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上交,杂念之源就这样除掉了
今天要讲的故事,和龙泉寺有关。在一个秋日的周末,龙泉寺召集了250名IT行业的年轻人,举办了寺庙的第三届禅修营。我们的记者陈晞也去了,三更起,行坐禅,过午不食……人人都能得到一场觉悟吗?
龙泉寺 IT 禅修记
撰文|陈晞
车流越来越密,空气中多了一分烟尘的味道,说明开始接近北京城的核心,而位于北京西北郊的凤凰岭被抛在后面,逐渐远离的,还有在龙泉寺禅修的日子。
一个秋日的周末,龙泉寺召集了250名IT业的年轻人,希望这些社会中坚力量能通过两天的寺庙体验,了解、亲近佛教,或许有些人日后将成为佛法忠实的弘道者。
对于宗教,我总是好奇却难以亲近。大胡子美国老头比尔·波特居士特别对我的胃口,正是看了他关于中国禅宗佛教的著作,才让我心生兴趣,并决定借此之机亲身体悟。比尔·波特是从人的角度而不是从佛的角度来写作的,他会写打坐久后痛苦麻木的双腿,写万分疲惫时逃过禅修的小开心和对繁复冗长的佛教仪式心生忌惮。这些不会让人怀疑比尔·波特的虔诚,而是把佛教变得更加亲近可信。
杨岸春是男三组的辅导员,瘦高苍白,虽然还没修成正果,但已然习得了一副菩萨式的慈悲样貌,笑起来让人想起他微信上的荷花头像。为了便于管理,所有男生被分成十个小组,每个小组配辅导员和副辅导员。
禅修营仅是第二年举办,这是第三届,却已经操持有度,忙而不乱。开营前,辅导员在微信上成立小组,先请小组成员介绍自己,并写下希望通过此次禅修营获得的收获,并群发邮件附学员手册。手册制作精美,封面是一片精心设计的树叶,脉络细琐,禅意十足,手册介绍了禅修营的缘起和用心,前两届的主题是“清空心灵,重归一体”和“科技为善”,今年的这期是“心的转型”,此外还有对一些佛教用语的解释“三宝”、“缘念”、“回向”、“随喜”……初看时完全记不住,却是在两天的实践中被无数次重复的重要语汇。
我去报道,杨岸春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张A4打印纸,上面例举了四种修心法类,分别是止语、专注、观功念恩和善行实践。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解释说,每个人选择一项作为禅修营期间努力成就的目标。止语就是不说话,由易到难分别是上课止语、排班止语和行进止语;专注的内容包括“早上起床注意哪只脚先落地”或“留意某一次行进走了多少步”;观功念恩是观察他人的优点;善行实践是做若干件利他善行,最高境界是“不被觉察”。我非常没有追求地说选个最容易的止语,杨师兄连忙补充到,容易,但也是最重要的。对了,此后两天中,众人均以师兄相称。
手机上交,杂念之源就这样被排除了。
一名义工带着早到的学员游览龙泉寺,义工是寺院的志愿者,平时有各自的事业和身份,休息的时候就来帮工,积善行德。这次禅修营完全由义工组织,层级严密,除总管和副总管,还有负责学员学习生活各方面的部长,为了考察凤凰岭的住宿情况,一名义工此前一个月每个周末都要换一家客栈下榻,最终选择了几家性价比最高的。
正是这种与钱绝缘的方式让这份工作格外令人着迷,在寺院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下,人人平和向善,为着同一个崇高的目标努力工作,所有附加在身上的标签被统统抹去,直到下班时刻,脱去义工的黄马褂,才能发现有人钻进了自己的英菲尼迪,有人穿着不知从哪淘换来的中学校服。
美国佛教学者尉迟酣(Holmes Welch)如此评价中国的寺院生活:“其原意乃欲创造一个模范的社会,使整个世界可以模仿。这样,即有一切‘理想国’之感应。”义工精神饱满,陈词激昂,我的思绪却跑到九霄云外,为晚霞下的凤凰岭心神荡漾。
禅宗寺院,禅堂是日常生活的核心,为僧众禅修觉悟的地方,通常禁止随意参观,有些连居士都禁止使用。见行堂在龙泉寺中起着禅堂的作用,佛像一面靠墙,两旁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全身金光璀璨,却并不俗气。厅堂装饰简洁大方,细看却透着严谨的做工和精细的图样,数百拜垫成列并置,套有莲花图样的刺绣金色垫套。
第一晚见行堂的欢迎仪式叫“相见欢”,熟悉寺院特有的一套语汇是必须掌握的功课,比如为众人分发饭菜叫“行堂”,排队叫“排班”,劳动叫“出坡”,感谢叫“随喜”。
比较语言学的创始人之一威廉·冯·洪堡曾说: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
作为一套完整成熟的意识形态体系,佛教十分注重语言使用和恪守仪规,相见欢是我们对佛堂仪轨的初体验。引磬起着控制时间的作用,这种梵乐宗教乐器由堂司掌握,磬口朝上,举过胸部与口相齐,由金属磬钎敲击磬体而发音,音色嘹亮悠远。引磬响过后,窸窸窣窣的禅堂立刻安静了下来,简单有效,威严自在。
负责此次禅修营的贤信法师踱步而出,由六名身着海青的护法相伴,两旁的众人相向而立,双手合十,恭迎法师。法师走到佛像前,众人转身,司仪朗朗道“闻磬声,至诚礼佛三问讯”,众人合十,随磬声鞠躬三次,“礼敬师父一问讯”,众人再鞠躬。待法师落座后,众人再坐。这一套礼数每次听开示前必不可少。
“之前有一名学员,参加禅修营的前一天梦见禅修后被留在寺院剃度了,十分害怕,说什么都不愿意来。还有些人,怕来了后被‘洗脑’。”虽然贤信面部仍平静如水,但我总觉得他的嘴角隐约浮现出一丝戏谑的笑,“这‘洗脑’也不是那么容易洗的,尤其是现在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些都属于理性戒备期的反应,很正常。”
我喜欢这个开场白,在一个资讯高度发达的社会,对所有的质疑藏着掖着只会透出不自信,但对贤信们来说,传法的难度更大,需要让佛教理论在现代知识背景下能自圆其说,不亚于一次“宗教改革”。
走出佛堂,头顶繁星笼罩,背后的凤凰岭从凌厉的山石变成深邃的黑洞。居高临下,远处北京城的灯火在夜风中缥缈着,生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凄惶。贤信每天看着那些灯火,会不会有一刻,心中起念,欲返身花花世界?
又是妄念,一定是素斋引发的低血糖所致。赶紧排班赶路,一路无话,到农家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来一碗美味的泡面。
凌晨三点半,农家院的大公鸡还在酣睡,只有笼中的两只大猕猴向外瞪着惊恐的双眼,众人已经踏出被窝,集合排班,惺忪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起床后是左脚还是右脚先落地。
冷风一吹,睡意全无,沉默的队列向龙泉寺快步行进。我想数一下到寺院要走多少步,数到108便开始开小差。
在寺西跨院稍息,负责引领我们行脚禅的法师驾到。
中国禅宗其实分为南禅和北禅,两支流派都曾兴盛一时,但自唐以后,北禅逐渐没落,近千年来大行其道的禅宗其实是南禅。南禅主张顿悟,北禅主张渐悟,两者分道扬镳的故事是禅宗史上著名的公案。
禅宗五祖弘忍有一天交代弟子,谁能作出体悟佛性的偈颂,就把衣钵传给他。他的大弟子作: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一名负责舂米的初学弟子也作了一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名初学弟子叫惠能,后来成为禅宗六祖。惠能的偈子指引着后世通过顿悟的方式体悟佛性,这种方式被认为更适合普罗大众,无论高低贵贱,都可以“见性成佛”。
如果说惠能的偈子是本体论,行禅就是方法论中的一种,即通过行走参禅悟道。
成熟的修行者,在行食坐卧中参悟已经是本能,而对于初学者,其实有一套切实可行的技巧。
行前,法师已经开示了行脚禅的法门,关键是保持专注,可以注意自己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并在心中默念,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抬腿落腿的动作上,还有余力,可以记下一共走了多少步。全程止语,速度随法师调整,有时会突然慢下来,不要着急,专注心念。
就这样,众人穿过水帘洞,缓缓爬上山顶,再游回寺院。此间,晨曦微露,远处的京城正被唤醒,凤凰岭被染成温暖的石榴红,我们跟随法师,感知山间的分毫,专注起来,知觉似乎灵敏了许多倍,拂动的树叶,石缝间的小虫,晨风凉过后脖颈,这些被忽视的生命细节被重新拾回。
不知觉中,已经回到见行堂,接下来修坐禅。
坐禅是禅修中最常见的一种形式,正宗的坐禅不允许携带任何随身物品,念珠也不行,禅定时完全仰赖息止心念,细微如拨动念珠的动作,都可能对自己和他人形成干扰。更不用说如净土宗那种念佛名号,念佛名号相对简便一些,每诵一声都是安慰,修禅的人则陷入无边静默,只能依靠自己的心念。
坐禅时,拜垫的方向调转过来,变得前低后高,便于双腿盘起,严苛的标准是“双跏趺坐”,即俗称的“双盘”,考虑到我们大多数人的体质,法师要求我们以一种放松的姿势端坐就好。入定的方式可以参呼吸、参佛偈、参佛号,我们这样的初学者可以倒数数字,需要增加些难度,比如从20往下先数双数,一次呼吸数一次,数完再从19开始往下数奇数。如果念头还是容易被打断,可以在20和18之间加入“20之后我该数18”这样的片段,以此类推,总之就是用一种专注的思绪填满头脑,达到入定的目的。
吃饭在佛教看来是一种病,饿病,不是件光荣的事,摄入身体基本所需就可以了,不要因满足了口腹之欲而欢喜,也不要因嘴里淡出鸟来而万分沮丧。用斋期间广播中一个甜美的女声如此告诫大家,像车站安检时的录音,亲切而不容异议。
寺院食物来源于施主供养,所以用餐前要双手合十,口念供养词,感谢供养人,用餐时不许浪费,一次杨岸春师兄暗示我没有吃净,我低头看碗,只有一些菜汤,杨师兄欣然注视着我将菜汤饮毕。坐在我对面的师兄是寺院常客,方法专业,把馒头撕成小块,将碗底的汤汁一抹而光。
在古代印度,佛教徒遵循“日中一食,过午不食”的传统,中国的气候相较印度更为寒冷,需要更多食物补充热量,因此一般中国寺院都供应晚斋,但把晚斋称为“药石”,即“有病得治”。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晚斋的内容会简单很多,并以午斋的剩菜为主。每次用斋都需要有人服务,分发菜饭的工作有个典雅的名字——行堂。斋堂中的基本布置为两排对坐的桌椅,中间留出通道,供行堂人员出入。每个小组都要体验一遍行堂,我们穿上绣有龙泉寺字样的围裙,带上袖套和一次性口罩,眼镜前升腾起阵阵白雾。
亲身体验前,我一直不明白行堂的师兄为什么面目严肃、咬紧牙关,原来这真是件体力活,尤其是在半饥饿的状态,左手提着十几斤重的饭桶,右手持沉重的饭勺,还要控制肌肉力度,不让饭菜掉在桌子上——凡是掉在桌子上的食物,均由行堂者独享。桌子一排几十米长,走到一半向前看去,面目想必亦是相当凝重。
为他人服务,既是功德,又是修行,即使行堂这样的小事,也要事前缘念,事后回向,所谓回向,即“以自己所修善根功德,回向自己的希愿处,并祝福众生”。在这座理工博士主持的寺院中,回向被生动地解释为为自己的功德按下“SAVE”键。
下午的内容是“出坡”劳动,因为寺院大多依山而建,故称“出坡”。禅宗讲究“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作”是指劳作。尤其是扩建寺院时需要大量劳力,僧人也要承担可观的劳动任务,纪录龙泉寺早期建设的影片中,现在庙堂之上的法师、昔日名牌大学毕业生每天都要“出坡”,夯土运石砌砖是常有的事,他们在劳动中修炼心性,体味禅意。让我们体验的“农禅”相比容易得多——到小菜园帮忙除草。
早先的禅宗祖师,包括初祖达摩、二祖慧可和三祖僧璨,都过着云游的生活,如果在某家寺院长住,通常依靠施舍。四祖道信改变了禅宗的生存方式,他要求僧众自己种植粮食,使寺院可以自给自足,从而可以专心禅修。这种可持续发展的方法让禅寺的规模得以不断增大,是禅宗广为流行的重要因素,道信圆寂时,四祖寺的僧人超过了五百名。
这种方式一直传习了近一千五百年,所以,即使龙泉寺的小菜地还不够寺内一天的口粮,仍被保留下来,成为僧俗众体验农禅的基地。
我喜欢听贤信法师的开示。
他讲“发心”,谈到德国和日本一流的制造业源自专注,美国人善于创造新兴行业源自心灵解放和打破常规。
随后这位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对美国二战后社会发展史如数家珍,婴儿潮、冷战、垮掉派、嬉皮、LSD,还有西海岸如乔布斯这样的IT精英如何从印度撷取了佛教精华。他也会讲传统一些的参悟寓言,“我看见两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就想,它们落在这里和落在凤凰岭的石头上有什么差别?对它们来说没有差别,而在观察者我看来,两者之间却天差地别。为什么在一个更高的维度内,我们自己不会是麻雀?”
这不像是法师在开示,更像一位朋友跟你探讨他的思考结果。
禅修营并没有讲太多的佛教理论,而是试图在告诉大家,佛教很古老,但传播修习佛教的人却活在当下,我们身处同一个世界、用着同一个时代的语言,在这个世俗化的时代,佛学应该用一种更亲和的方式接触众生,禅宗总被认为是一种充满智慧的学问,但只有因时而变才能证明自身的智慧。
龙泉寺还从其慈善基金会借鉴了一个属于心理学范畴的游戏,所有人用眼罩蒙住双眼,拉手前行。250人在黑暗中从见行堂走出,只有队伍最前方的学员可以看到路径,其余所有人只能将所有信任托付给前面的师兄,同时担负起引领后人的重要职责。上台阶、过厅堂、跨越或钻过义工们设置的小障碍,摘下眼罩会发现这些障碍在平日中如此不值一提,却令黑暗中的自己充满担忧和恐惧。
有人果决有人迟疑,队伍时松时紧,紧的时候要把人撕裂,却拼死不能松手,手握不住了只留手指勉强勾着,找机会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经过一两个障碍,前后人已经形成默契,抬手表示上台阶,抬得越高越猛烈,代表台阶越高,反之,手向下坠代表下台阶。后来被某位理工女形容为“在某些通路失灵下的信息传导”。
法师没有解释为什么做这个游戏,而期待不同的人生出不同的感悟。众人分享体验,试图从其中悟出某些哲理,却发现越想越复杂,一场游戏承载的启示和道理竟可以如此广博。也许这就是禅,在这个价值体系中,宇宙中至高的道理就孕育于只言片语和静默修行。
当人们想到禅,通常会提到那些外部的形式,比如不知所云的对话或是极简主义的美学,但如果深入一些看,禅是一种生活方式。
比尔·波特认为,禅宗之所以在佛教诸多流派中脱颖而出,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其他宗派是由意识形态驱动的,而禅宗由生活驱动。哪怕你无法相信六道轮回,或者对在法会中唱诵控诉堕胎恶业、违者染疾早夭的经词难以认同,禅宗里的修心方式同样可以令人获益。散营后回到停车场,邻组的师兄启动了一台保时捷,旁边人告诉我他是某创投公司的合伙人。保时捷、创业、投资、合伙人,这些名词在一瞬间纷至沓来。而在我背后的龙泉寺,总有人随着磬声,起床、坐禅、用斋、劳作,如果愿意,可以不说一字,走完一生。
撰文:陈晞 编辑:FUFU 摄影:张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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