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在兰心大剧院建了一座无意义的迷宫︱梅雪风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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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映两周之后，排片比和上座率都跌破了1%。这就是《兰心大剧院》在中国电影市场上终局。

然而，枪稿的读者、作者们当然都知道，娄烨，以及许鞍华，他们的电影绝不该只用票房数字或者豆瓣短评来衡量。

今天的推文，来自犀利的梅雪风，他庖丁解牛式的影评总能精准地解析创作者的潜台词。《兰心大剧院》迟到了一年，他的评论则迟到了一周，不过，对于拥趸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

——枪稿主编 徐元

阅读障碍的意义

文/梅雪风

作者简介：影评人，数码产品发烧友，长跑及太极爱好者。曾任《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只喝热水和白酒。

1

如果以剧情片的角度来说，《兰心大剧院》很难让你满意。你基本看不到剧情的推进，影片基本上前面就是一切人物关系的静态交待，然后就是“双面镜计划”，再然后结束。

在这部电影里看不到惯常剧情片的起承转合，对人物的情感关系也仅止于交待而已。与此同时，剧情涉及到情感很复杂，这里面有于堇对导演谭呐的感情，她对前夫倪则仁的情感，她与白玫的情感，她对养父的情感，当然还有她对任务的态度。

而同时还有莫之因对白玫的情感，他对谭呐的情感。以及古谷三郎对自己亡妻的情感。所有的情感关系都语焉不详，但人物所有的决定又与这些相关，于是看起来他们的决定都很莫名其妙。

所以，这是一部你很难真正共情的电影，同时，相较于以往的娄烨电影，除了镜头一如即往的癫狂，这部影片取消了音乐，也取消了以往影片中那些人物情绪的强烈渲染，影片的主角巩俐大部分时间表情凝固，娄烨的摄影机镜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留恋主人公面部那些被摧毁的废墟般的表情， 比如基本同时代背影的《紫蝴蝶》里章子怡与刘烨见到至亲死亡时的那种无声哭喊。

《兰心大剧院》中不见当年《紫蝴蝶》演员情绪激烈的表演。

影片人物的情感无法建立，影片也并不再煽情， 故事本身也并不具备那种缜密和异峰突起的快感。除此之外，娄烨更狠的是，他取消了整个故事的可信度，你分不清故事到底是在舞台，还是在真实的生活里。

就像在开头，你就能看到戏台上的故事情节，突然又变成了现实中的惊悚的情节，何为真，何为假。在正片中，影片更是故弄玄虚，当于堇第一次到达兰心大剧院排戏时，镜头切到她与谭呐的近景时，却看到窗外的背景变成了真实的街景。而当第二次谭呐与于堇相遇，谭呐说要去船坞酒吧时，我们听到工厂里特有的巨大的打桩机式的敲击声，但谭呐与于堇说起了剧中的台词，然后喊停，我们发现这里其实又是剧场。

正是通过这屡次故事的混淆，娄烨彻底让我们对现实还是戏剧产生了怀疑，所以当最后于堇和谭呐在那分不清是船坞酒吧还是兰心大剧院的地方相拥殒命时，我们对真实性完全失去了判断，而娄烨在这时还要再雪上加霜，镜头移开，屋里再次出现伴奏的乐队，响起熟悉的音乐声。

电影开篇，谭呐分明还在剧场中排戏，却在不知不觉中空间就从剧场转变成了真实场景。

然后镜头再转过来， 两人都消失了。

2

为什么？必须要搞清楚这个问题，才有评判这部电影的尺度。不然，不管它的视觉上如何突出，氛围营造如何惊人，它仍然只是种炫技。

要弄清楚它， 就必须去理解于堇不告诉养父真实情报的理由，以及最后她看到谭呐被莫之因胁迫出卖她时她流下的泪，以及最后她仍然走上楼赴死的原因。

要理解它，就必须要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从这个角度来说，可以说这部电影是管虎的《八佰》的续集，英国和同盟国列强在 1937 年对上海被侵占不闻不问，这导致上海的陷落，而中国对英美诸国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感情， 可以用影片中于堇和外国养父的关系来作类比，西方给了我们对于道德良心公义的全新认识，让我们以为新世界有着更为高标的道德水准，而当时国联对日本侵略的不闻不问，其实导致了西方世界在道义上的破产。

于堇和养父休伯特的关系，就好比受到西方新文化启蒙的中国与西方的关系。

这种奸滑，在于堇的养父休伯特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他为了让任务顺利完成，用歌德原版《少年维特的烦恼》诱惑夏皮尔，同时又要于堇不要对夏皮尔交实底。而被收养的于堇最终成为了一个间谍，可以想见， 休伯特对于于堇，很难说没有利用的成份。

而这种利用，存在于影片的各个部分，如果说休伯特对于于堇是西方世界对于热血中国人的利用，那于堇的前夫，则是所有权力的可怜帮凶。他帮南京的汪伪政府，重庆的国民政府，还有日本人从事地下的秘密交易，当他们之间产生罅隙时，他成了首先被牺牲掉的替罪羊。而在最后，他还要成为休伯特双面计划的棋子。

棋子， 影片中谭呐也说过同样的话，这一词语是理解这部影片的关窍。要知道，日本人古谷三郎的妻子也是无辜的棋子，而于堇又要成为休伯特去诱惑古谷三郎的棋子。

于堇是休伯特摆弄的棋子，目的是接近古谷三郎套取情报。

当这赤祼的利用、毫无同情心的利用，特别是倪则仁死在她的面前时，这种利用感达到了极致。所有的宏大叙事都成了幌子，无论它是同盟国，还是国民政府，而每一个个体的痛苦却又如此实在而真切。

所以当于堇获知日本可能被夏威夷动手时，她决定不告诉盟国，往小了说这是对英美对上海被占领置若罔闻的报复， 往大了说，是她更大的悲悯，因为她知道将隔岸观火的美国拉下水，才是结束这些活生生的苦难的最好方式。

3

信仰的破灭，充斥在影片的每一个地方。

它以丑恶的方式呈现在莫之因身上，这个汪伪集团的象征，它既背叛了国民政府，也背叛了中国人，这种道德的破产，让它只对欲望感兴趣。于莫之因，就是对于象征重庆国民政府的白玫之女色的垂涎， 他渴望得到她，因为重庆政府比南京政府在道德上更洁白，他想和白玫性交，其实就是潜意识想证明自己和重庆政府没什么不同。

当最后白玫白抗时，他脱口而出的“戏子、婊子”， 是他对重庆政府虚伪的愤恨，要撕下重庆政府伪善面具而不得的癫狂。

莫之因这个角色象征着南京汪伪政府。

这一信仰的破灭，让我们想起了存在主义。西方的存在主义，兴盛于二次大战后，自启蒙运动以来，文明的成果在这次战争后被撕得粉碎，“上帝死了”的声音在西方世界的每个地方飘荡。

存在主义的真义，就是意义的消失，对应到文学作品中，则是典型的《局外人》式的面无表情，人丧失了意义感之后，所有的行动都成了无意识的惯性，零度叙事成了这类作品最习惯的选择。

而《兰心大剧院》正是这样一部弥漫存在主义气息的电影，这正是这样，影片的某些特质才变得可被理解。它的冷酷，是因为情感已变得不重要。它对真实性的怀疑，同样是由于真实的不存在。

于堇的选择就是一个相当存在主义的选择，存在主义的选择，在于意义是不存在的，所以你也就获得选择的自由，只要你觉得有意义，它就是有意义的。当于堇如约回到船坞酒吧，看到谭呐被胁迫然后屈从时，她流下了泪水但仍然上楼，因为相对于政治以及任何上层建筑的肮脏与虚妄，爱情没那么不堪。

于堇在爱情和政治利益之间，选择了前者。

整部影片其实是相当政治性的，也是相当绝望的，它所隐去的前因后果，其实是它们是最重要的地方。它需要脑补很多历史背景，如果你了解了那个时代更多的信息，那你就能够理解片中的那些隐痛，也就能理解娄烨的决绝。

他拍了一个谍战故事，却根本不相信里面那些大而化之的价值，他隐晦地回到了一个个人主义的价值观上，回到了那看起来同样可疑却没那么恶心的爱情上。至于你的看法是怎样的，娄烨也给了你一个相当存在主义的选择，你选择相信哪一个，哪一个就是真的。

编辑/徐元

排版/手动贩卖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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