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豫才寫《狂人》
眾所周知,中國的歷史是從1988年直接進入九十年代的。這個學期我讀了不少書,看了不少片子,試圖去理解這被抹去的一年,可是看得愈多便愈糊塗,愈糊塗便愈痛苦。以至於昨天一天寢食不安,坐立都待不住,頭腦發昏,渾身發汗。我突然想起魯迅《空談》中的話:
但愿這樣的請愿,從此停止就好。
請愿雖然是無論那一國度里常有的事,不至于死的事,但我們已經知道中國是例外,除非你能將“槍林彈雨”消除。正規的戰法,也必須對手是英雄才适用。漢末總算還是人心很古的時候罷,恕我引一個小說上的典故:許褚赤体上陣,也就很中了好几箭。而金圣歎還笑他道:“誰叫你赤膊?”(《華蓋集續編》,《全集》第3卷第298頁)
“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只好拿起手邊的書,譯出此篇,權當給自己點事情做。
王德威先生主編的這部新書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是我進來所見最重要的一本,煌煌一千零一頁。此著打破文學史書寫的陳規,合一百四十餘位學者、作家之力,按編年順序串起來一百四十多個文學史上意義非凡的片段,全部都是精悍的短文。有的是輕易便可寫成長文的論文,有的是想象豐富的記述,有的已經近於小說。我所選的這篇就是後者的一個典型。作者哈金為留美著名作家,在海外度過了北京那個春天,決定不再回去。此君實為華人中以英語寫作而廣受承認之第一人。代表作有Waiting, Ocean of Words, Nanjing Requiem等等,獲獎無數。有些作品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在內地翻譯出版。他的這篇記述基於對魯迅的深入研究,有加以小說家的想象,旨在一窺魯迅創作《狂人日記》時全方位的體驗,頗有新意,也頗值得關注。
摘譯自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主編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Cambridge, Mass.; Londo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第254-259頁。注釋全部是譯者所加。一切舛誤,皆由譯者負責。
1918年4月2日
“救救孩子……”
[編者按:哈金此文是在對魯迅寫《狂人日記》時的創作體驗充分研究的基礎上所寫的一篇小說式的描述。]
^魯迅其時寓居的紹興會館
從市中心囘來的路上,周豫才(1881-1936)順便在同和居[1]早早吃了晚餐。身為一個從沿海省份浙江來的南方人,他對北京館子里的海味不大看得起。但是他喜歡同和居,這兒肉菜不錯而且價錢公道。再者離他寓居的那間破爛的紹興會館也不遠。有時他晚上去,不為吃飯,只求獨醉。今天他吃了一碗牛肉麵,卻破例沒叫那慣常的一壺米酒。飯後他沿著塵土飛揚的街道往回溜達,不期然遇到了錢玄同(1887-1939)。此公是文學刊物《新青年》的主編。玄同又說起了豫才答應做的文章,并提醒了期限。豫才對他的感情頗為複雜。玄同面目和藹,誇誇其談卻懶得去作實在的文章,可是又在一幫熱心發動文學革命的年輕學者中扮演著領袖的形象。玄同往往擲出些偏激的點子任由他們領會或是爭論。可是無論如何他和豫才在日本時曾追隨同一個老師研習經典[2],豫才只好把他當個朋友。
“我今晚就寫。”他向玄同保證,對自己的拖延有些尷尬。
“你最好快些。一聽說你願意在五月號發點東西,我們整個編委會都興奮著呢。”
一個月前某晚,玄同到紹興會館拜會豫才,發現他在鈔古碑。搖搖晃晃的桌子上放著一摞佛經和厚厚一冊拓片[3]。豫才和二弟作人(1885-1967)以學問淵博、思想自由聞名,可是弟弟已在北京大學任教授,豫才卻只是教育部的一個小小僉事[4]。
“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玄同翻著友人新近臨摹的書法發問。
“沒有什麼用。”豫才答道,一面將一支品海牌[5]香煙插入象牙煙嘴。他面目清瘦,加之濃密的鬍鬚和挺直的雙眉,看著有種堅毅的英俊,可是眼睛卻因憂愁而黯然失色。
“那麼,你鈔他是什麼意思?”玄同抿了一口龍井,接著問道。
“沒有什麼意思。”
“得了,何必這樣虛度時光呢。給我們做點文章吧。”
豫才默然不語。數月前他曾答應幫助《新青年》,可是到如今什麼都沒做。他知道這雜誌尚未發過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編輯和作者大多都是玄同一類的空想家,只知發驚人之論,喊喊“文學革命”的口號,卻少有肯專心做點實在工作的。結果是沒有多少公眾關注這本雜誌。這幫“文學革命家”許是感到灰心寂寞了吧。一定是因為這個玄同才三番兩次來催他入夥。
豫才打破沉寂道:“寫了又有什麼意思呢?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然而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隔著厚厚的鏡片,玄同的雙目灼灼放光。他近乎喊叫道:“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6]
豫才想了想,覺得玄同未必全無道理。誰敢說這鐵屋就絕無毀壞的可能呢?於是他答應加入并同意給《新青年》做文章了。
注釋:
[1] 作者譯為“Harmony House”,乃是開業于清道光二年(1822年)的魯菜館,原址在西四牌樓。魯迅的日記中有三次記載到此吃飯。第一次為1912年9月1日,此時他來京不久(5月5日抵京),和錢稻孫同遊什剎海後在此午飯,覺得“甚不可口”。第二次是1915年9月29日,畫家高閬仙招飲,同席有齊如山、陳孝莊及一些同事。第三次為1925年2月12日,和王品青、孫伏園等人晚飯。到1926年8月魯迅南下赴廈門大學教書,這十四年間吃遍了北京的館子,同和居不算最出眾的,不知道哈金所據為何。見《魯迅全集》(人民文學,2005)第15卷的第19,189和552頁,同時可以參看二毛《民國吃家——一個時代的吃相》(上海人民,2014)中“魯迅的北京美食地圖”一節,第26-29頁。
[2] 即章太炎。1908年夏,魯迅與許壽裳、錢玄同、周作人等請章氏在民報社講解文字學,每週一次,約半年。參見《全集》第18卷中的“魯迅著譯年表”第8頁。
[3] 原文為“woodcarvings”,但是根據魯迅日記中的書帳,這一時期他的主要興趣在金石拓本,不知哈金所據為何。
[4] 原文為“clerk”,魯迅此時擔任的職務為教育部“僉事”。此職古來即有,北洋政府各部所設僉事分掌各廳、司事務,常兼任科長,地位實則略高於科長,并不至於“clerk”的地步。
[5] 即“Pin Head”,為清末美商老晉隆洋行引入中國的美國香煙品牌,也是近代最早引入中國的國外卷煙品牌(1888年即光緒十四年),後在中國設廠,一度呈壟斷之勢。參見《中國近代工業史資料(第四輯)》(三聯,1961)第435-436頁。
[6] 這一段對話的譯文基本根據《吶喊·自序》中的記述,略有改動。
^錢玄同小像
實際上玄同在日本與周氏兄弟時有往來,深知二人都致力於推動新文學以使中國人之精神獲得新生。豫才曾對留日同胞們說,他之所以離開醫專是覺得與肉體的疾病相比,他更想療治國人精神的愚弱。換句話說,他渴望成為能治療民族病態靈魂的醫生。他以為要改變精神當然要推文藝,因而棄醫從文。
可是自離醫專之後,他並沒有從事文學創作。他只是研究文學。愈研究便愈覺得灰心和謙卑。在給一位好友的信中,他坦言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給他帶來的震撼,而此時他剛剛讀完陀氏的《窮人》一書。他為這位小說家二十四歲就寫出此書而驚異不已。“他擁有老人般強大的靈魂,”他對陀氏如此評價。[7]
整整十二年豫才都沒有寫出一篇文學作品。最接近於文學創作的活動當數和兄弟作人合譯的兩卷外國小說。[8]所選作家大多來自受帝國強權壓迫的小國。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作家尚未開始就已經失敗了。看到救國的事業頻頻受挫,他現在覺得這個國家已經不可救藥。所以他只想要安靜平淡的生活。他靠朋友幫忙在北京找了事做,藉此遠離母親逼他娶的那位小腳的妻子。他從沒愛過她,卻也無意離婚,因為不願傷母親的心。他把她留在浙江好照顧母親,只每月寄錢給他們。
他時而覺得被困在了生活無意義的窠臼中。他的床板底下放著一把刀,常想著若是這了無生氣的境況變得一發不堪忍受,他就拿刀抹腕子。
注釋:
[7] 魯迅書信中共三次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但都表示讀後者作品的震撼,更沒有在信中說類似的話。三次分別為《兩地書》第一三二,1926年5月1日致韋素園信以及1934年9月16日致徐懋庸,見《全集》第11卷第316-317和525頁及第13卷第209頁。魯迅論及陀氏主要有兩篇文章。一為1926年為韋叢蕪所譯《窮人》一書所寫的“小引”,一為1936年為日本三笠書房《陀思妥夫斯基全集》普及本所作《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一文,分別見《全集》第7卷第105-108頁和第6卷第425-426頁。可是兩篇文章都沒有哈金所引的這句話。比較接近的表達有前文中的“天才的心誠然是博大的”和後文中的“吃驚于他那暮年的孤寂”。應該是哈金引據失當。陀氏年齡哈金原文作二十五歲,但魯迅兩篇文章都記為二十四歲,當是哈金之誤。
[8] 即分別於1909年3月和7月在東京出版的兩冊《域外小說集》。
在街上遇到玄同之後,豫才知道不能再拖了,今天就得寫。他已經讀過幾百篇外國作家的短篇小說,其中很多都是譯自其他語言的日、德譯本,因而他對這一形式略有所知。不過他從沒寫過小說,不確定寫不寫得好。他在讀過的所有外國作家中,最愛尼古拉·果戈理(1809-1852)。他久已打算翻譯果戈理的名作《死魂靈》(這一譯本在1935年,也就是他去世前一年完成)。他喜歡果戈理的幽默、哀婉和狂亂的精神,他誤以為這是果戈理激勵俄國人抗爭封建主義和社會不公的手段。他並不知道出身烏克蘭的果戈理在其劇作《欽差大臣》受到好評之前的許多年裡一直被排擠在俄國文學主流以外。儘管後來扮演了現代俄國文學奠基者的角色,果戈理實際上在語言、文化以及國家等層面都是一個分裂的人。果戈理不忠於任何東西或人,只忠於自己的藝術。可是豫才多麼想擁有果戈理那輕盈的筆觸,那光芒四射的詩意文才,那縱情的笑聲,和那神秘的光環。他知道這些特點自己可能力不能及,因為他的性情過於陰鬱,無法快意地含淚大笑。他不會開玩笑。
近來他在考慮寫一篇果戈理《狂人日記》式的小說,因為敘事者可以藉瘋人瘋語暢所欲言,既然瘋了大可以全然坦率。這個故事的想法生發於一年多之前的一件事。1916年秋天他的一個姨表兄弟久孫從山西來,到紹興會館尋求庇護。他聲稱有人在追殺他,他已在離家前立好遺囑也做好了其他安排。無論豫才如何苦勸,久孫都深信不疑。豫才覺得他的表弟精神失常,得了迫害狂。儘管嚇得魂不附體,他有時卻很清醒,他的胡言亂語也時而閃現真相的光芒。他發誓有人要渴飲其血、饑餐其肉。[9]豫才對此印象很深,在他走之後漸漸產生了中國歷史之本質就是吃人的想法。在給友人的信中,豫才稱中國為一個吃人的國家。[10]現在他要在自己所寫的小說中,讓這個瘋狂的敘事者滔滔不絕地闡述這個想法,以此來破解人類歷史黑暗的秘密,而這秘密歸根結底就是兩個字:吃人。
儘管有了這個深刻的洞見,他依然對日記體感到不安,因為這一形式可能太過私密,容易被人曲解。有些讀者甚至會把這瘋狂歸結到作者身上。再者說,他打算用當下的口語寫這個故事,這種語言當時的小說是不用的。這就意味著對某些人來說連這種文風都太過激進。他在教育部的同事看了這個故事可能會大驚小怪,尤其是他的上司。無論如何豫才不能危及他的工作,這差事雖然枯燥卻很簡單而且收入不壞。
他突然想到可以給小說寫一個引子,好限制一下內容的瘋狂。他要用文言來寫這個前言,好和正文的白話作為對比。在這個引子里他要強調主人公早已恢複正常,離家做官去了。這麼一來,儘管有瘋癲的胡言亂語,這故事看起來不過是那人一時的失常。換句話說,秩序已經恢復,沒有什麼好怕的了,人們應該把後面的幾頁紙權當做一個病例。當然了,敏銳的讀者看得出故事咄咄逼人的內涵,吃人被戲劇化地處理為人類歷史的本質而且是長期的社會實踐。這將是來自尼采式狂人的啟示,他堅信包括自己家人在內的人們處心積慮地要殺了他來吃。[11]好,就讓這瘋狂的聲音肆無忌憚地咆哮吧,好驚起幾個沉睡的人。
不過,可能這個前言也保護不了作者,所以豫才決定用筆名。他選了“魯迅”,因為他母親姓魯,而“迅”字只是個表示快的模糊的形容詞。他絕想不到這麼一個簡單的名字將名留青史,不像他之前所用的那些。有好幾天他都煩惱自己的故事未免模仿痕跡太重,受果戈理影響太深。為了抵消模仿的印象,他用連續的數字來組織日記的篇目,而不是冠以日期。這麼一來這篇小說就有點像中國文學的一個體裁——筆記。他最好想辦法讓這故事帶點本土特點。
注釋:
[9] 參見1916年10月30日的日記,《全集》第15卷第246頁。
[10] 所據未詳。
[11] 魯迅早期對尼采的看法可以參見《文化偏至論》,《全集》第1卷第50頁。他此時把尼采當做代表新生力量的進步思想家,後來他的看法有了改變。在1935年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稱之為“世紀末”(Fin de siècle)的思想家,見《全集》第6卷第25頁。
^魯迅小像
寫作過程比預想的順利。他寫東西總是很快,但是在將一篇文章付梓之前總要斟酌好一陣子。奮筆如飛之際,他只覺百感交集——對於病入膏肓的中國他感到悲戚、絕望、憤怒、憎惡——種種感情一時湧出。他本打算隨處加一些不動聲色的筆觸,可是不知怎的這故事反抗了起來,變得越來越急迫、越來越悲痛,猛烈得駭人。他絕不可能把它變得輕鬆一點。結尾處他乾脆寫道:“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他很清楚這麼一個結尾效仿了果戈理《狂人日記》的倒數第二句話:“媽呀,可憐可憐患病的孩子吧!”[12]可是他不能自已,因為他的故事需要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作結尾。這算是剽竊嗎?他想道。不算吧,畢竟他的“孩子”是複數。果戈理的狂人囁嚅著向俄羅斯母親求告,而他的主角并沒有明確的求告對象而且是在大聲疾呼。
院中一棵刺槐鬼影幢幢,一彎殘月在樹梢朦朧照著,此時他放下了筆。他已經為這個故事用去了四個多鐘頭。還不錯,他告訴自己。
這時他意識到標題《狂人日記》或有失當之處,因為日記要有日期,而他把十三個段落冠以連續的數字更像是戲劇的線索,有某種情節可循。該不該把這篇留一段時間好改改題目什麼的?那麼一來就太麻煩了,太費筆下功夫,所以他決定就這樣了。這不過是完成一項義務罷了。
他用還燃著的煙頭又點燃一支煙。頂著緊繃發熱的額頭,他躺進了藤椅裡,一邊用手指捋著鬍子。他太累了,什麼都不去想。空氣中有杏花的氣息,聞起來甜甜的。今年春天來得早。明天一早起來他就把這故事給玄同。他才不在意朋友喜不喜歡。他就說:“反正我履行了諾言。”他覺得自己不會再涉足小說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了。他此時絕想不到《狂人日記》之後的一系列傑作,也絕料不到這是一個不朽的開端。
注釋:
[12] 這裡根據的是滿濤翻譯的《果戈理小說選》(人民文學,1996)第4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