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楼乘震:巴金与草婴——捍卫人道主义的战友
2012年3月24日,是著名翻译家草婴先生九十华诞。3月20日下午,草婴先生夫人盛天民老师专程到巴金故居,代表草婴先生把新近出版的彩色插图本《托尔斯泰小说全集》12卷赠送给巴金先生故居。
巴老与草婴,可以说是两代人,巴老生于1904年,草婴生于1923年,两人相差19岁。一位主要从事文学创作,一位以翻译文学作品为生,但他们都是站在人道主义的战线上,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草婴先生将其翻译的《托尔斯泰小说全集》12卷赠予巴金故居,其妻盛天民(右二)代表出席
陈思和、李辉先生在《巴金研究论稿》第一章就说“人道主义是巴金接受其它思想影响的基础,是他的社会政治思想的基础和核心,制约着他的思想的发展,自然也决定了他的整个创作倾向。”
当草婴(盛峻峰)还在初中时代,巴金先生已蜚声文坛,草婴说他很小就受了鲁迅、巴金等当时的进步作家著作的影响。他在初中时就表现出他的进步思想和组织才能,当年只有15岁的盛峻峰正在学俄语,被在上海地下党分管文教的姜椿芳同志发现,引导走上革命道路。课余时间参与《时代》周刊、《苏联文艺》月刊的翻译。“草婴”笔名即是那时诞生的。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株生命力坚韧的小草。到1945年,他正式进入上海塔斯社,成了专业的翻译工作者,一直到上海解放。因为多年翻译通讯稿,草婴清楚记得反法西斯战争的全过程,被朋友戏称为“二战老兵”。解放后,草婴与巴金都是没有工资、靠稿费生活的个体文字工作者。草婴对巴老十分崇敬,尤其对巴老的俄文功底佩服有加。
草婴因明白自己没受过专业训练,所以虽然生活很清苦,但非常刻苦。1955年,苏联发表了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他很快翻译过来,在《世界文学》上分两期连载。当时的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读后认为这篇小说“关心人民疾苦,反对官僚主义”,号召全国青年团员向女主角娜斯佳学习。于是,小说先在发行300万份的《中国青年》杂志上连续两期转载,再印单行本,第一版就发行124万册,一举打破翻译小说印数纪录。小说成为团中央指定的必读书籍,国内杂志争相推荐,全国掀起了一阵学习高潮。这对草婴当然是很大的鼓舞。“关心人民疾苦,反对官僚主义”,也正是草婴选择“娜斯佳”的理由。
1993年11月,巴老九十大寿,草婴(左)与巴金摄于武康路113号巴金寓所
草婴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凭什么能够坚持自己的工作?凭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1955年,翻译家满涛因曾与胡风写过信,被拖入胡风案中。1957年反右中,傅雷先生也被打成右派。上面都要草婴表态批判,草婴想满涛是个老实人,顶多书生气太足,怎么可能反革命?傅雷为地下党做过事,怎么可能反党呢?于是,他可以检讨自己,但坚决不对满涛、傅雷的问题表态,一个字也不写。看上去很儒雅文弱的草婴,内心却是十分坚强。我们今天可以很轻松地谈论这些往事,要知道在当年政治气氛的高压下是多么不容易。
草婴说:“我非常尊重铁骨铮铮的人,包括国内和国外的那些作家。这样的人,在苏联作家中特别多。”于是,他又开始了对肖洛霍夫作品的翻译。他认为肖洛霍夫是苏联作家中继承托尔斯泰传统,发扬人道主义精神的佼佼者,肖洛霍夫有胆有识,较少受教条主义的影响,敢于在作品中反映生活的真实。他翻译了肖洛霍夫的《顿河的故事》、《被开垦的处女地》(改成《新垦地》)(一、二部)、《他们为祖国而战》(章节)、《一个人的遭遇》(小说和电影文学本)等。
草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充满激情翻译的《一个人的遭遇》,竟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悲惨的遭遇。“文革”中,江青把肖洛霍夫定性为“苏联修正主义文艺鼻祖”,《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都成了“修正主义的大毒草”,草婴自然就成了肖洛霍夫在中国的“吹鼓手”、“代理人”进而又成了“苏修特务”。他成为重点批判对象,全家因此遭殃,扫地出门,甚至劳动改造。但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有错。
此时的巴金成了黑老K,这两位平时很少见面,此时却成了“牛鬼蛇神”的难兄难弟。草婴清楚地记得,有次被拉到戏剧学院去批斗,从巨鹿路上海作协出发,在华山路转弯时,他斗胆地抬了一下头,数了一下,从巴金领头,一共有38人,一路上,王西彦被训最多。
草婴在精神上受到巨大的摧残,肉体上又两次面临死亡。一次是在1969年在奉贤干校劳动时胃大出血,五天五夜滴水不进,最后胃被切去四分之三。第二次是1975年,他如此瘦弱的身体去参加扛水泥包的劳动,结果被水泥包压垮,十二节胸椎压缩性骨折,“牛鬼蛇神”不能住院,硬是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近一年,全靠夫人的照顾。
和巴金一样,人虽被打倒,思想没有停止思索。草婴想得最多的是:人为什么会那么愚昧?在东方由于长期的封建统治和愚民政策,对“人”的不尊重情况尤其严重,种种愚昧、落后、野蛮的行为都是由于不尊重人的基本权利,不把人看作世界的主人。因此,人类发展到今天,一定要推广人道主义思想。
草婴译《托尔斯泰小说全集》12卷书影
1978年,上海市委宣传部领导登门拜访,希望草婴出任重建的译文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草婴婉拒了。“我已不那么年轻,可以随便地浪费时光;我也还没有那么老,可以平静地等待死亡。”他已动手,从俄文原版直接翻译托尔斯泰的三大长篇,六十多个中短篇,一个自传体小说。他说他所以决定这个选题,除了托尔斯泰作品的艺术魅力之外,特别重要的原因是托尔斯泰宣扬的是人道主义思想。他对冯骥才说:“在十年动乱的煎熬中,我深刻认识到缺乏人道主义的社会会变得多么可怕。没有经过人文主义时期的中国非常需要人道主义的启蒙和滋育。托尔斯泰作品的全部精髓就是人道主义!”草婴有如此认识是冯骥才没想到的。
巴金先生和草婴先生所想的也是一样的。巴老在看到有人以揭托尔斯泰的私生活为名,要“再认识托尔斯泰”时,愤怒地写道:“我不是托尔斯泰的信徒,也不赞成他的无抵抗主义,更没有按照基督教的教义生活下去的打算。他是十九世纪世界文学的高峰。他是十九世纪全世界的良心。他与我有天渊之隔,然而我也在追求他后半生全力追求的目标:说真话,做到言行一致。我知道即使在今天这也还是一条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但路总是人走出来的,有人走了,就有了路。托尔斯泰虽然走得很苦,而且付出那样高昂的代价,他却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心愿。我觉得好像他在路旁树枝上挂起了一盏灯,给我照路,鼓励我向前走,一直走下去。”巴老在1991年9月8日又写了《向老托尔斯泰学习》,他说:“向老托尔斯泰学习,我也提倡‘讲真话’。”我们现在在巴老书房里,可以看到摆在写字台上的托尔斯泰像。
巴老的这些话对草婴的鼓舞很大。到1997年终于完成了这十二卷共四百万字的浩大工程。接下来又翻译修订肖洛霍夫的三卷本。
在这期间,草婴曾陪同他的引路人、时任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的姜椿芳同志拜访巴金,见到巴老有一套《托尔斯泰全集》,这是俄罗斯在十月革命前1916年所出,不禁眼睛一亮,因为他明白这套巨著在国内仅有一套半,还有半套在冯雪峰那里,保存得最好就是巴老这一套。在巴老要把这套巨著捐赠给上海图书馆前,草婴提出能否借他把书中的200多幅插图翻拍下来,用在他的译著中,巴老欣然答应。
草婴在《托尔斯泰小说全集》的译者前言中写道:“巴金极其崇敬托尔斯泰,称他为十九世纪世界的良心。他多次鼓励我翻译托尔斯泰的作品,还把他珍藏的俄文版豪华插图本提供给我……这些精美的插图都用在这套译文集里。我想,中国读者一定会跟我一样对巴金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
此时,摄影家杨克林响应巴老的要建“文革博物馆”的呼吁,正在着手编一本大型画册《文革博物馆》,草婴欣然担任顾问,并亲自作序,序中说:“巴金大声疾呼,创议建立‘文革’博物馆,使子孙后代不再遭受这样的灾难。其实这也是亿万经历浩劫的中国人的共同要求。”巴金同意把他的《文革博物馆》和《十年一梦》增订本序两篇文章放在画册之首页,还亲笔写下“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的重要题词。
2005年10月17日巴老与世长辞。草婴此时也住在华东医院,他为自己无法去为巴老送行感到非常痛苦。这时,有媒体来采访草婴,他说:“我不痛不痒,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话是不说也是说不来的,说出来的话你们是登不出来的。”把那记者打发了。草婴不是无话可说,他心里要说的话太多了。22日,文联和作协开追思会,草婴从医院请假参加,发言长达21分钟,他说晚年巴金与托尔斯泰有许多共同之处,最重要的就是他们都大力宣扬人道主义。
巴金、草婴这一对捍卫人道主义的战友,身体力行了一辈子,值得我们做晚辈的好好思考与学习。
(本文转载自2012年3月22日《晶报》,作者楼乘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