯时，总是念叨着要回家。侦探和警员反复接近达西，但疑似动机不纯：频频从他们口中跳出来的，是类似“你不跟我们合作，我们怎么帮你呢”等等充满诱供意味的话。

达西曾对他母亲说，这些人让他“头昏脑胀”。他还以为，“猜”出了侦探和警员要的证词，他就可以回家了。

哈尔贝克去世的第2年，侦探法斯宾德（就是让实验员卡尔亨“栽赃”艾弗里的那名侦探）和威尔杰特脱离律师陪同，把达西从学校带走3次，单独讯问了他。他们同时也是艾弗里案的侦探。让警方和侦探都深感失望的是，达西的证词来回摇摆，没有统一的版本。

达西的公辩律师伦恩·卡臣斯基

这些失望的人当中，恐怕还要加上达西的公辩律师伦恩·卡臣斯基。卡臣斯基非但没有竭力为达西做无罪辩护，还劝他认罪。《制造杀人犯》中，观众能看到卡臣斯基和控方律师走得很近，这些影像让观众毫不犹豫地产生联想：卡臣斯基的立场是站在死者一边，而不是达西一边。

卡臣斯基还派出了自己的调查员迈克尔·奥凯利。对于达西，奥凯利表现出一种伪装的友好：“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一辈子待在监狱里。如果你不对哈尔贝克的死感到抱歉，我帮不了你。”他在达西面前摆满了哈尔贝克葬礼和案发现场的照片。压力之下，达西画下了一张“强奸并杀害哈尔贝克”的流程图。图一画完，奥凯利就兴奋地打电话给卡臣斯基，告诉他任务已达成：“非常顺利，特别好。”

调查员奥凯利正在"指导" 达西绘制命案流程图

那么，2005年10月31日，在哈尔贝克为艾弗里拍完照片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摇摆的证词中，达西自己就有两个版本。

在第一个版本中，放学后，他和兄弟布莱恩在家里打游戏。布莱恩回家后，他继续在家看电视，直到晚上7点，舅舅打电话来，邀请他去放篝火。达西出门去了舅舅家，然后于9点回到家中睡觉。

而另一个、也是法庭足以为他们定罪的版本中，达西放学后，就去了舅舅家给他送信，快走到的时候，他听到了尖叫声。他敲开门，看到舅舅大汗淋漓地、半裸着站在门后。之后，他和舅舅一起对哈尔贝克实施了性侵犯，在车库中枪杀了她，随后焚烧了她的尸体。

根据纪录片制作者从法庭得到的电话录音，在打给母亲的电话里，达西的话也总是前后不一致，他一会儿承认自己杀了人，一会儿说没有。母亲充满困惑：“达西，如果事情没有发生，你就不该那样讲啊！还是说，艾弗里真的杀了她？”

“我跟你说过了，我什么也没干。艾弗里或许杀了人，但不是跟我一起杀的。”达西说，“（那些细节）都是我猜的。”母亲指责他不该随便猜，他说：“我做功课也是猜的。”

法庭采信了达西两份证词中“与舅舅一起性侵并杀害了哈尔贝克”的版本。尽管艾弗里并不认罪，但他的自辨在外甥的证词前，显得无比孱弱。那张展示杀人过程的流程图，更是一个充满说服力的证据，哪怕日后他在推翻证词时，辩称灵感来自于一本小说。

2007年，两人最终被定罪。艾弗里和达西都被判终身监禁，艾弗里不得提前释放。
故事还在继续

“罪犯们”得到惩罚，受害者家属得到慰籍，故事本应在这里戛然而止。然而，《制造杀人犯》把故事讲了下去，而且讲得高潮迭起。

肯·克雷茨

结案3年后，控方律师肯·克雷茨卷入了性丑闻中，他曾给他受理案件中遭受家暴的妇女，发过充满性挑逗意味的短信。这又煽起了观众的愤怒。在经过剪辑的纪录片中，每当观众为艾弗里和达西感到同情，屏幕上就会出现这个律师灿烂的笑脸。克雷茨指责纪录片立场并不中立，而且略去了一些关键信息。

观众抓住克雷茨不检点的把柄，把他们对警方的愤慨转移到他身上——别忘了，他和达西辩护不力的律师走得很近。观众们给他发去邮件：“克雷茨，你就是一坨屎。艾弗里是无罪的，你怎么敢认为他有罪！”又过3周，纪录片播完，观众修正了措辞：“你是一坨屎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艾弗里可能有罪，但他应该得到一次重新审判的机会，牵入案件的警察们不能置身事外。”

性骚扰事件曝光之后，他选择了辞职。“大快人心的场面，”Bilibili上的观众说，“这是他做坏事的报应。”

近13万民众涌到白宫请愿网上，寻求“释放艾弗里”。白宫的回应是，白宫只能赦免联邦罪犯，而艾弗里是威斯康星州的罪犯，他们无权赦免。

而当美国观众一边倒地对艾弗里和达西的遭遇表示愤慨时，艾弗里的前未婚妻乔迪·斯塔霍夫斯基接受了新闻主播南希·格雷丝的采访。她说，这部纪录片“全是谎言”，艾弗里也“不是无罪的”。他曾对她实施家暴。

尽管后来离开了艾弗里，但在纪录片呈现出来的影像中，斯塔霍夫斯基当时是支持艾弗里的。她接受采访时说，这只是因为艾弗里让她在镜头前“把他说得好一点”。她认为，纪录片的制作者对她和艾弗里的关系了解并不深。但纪录片制作人之一德莫思表示，不知道斯塔霍夫斯基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她的态度和他们9年前去拍摄她时完全相反。

对美国刑事司法体系抱着“提防的信任”的1985年案受害者贝伦斯顿则认为，《制造杀人犯》预设了立场，认为艾弗里是无罪的。利西亚迪和德莫思曾联系她，但她拒绝参与纪录片的拍摄。她告诉《纽约客》记者：“我丝毫不觉得他们是寻求真相的记者，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平台去表达他们预设的立场罢了。”

《纽约客》则认为，纪录片对哈尔贝克的死亡拼不起完整的链条，更遑论回答到底是“谁制造了杀人犯”。在《纽约客》看来，《制造杀人犯》看上去不像新闻调查，没有呈现所有的事实，倒更像是高呼警方不力的“正义维和团”。

《制造杀人犯》主创

“我们当然有我们的观点，”利西亚迪接受电视采访时说，“开始制作这部纪录片的时候，我们就选择了艾弗里作为纪录片的主角，他曾经证明刑事司法体系在他身上失效了。”她想知道，相对于1985年案，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去传递2005年案的真相和公正。

但利西亚迪否认了他们预设立场：“我们只是为了检视美国的刑事司法体系，了解它是如何运行的。我们不可能穷尽法庭提供的每一个证据，但已经把最具说服力的那些都放进纪录片里了。”

利西亚迪和德莫思还在持续关注这个案子。他们新近记录了几个和艾弗里的通话，准备放进未来的纪录片中。
 

“故事还在继续。”德莫思接受《卫报》采访时说。

本文资料来自《纽约客》、《大西洋月刊》、《赫芬顿邮报》、《卫报》、《独立报》、《Buzzfeed》、美国威斯康星州政府文件等。

本文为每日人物（ID：meirirenwu）原创,尊重原创，侵权必究。

推 荐 阅 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