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巴金:《寒夜》(12)&(13)
寒
夜
为纪念《寒夜》出版七十周年,巴金故居2017年推出了一系列活动,公众号也将选载小说《寒夜》的精彩片段,七十年后重温《寒夜》,相信一定会别有一番滋味品味。
12
他不肯让母亲和妻子知道他吐血的事。第二天他居然支持着到公司去办公。晚上睡得不好,精神相当差。仍旧是那单调的工作和纠缠不清的译文、周主任的厌恶的表情、吴科长的敌视的眼光和同事们的没有表情的面孔。他忍受着。他捱着时刻。他的心并不在纸上。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校出了多少错字。听见开饭的铃声,他放下笔,轻轻叹一口气,他仿佛就是一个遇赦的犯人。他的胃口还是不好,他吃得少,也不讲话。他觉得全桌的眼光都带着怜悯在看他,他不安起来。好容易放下碗,他又像得救似地嘘了一口气,离开饭桌。他不敢看旁人,也没有谁理他。
他回到楼上,又在办公桌前坐下。他并不看校样。还没有到办公时间,他用不着多耗费他那有限的精力。他的眼光茫然地朝四处看。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外,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疲倦,脑筋也较往日迟钝,眼皮渐渐地往下垂,头越来越重。他睡着了。
同事们的笑声惊醒了他。他连忙坐正。脑子里还装了一些古怪的影子。他从悲欢离合的梦中醒过来了。他还有一种怅惘的感觉。
办公时间近了。周主任和吴科长都不在,同事们高兴地讲着笑话。忽然一个同事提起战局,另一个同事跟着报告昨晚得到的消息。空气立刻紧张起来。日本人不停地向这里前进,没有人挡住他们。据说敌人已经到了宜山。
“报上都没有说,你知道!不会有这样快!”汪文宣暗暗地驳斥道,但是他只敢在心里说。
“不见得罢。怎么你的消息倒这样灵通?报上还说这两天前方战况很好,”小潘插嘴说。
“你相信报纸?你晓得报上每天有多少检查扣掉的新闻?”那个消息灵通的同事反驳道。
“是啊,这两天情形的确不妙,我有个亲戚在贵阳住家四年了,现在也要把全家搬过来,”另一个同事说。
“这算什么!我有个朋友已经定了飞机票就要搬家到兰州去罗,要逃索性彻底一点,”又一个同事说。
“所以我们公司要搬兰州,这就是彻底啊,”消息灵通的同事说。
“你去吗?”小潘问道。
“我去?恐怕公司不会要我们这班小职员去罢。你还存这个希望吗?”消息灵通的同事说。其实这个同事不能算小职员,他是出版科的科员,进公司时间久,底薪也比汪文宣的高得多。
“不要我们,总得发一笔遣散费。多支三个月薪水也好,”小潘满不在乎地说。
“三个月?我看至多也不过两个月。拿到那一点钱有什么用?逃难不够用;不逃难更不够用。况且这种半官半商、亦官亦商的机关——”消息灵通的同事说到这里,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连忙咽下以后的话,同时做出一个可笑的怪相。
周主任来了。整个楼面立刻静下来。小潘也悄悄地回到楼下去。下半天的工作开始了。
汪文宣不出声息地坐在办公桌前。他觉得自己还是在梦中。他的眼睛看不见面前摊开的校样。同事们的谈话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逃难,……遣散,……这不是就是他的毁灭吗?还有他的家庭。……湘桂撤退的惨剧,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一切,……他又是一个这么不中用的人!……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一声发冷。他不敢再往下想,却又不能制止自己。他越想,心越乱。他翻过了两张校样,却没有把一个字装进脑子里去。工作,他已经不关心了。他仿佛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毁灭!他被人宣告了死刑。他没有上诉的心思。
他昏昏沉沉地过了半点钟光景。他觉得周身不舒服,头忽然发起烧来。头有点晕。几分钟,十几分钟,半点钟,一点钟以后,热度还没有退。“一定是肺病,我昨晚还吐过血!”他断定道。“没有关系,我反正要死。”他安慰自己。心稍稍安定了。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地害怕了。他却另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我死,我一个人死,多寂寞啊,”他想着,他恨不得马上跑回家中,抱着妻,抱着小宣痛哭一场。
到下班的时候,他已经不发烧了。他觉得精神稍微好一点,慢慢地走回家去。
母亲在家里煮好饭等待他。她用慈爱的调子同他谈话,问他这一天的工作情形。吃饭的时候,母亲谈起树生,又发了一通牢骚。他唯唯地应着,他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同时又觉得树生并没有错。
“晚饭她既然不在行里吃,就应该回家来吃。你亲眼看见的,她一个月有几天在家?不是去找情人还有什么事!”母亲收拾饭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这样地直说了。
他不作声。他不相信母亲的话。但是母亲的话使他痛苦。永远是这样的控诉,仇视。“为什么不让我安静?既然你爱我,为什么不也爱她呢?你知道我多么离不开她!”他想道。但是他不敢把这答话说出来。“离不开她”四个字伤了他自己,使他感到寂寞。寂寞中又夹杂了一点焦急不安。他默默地站起来,轻轻咬着嘴唇,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你没有事,要不要去看电影?我们究竟是读书人,再穷也该有娱乐啊,”母亲做完事情,过来对他说。
“我累得很,不想出去了,”他懒懒地答道。过了半晌,他又带着苦笑加上两句:“现在读书人是下等人了。看电影看戏,只有那班做黑货白货生意的人才花得起钱。”
树生推开门进来。
“你吃过饭吗?”他惊喜地问道。
“吃过了,”她含笑地答道;“我本来想赶回家吃饭的,可是一个女同事一定要请客,不放我回来。今天行里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等一会儿告诉你。”
“她笑得多灿烂,声音多清脆!”他想道。可是母亲只含糊地应一声,就走进小屋去了。
她换衣服和鞋子的时候,电灯忽然灭了。他慌忙地找寻火柴点蜡烛。
“这个地方真讨厌,总是停电,”她在黑暗中抱怨道。
蜡烛点燃后只发出摇曳的微光。满屋子都是黑影。他还立在方桌前。她走过来,靠着方桌的一面坐下。她自语般地说:“我就怕黑暗,怕冷静,怕寂寞。”
他默默地侧过头埋下眼光看她。过了几分钟,她忽然抬起头望着说:“宣,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话?”
“我怕你累,你休息一会儿罢,”他勉强做出笑容答道。
她摇摇头:“我不累,行里工作不重,我们又比较自由,主任近来对我很好,同事们都不错。就是——”她停顿一下,忽然改变了语调,皱了一下眉头。“我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来,我总觉得冷,觉得寂寞,觉得心理空虚。你近来也不肯跟我多讲话。”
“不是我不肯讲话,我怕你精神不好,”他惶恐地分辩道。这不是真话,事实是:他害怕讲多了会使她不高兴,并且每天他和她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你真是‘老好人’!”她带笑地责备道。“我一天精神好得很,比你好得多,你还耽心我!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想到别人却忘了你自己。”
“不,我也想到自己,”他笨拙地辩道。
母亲的房里没有声息,烛光摇晃得厉害,屋角的黑影比先前更浓。从二搂送来一个小孩的咳嗽声和哭声。窗外索索地下起小雨来。
“我们打两盘bridge罢,”她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提议道。
他很倦,他不想玩“桥牌”。可是他立刻答应了,并且去把纸牌拿来,放到方桌上。他坐下来洗牌发牌。
他看得出来她的兴致愈来愈差。他自己对玩牌更少兴趣。刚玩了两副,她忽然厌倦地站起来说:“不打了,两个人打没有兴趣。而且看不清楚。”
他默默地把纸牌放进盒子里,低声叹了一口气。他注意到烛芯偏垂在一边,烛油流了一大摊在方桌上。他找着剪刀,把烛芯剪短了。
“宣,我真佩服你,”她站在方桌前看他做着这一切,忽然用激动的声音说。他惊讶地抬头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真能忍耐,什么你都受得了,”她带着抱怨的调子继续说。
“不忍受又有什么办法?”他带着凄凉的微笑答道。
“那么你预备忍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我烦得很。宣,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过这种生活?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得好一点?”
“我想,总有一天,等到抗战胜利的时候——”
她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头:“我不要再听抗战胜利的话。要等到抗战胜利恐怕我已经老了,死了。现在我再没有什么理想,我活着的时候我只想活得痛快一点,过得舒服一点,”她激动地甚至带点气愤地说。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过了半响他才吐出一句话:“这要怪我没有出息。”这句话是用痛苦和抱歉的调子说出来的。
“怪你有什么用?只怪我当初瞎了眼睛,”她烦躁地说。话刚出口,她的心就软了,但是她要咽住话已经来不及了。每个字像一根针似地刺进他的心。他捧着头,默默地用他的十根手指抓他的头发。她连忙走到他的身旁,温柔地说:“原谅我,我的心乱得很。”她把他的右手从头上拿下来,紧紧地捏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捏了许久。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便放开了它,走到窗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13
他继续过着这样的平凡、单调而痛苦的日子。是什么一种力量支持着他那带病的身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每天下午发着低热,晚上淌着冷汗。汗出得并不太多。他对吐痰的事很留心,痰里带血,还有过两次。他把家里人都瞒过了。母亲只注意他的脸色,她常说:“你今天脸色又不好看了。”他照例回答她:“我觉得倒还好。”有一次妻在旁边听见母亲讲起他脸色怎样的话,妻冷冷地插嘴说:“这两年来他脸色哪一天好看过!”妻说的是真话。但是妻也不知道他的心。关切,怜悯——她们能够给他的就只有这一点点。母亲似乎比妻更关心他,母亲似乎更少想到她自己。但是连母亲也减少不了他内心的痛苦。
“活着好,还是死好?”他常常偷偷地想着,尤其是在办公的时候。他觉得“死”就在前面等他。周主任的表情和吴科长的眼光似乎在鞭策他走向着“死”。他回到家中,母亲的关心和妻的怜悯并不曾给他多大的安慰。母亲喜欢诉苦,妻老是向他夸耀丰富的生命力,和她的还未失去的青春。他现在开始害怕看母亲的憔悴的愁容,也怕看妻的容光焕发的脸庞。他变得愈不爱讲话了。他跟她们中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她们关心地望着他或者温和地跟他谈话的时候,他总要在心里说:“你们不了解。”她们的确不了解。她们也许觉得他有时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她们,但是她们并没有特别耽心。母亲或许耽心,可是她的叮嘱和询问(叮嘱他小心身体,问他是不是有病)反而增加他的害怕和痛苦。“她就要看出来了,”他对自己说,他更加小心起来。有一次母亲谈起他的身体,妻立刻接口说:“让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妻还掉过眼睛来看他,这次是真诚的要求:你去一趟罢。“我很好,我很好,”他慌张地答道。“去检查一次究竟稳当些,”妻说。他不直接回答她,停了片刻,他气无力地自言自语:“现在看病吃药住医院都要花钱。像我们这种人只要有饭吃,就算是有福气了。他们说湘桂路上不晓得饿死多少人。”
母亲愤愤不平地叹了一口气。妻想了想,才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像他们那样。不过我们活着的时候,总得想办法。”她皱着眉头,脸上掠过一个阴影。但是阴影立刻散去了。她的脸上不留一点忧郁的表情。
“想办法?我看拖到死都不会有办法,前年说到去年就好,去年说到今年好,今年又怎么说呢?只有一年不如一年!”母亲终于在旁边发起牢骚来了。
“这要怪我们这位先生脾气太好罗,”妻带了点嘲笑的调子说。
母亲变了脸色,接着说:“我宁肯饿死,觉得做人还是不要苟且。宣没有一点儿错。”
妻冷笑了两声,过了两三分钟又自语似地说:“我看做人倒不必这样认真,何必自讨苦吃!”
“这是我甘心情愿。无论如何,做一个老妈子,总比做一个‘花瓶’好,”母亲气冲冲地说。
“妈,不要说了,树生的意思其实跟你的并没有不同,”他连忙插进来劝解道,他害怕再听她们的争吵。
“不同,完全不同!”妻挣红脸用劲地说。“现在骂人做‘花瓶’,已经过时了……”
“树生,你不要多说。都是我不好,连累大家受苦,也怪不得妈,”他着急地向妻央求,拉开她。他又低声对她说:“妈上了年纪,想不通,你让她一点罢。”
“哪里是她想不通,明明是你想不通!”妻气恼地骂他,但是声音不大,她坐到床沿上不再作声了。
“当然啊,现在人脸皮厚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母亲还在一边嘲骂道。
他正要过去安慰母亲,忽然听见人在唤“汪先生,汪太太。”他吃惊地向房门那边看去。隔壁的张太太苍白着脸立在门前。
“张太太,请进来坐,”他连忙招呼道,妻和母亲也跟着向那个女人打招呼。
“汪先生,你看这里不要紧罢?我真害怕,要是逃起难来,我们外省人简直没有办法,”张太太刚刚坐定,便惊恐地睁大两只眼睛说。
他没有答话,倒是妻先说了:“我看不要紧。外面谣言很多,我就不去理它。”
“谣言?听到什么谣言?”他惊问道,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了。
“说是日本人已经到南丹,逼近贵州了。行里同事都是这么说,”妻相当镇静地回答。
“我听说已经进了贵州啊。我们张先生的机关在准备搬家。不过我们小职员是跟不去的。以后怎么办呢?汪先生,你是本地人,你要照料我们啊!”张太太用了惊恐、焦急的声调央求他。
他心理想:你还找我,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可是他却答道:“好,我一定帮忙。”
“我们想到乡下去躲一下,最好你们去哪里,我们也一起去,”张太太又说。
“现在就去躲?还早罢。张太太,你不要怕。到那个时候总可以想办法,”妻微笑地安慰那个带病容的年轻女人。
“我就是说,将来万一要逃难……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谢谢你们啊,谢谢你们啊。我去告诉我们张先生。他听见也就放心了,”张太太站起来,说着感激的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坐一会儿罢,”妻挽留道。
“不坐啦,不坐啦,”张太太一面说一面往房门外走。
客人走后,房里三个人沉默了两三分钟,母亲忽然发问:“宣,真的要逃难吗?”
他的心跳得厉害,他不敢回答。
“不会的,不会坏到这样,”妻接嘴说,她的脸上现出平静的笑容。
但是第二天妻下班回来,就皱着眉头对他说:“今天消息的确不大好,说是连独山也靠不住了。又说贵阳天天有警报。”
“那么我们怎么办?”母亲张皇地插嘴问道。
“除了等着日本人打过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断念似地说,又凄凉地笑了笑。他并不害怕,他只有一种疑惑不安的感觉。死,活,灾难对他并没有什么区别。要来的事反正会来,他没有力量挡住它。不来的,更用不着害怕它。
“我们不能等死啊,”母亲焦急地说。
妻怜悯地笑了:“不会到这样地步。该走时大家都会走开。今天还有个同事约我到乡下去暂避一下,说是怕敌人来个大轰炸。我也没有答应。”
“你自然比我们有办法,”母亲生气地嘲讽道。
“也许罢,我高兴走的时候,我总走得了,”妻故意做出得意的神气答道。
“可是小宣呢?可是小宣呢?我跟宣两个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能丢开他啊!”母亲挣红脸,大声说。
他的眼光轮流地望着这两个女人的脸。他想说:“我都要死了,你们还在吵!”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小宣有学校照顾他,用不着你们操心,”妻冷冷地说。
“好的,这样你可以跟着男朋友到处跑了。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妈!”母亲咬牙切齿地骂道。
“对不起,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样的年纪,”妻开始变脸色,大声回答。
“树生,你就让妈多说两句罢,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说不定过两天大难一来,大家都会——”他忍耐不住,终于痛苦地高声说了。他觉得头痛得厉害,便闭上嘴咬紧了牙齿。
“我并不要吵,是你母亲吵起来的,你倒应该劝劝她,”妻把头偏向一边,昂然说。
“我不要听你那些花言巧语,”母亲指着妻骂道。
“你们吵罢,你们吵罢,”他气恼地在心里说。她们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撞击,他觉得他的头快要炸开了,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他默默地走向房门。她们不理他。他走出门,一口气跑下楼去。
他走在人行道上,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夜的寒气开始洗他的脸,他的脑子渐渐地清醒了。
“到哪里去呢?”他问自己,没有回答。他无目的地走着。他又到了那个冷酒馆的门前。
“你应该使自己忘记一切,”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朝那个小店里面望。桌子都被客人占据了。只有靠里那张方桌比较空,只坐了一个客人,穿一件旧棉袍,头发长,脸黑瘦。那个人埋着头喝酒,不理睬旁人。“我去拼个位子,”他低声自语道,就走进去,在那个人对面拉开板凳坐下来。
“来一杯红糟!”他大声说。堂倌送来一杯酒。他马上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进到肚里,一股热气冒上来,他受不住,打了一个嗝。
“文宣,”对面那个客人忽然抬起头看他,唤他的名字。他呆呆地望着那张带病容的黑瘦脸,一时认不出是谁来。
“你认不得我?你吃醉了吗?连老同学——”那个人痛苦地笑了笑。
“柏青!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睁大眼睛,吃惊地说,打断了那个人的话。相貌全变了,声音也哑了,两颊陷进那么深,眼里布满了血丝。围着嘴生了一大圈短短的黑胡子。“你做了什么事?还不到一个月!”他问着,他有点毛骨悚然了。
“我完了,我已经死了,”那个人嘶声回答,还勉强做出笑容,可是他笑得像在抽筋似的,牙齿黄得可怕。
“不要这样说,柏青,你是不是生过病?”他关心地问,他忘记了自己的苦恼。
“病在这里,在这里!”那个人用手指敲着前额说。
“那么,你不要喝酒了,快回家去休息,”他着急地劝道。
“我要吃,吃了酒才舒服啊,”那个人狞笑地答道,却并不去动前面的酒杯,那里面还有大半杯酒。
“那么你快喝干,好回家去,”他催促道。
“家!我哪里还有家?你要我到哪里去?”那个人冷笑说。
“你住的地方,我陪你回去,”他说。
“我没有住的地方,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那个人生气地答道,突然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光了。“痛快!痛快!”他大声说。“我白读了一辈子书,弄成这种样子,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有时侯我睡小客栈,有时侯我就睡马路,我还在你们大门口睡过……”
“你喝醉了,不要多说,我们走罢,”他截断了那个人的话,一面站起来叫堂倌来把两个人的酒钱收了。他拉着那个人的膀子,接连说:“走,走。”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那个人不停地摇头说,不肯站起来。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他说。
“好罢,”那个人站起来,身子摇摆一下,又坐下了。“你先走罢,我多坐一会儿,”那个人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
“那么到我家去坐坐,树生还一直记罣你的太太,”他温和地说,刚说出“太太”两个字,他马上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便闭上嘴不作声了。
“你看我这样子怎么能到你家里去!”那个人说,两腮略略动了一下,接着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右手五根手指在旧棉袍的油腻的前胸上敲了两下:“我穿这样的衣服。”摸摸下巴:“我这样的脸貌。”又摇摇头:“不,我不去。我已经死了,你的老同学唐柏青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管这些?穿什么衣服,住什么地方,跟朋友有什么关系呢?朋友们都不理我,也好,横竖我已经死了,死了。”最后勉强笑了笑:“你回去罢,不要理我。啊,刚才你还说,你们都记罣我内人。你们都记得她,我怎么能够忘记她!”
汪文宣掉转头看了看四周,几张桌子上客人的眼光全向着他的同学。他脸红了。
“快走罢,那些人都在看你,”他低声催促道。
“看我?让他们看罢,我们都是一样,”那个人抬起头望着他,两眼射出一种类似疯狂的眼光,“到冷酒馆来吃酒的就没有一个快活的人。你也一样。”汪文宣听见这句话,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仍旧低声在催促:“不要说了,我们走罢。”
“势利,势利,没有一个人不势利!”那个人只顾自己地说下去。“我把人看透了。我那些老朋友,一年前我结婚,他们还来吃过喜酒的,现在街上碰见,都不理我了。哼,钱,钱!”他勉强做出轻蔑的笑容。“没有人不爱钱。不崇拜钱!我这个穷光蛋!你死罢,最好早点死,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好!”他忽然站起来:“我跟你去看看大嫂。我内人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要到府上去拜望大嫂,现在……”他说不下去开始抽泣了。
汪文宣拉着那个同学的膀子走出了酒馆。两个人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同学忽然站住,说:“我不去了。”
“那么你到哪里去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管我,”那个人坚决地说。
“柏青,这样不行,你到我家里去住一晚罢,”他同情地劝道,又把那个人的膀子拉住。
“不!不!”那个人摇头说。
“柏青,你不能这样,你该记得你从前的抱负,你振作起来罢,”他痛苦地大声说。他只想哭。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刚要转进他住的那条街,那个人忽然固执地大声说:“不,我要走。”又说:“你放我!”挣脱了他的手,那个人就跑下马路朝对面跑去。
“柏青!柏青!”他失望地唤着。他要跑过去追那个人。他听见一阵隆隆的声音,接着一声可怖的尖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看见一辆大得无比的大卡车在他的身边飞跑过去。
人们疯狂地跑着,全挤在一个地方。就在这个十字街口马上围了一大群人。他呆呆地走过去,站在人背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觉得一个可怖的黑影罩在他的头上。
“好怕人!整个头成了肉泥,看得我心都紧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
“我说像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应该行驶卡车。这个月辗死好几个人了。前天在小十字辗死一位年轻太太,那才惨!车子也是逃掉了,还跌伤一个警察,”另一个声音说。
他醒了过来。他明白了。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喉咙哑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脸。他心里难过得厉害。他浑身发冷。
他悄悄地离开人群走回家去。没有人注意他。只有一个声音伴送他到家。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嚷着:“我完了,我完了。”
他推开房门。电灯相当亮。妻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书。她放下书抬起头看他,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亲热地问了一句:“你又到冷酒馆去了?”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费力地吐出一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母亲从里屋跑出来,大声说:“宣,你回来了!”
“什么梦?你怎么了?休息一会儿罢,”妻温和地说。
他想答话。但是那声可怕的尖叫还在他的脑子里震响。他的精力竭尽了,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他努力支持着。两对急切、关怀、爱怜的眼睛望着他,等待他的答话。他一着急,嘴动了,痰比话先出来,他的心在燃烧。
“血!血!你吐血!”两个女人齐声惊呼。她们把他搀到床前,让他躺下来。
“我完了,我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念着那句可怕的话,脑子里还响着那声尖叫,眼泪像水似地流下来,他觉得他再没有力气挣扎了。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寒夜|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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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忻世超
校对:饶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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