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江南读书记
江南水乡
我祖籍河南,但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我在苏州生活了20多年,在南京生活了近40年,我已把江南视为真正的故乡了。作为一个热爱古代文化的读书人,能在人文荟萃的江南度过一生,真是得其所哉!
我出生在无锡,牙牙学语时随着父母移居苏州,一年后又迁往太仓县。就行政区划来说,太仓县也属于苏州地区。
1963年秋天,我考进了大名鼎鼎的“苏高中”——苏州高级中学。三年后我高中毕业,正逢“文革”开始,于是又在苏高中校园里多待了两年。高中时代的我不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我常常在星期天溜出校门去四处游逛,不管同学们正在教室里埋头苦读。
五年中我几乎步行走遍了苏州城里城外的景点,从近在咫尺的沧浪亭,到离城20多里的灵岩山、天平山。当时太湖的西山还没有用长桥与陆地连接,所以我虽然早从《水浒后传》里得知西山岛上有一座“莫厘峰”,却无法步行前往,只得作罢。
苏州灵岩山
我在高中时喜欢看闲书,其中有不少与古代文学有关,比如《中国文学史》之类。我甚至还读了一本王力写的《诗词格律十讲》,并基本掌握了“平平仄仄”的规律。
如果说喜欢游逛使我熟悉了苏州的风景,那么爱读闲书则使我知道了苏州除了山清水秀的景色之外还有足以自豪的人文积淀,正是这两者的完美结合才形成了这座历史名城。
苏高中的校园就是明清时代苏州的府学,被改建成体育馆的大殿里仍悬着“明伦堂”的匾额,校园里道山亭的匾额则是由清末状元陆润庠手书的。
千古读书地,百年苏高中
语文老师还告诉我们校园后部与文庙相连,那两个半圆形的水池就叫“泮池”,清初金圣叹哭庙的故事就发生在那儿。
离苏高中最近的园林是沧浪亭,那是宋代诗人苏舜钦罢官后隐居的地方,园内的历代碑文不计其数。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五百名贤祠”,里面刻着与苏州有关的五百位历史名人的砖像,几乎覆盖了整整一面墙壁。当时我能指认出来的“名贤”不足20人,大多是文学家。
沧浪亭,始建于北宋,是苏州现存历史最为悠久的古代园林,位于苏州市三元坊沧浪亭街3号,始为文人苏舜钦的私人花园,占地面积1.08公顷。
城西的寒山寺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庙宇,它全因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才闻名遐迩。我父亲曾用油灯的烟把这首诗熏在一把蒲扇上,所以我从小就熟读了“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句子。来到苏州不久,我便约了几个同学同去寻访。虽然寺门外的那座“枫桥”已破旧不堪,桥下的小河也难与“江”字联系起来,但是寺内倒是十分整洁。那口著名的铜钟仍挂在木架上,不过守护在旁边的小和尚不许我们撞钟,不知它的声音是否还与当年张继所听到的一样悠扬……
寒山寺
凡是我游过的苏州景点,都涂抹着浓重的历史文化的色彩,都残留着古代文人墨客的流风遗韵。
虎丘山下的五人之墓是不用说了,刻在墓碑上的《五人墓碑记》选入了我正在学习的高中语文课本,我正是从课本上读到了它才前去寻访的。
《五人墓碑记》是明代文学家张溥于崇祯元年(1628年)创作的一篇碑文。文章记述和颂扬了苏州市民敢于向恶势力进行斗争的英勇事迹,热情歌颂了五位烈士至死不屈的英勇行为。
五人墓集体坟堆
天平山下的高义园是宋代范仲淹所置的“义庄”,虽然刻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话的巍峨牌坊那时还没建立,但《岳阳楼记》是选入初中语文课本的名篇,我来到高义园里怎会不联想起这两句千古名言呢?
灵岩山顶的“馆娃宫”相传是吴王夫差为西施而建的,宫内的那口“西施井”曾映照过西施的绝代美貌,关于夫差、西施以及伍子胥、范蠡等人的故事经过司马迁的生花妙笔已流传千古。当我登上灵岩山时,那满耳的松涛、山岩上的苍苔和衬映着悠悠白云的古塔都使我沉浸在对远古历史的遐想之中。要知道,那些故事可是发生在2000多年之前!
经过几年漂泊以后,我于1979年考进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古代文学专业,在程千帆先生的指导下攻读硕士、博士学位。
有人说南大地处南京这座省会城市,其地理优势北不如北京,东不如上海。如果这是指政治学或经济学,当然不无道理。但是对于中国古代文学这个学科来说,南大地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可谓得江山之助。
人称六朝古都的南京,最鲜明的城市特征就是深厚而优雅的文化传统。虽然在南京建都的王朝大多短命,但是南京的文脉却千年不衰。
六朝古都南京
当年梁武帝在南京制礼作乐,大得中原士大夫之仰慕,以为正朔之所在。其实梁朝的经济、军事实力都不如北朝,它的真正优势就是文化。
正是在公元五世纪的南京城里,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文学馆,成为与儒学、玄学、史学并列的国家最高学术机构。据历史学家考证,南朝文学馆的故址就在鼓楼之西,正是今天的南大鼓楼校区。昭明太子的《文选》,是在南京编纂的。刘勰的《文心雕龙》,是在南京撰写的。
李白一生云游四海,曾七次来到金陵,远多于他进入长安的次数,并写出了“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深情诗句。
王安石和苏东坡在朝廷里针锋相对,但他们在南京的半山园里相逢时,却心平气和地谈诗论文,以至于东坡动情地说“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安徽人吴敬梓寄寓南京,在秦淮河畔写成《儒林外史》,还自称“记得当时,我爱秦淮”。
在南京的江宁织造府长大的曹雪芹把《红楼梦》的故事背景安排在南京,并把其中主要人物称为“金陵十二钗”。即使是南京的下层居民,也受到浓郁文化氛围的熏陶。
江宁织造府
柳如是等“秦淮八艳”,无不精通琴棋书画,其他城市的烟花女子似乎缺少这种集体性的文艺范儿。《儒林外史》中写才子杜慎卿在雨花台上听到两位挑大粪的底层劳动者说:“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慨叹说:“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
所谓“六朝烟水气”,就是一种有历史积淀的文化底蕴,一种沦肌浃髓的文化修养。南大文学院地处南京,堪称得江山之助。南大古代文学学科的著名前辈,如王伯沆、黄季刚、吴瞿安、汪辟疆、胡小石等先生,石头城下的风声雨声曾伴随他们的琅琅书声,玄武湖畔的烟柳长堤曾掩映他们的潇洒身影。
能够在南京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求学,当然是人生的福分。
但说实话,跟着程先生读书确是相当辛苦的。尤其是我,刚入学就感到汲深绠短,左支右绌。我从未在中文系读过一天书,虽然苏州中学的语文老师给我打下了较好的语文基础,我在农村时也曾把几本唐诗宋词的选本读得滚瓜烂熟,但那离专业的要求毕竟是天差地别。
还好,我被学校里批准免修英语,于是我一头扎进李白、杜甫的古典世界,埋头苦读。程先生亲自为我们开设了两门课程,一门是校雠学,另一门是杜诗研究。他老人家亲自登台讲课,从怎样收集材料,到怎样处理材料,手提面命地指导我们进行学术研究。
在没课的日子里,我与同窗张三夕习惯在宿舍里看书。我俩的作息时间完全重合:黎明即起,晚上11时熄灯。除了一日三餐前往食堂,我们便面对面地坐着读书,其间基本不交一言,直到熄灯上床后才说几句闲话。
时光迅速,1981年底,我获得了硕士学位。1982年初,我成为程先生的第一位博士生。
开始攻博以后,程先生认为不必为我一人专门开课,于是所有的课程都采取专书研读的方式。程先生开列的必读书目如下:《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左传》《诗经》《楚辞》、《史记》《文心雕龙》《文选》。
程千帆先生 (1913-2000)
程先生确定这份书单的理由是:虽然我的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学,但是要想具备研究唐宋文学的功底,就必须对先唐典籍下一番功夫。况且博士生在读期间必须在学业上打好坚实的基础,撰写学位论文仅仅是学习内容的一个组成部分。
于是我根据这份书单埋头苦读,丝毫不敢松懈。我尽可能选择重要的版本来读,例如《诗经》,我既读了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又读了朱熹的《诗集传》。又如《楚辞》,我通读了王逸、洪兴祖和朱熹的三种注本。《史记》则以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为主,以梁玉绳的《史记志疑》为辅。
程先生要求我每读毕一书都要上交读书笔记给他批阅,我至今珍藏着几册读书笔记,上面留有程先生的亲笔批注,它们已成为我用来教导刚入学博士生的“革命历史文物”。经过1000天的苦读,我终于完成了博士生阶段的学习任务。1984年10月22日,我顺利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成为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个文学博士。
我在读博的三年里“目不窥园”,没有游览过南京的任何名胜古迹,但我心里明白自己身处六朝古都,古代的骚人墨客曾在这里写下无数的锦章绣句。
毕业留校任教以后,我得以从容寻访古代文人在南京留下的足迹,以补偿读博时留下的遗憾。从南郊的南唐二陵,到东郊的定林山庄、半山园;从曾经走出王羲之、谢灵运的乌衣巷,到埋葬忠骨的老门东王伯沆故居,我走遍了城里城外的相关名胜。我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研读古代文学,令人格外神清气爽。
南京乌衣巷,多少诗词在其中
我年近古稀,碌碌无为。但此生有幸在苏州高中与南京大学这两所江南名校学习,有幸在苏州与南京这两座江南古城生活,真是前生缘分。现戏仿白居易《忆江南》以抒己怀:“江南好,风景尽曾谙。塔耸虎丘藏细雨,城连钟阜拥晴岚。何幸住江南!”
本文作者莫砺锋,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曾任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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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光明日报》2019年4月20日9版《江南读书记》
图片来源: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版编辑: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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