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十五回(上、下)
【往期回读】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五回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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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后有的缘分
到了第十五回,大家对《红楼梦》的编排和结构越来越熟悉了,我希望大家能改变对《红楼梦》一个很表象的看法——以为《红楼梦》是宝、黛、钗之间的三角恋爱故事。可读到第十五回,大家发现没有?宝钗和黛玉好久都没有出现了,真正的主轴是贾府的繁华生活。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主轴是第一回和第二回里提到的,曾经在灵河岸边修行的一块石头,要到人间来经历繁华。当他要下凡时,曾跟他有过很深缘分的绛珠草说,她也要下凡,下凡的目的是把这块石头曾经灌溉她的水用眼泪全部还掉。下凡的人不只是宝玉和黛玉,这个家族里面所有的人也有一起下凡了。所以在太虚幻境里面说,这一干有过前世缘分的冤孽,让他们全部下凡,在人世间了了这前世的缘分。
如果用《红楼梦》的哲学来看,这一世当中你所遇见的人都是有缘分的,缘分最深的应该是夫妻、父子、母女。在第十四回结尾出场的北静王,他跟宝玉的缘分非常奇特。北静王久闻有一个衔玉而生的男孩子,他很想见这个人。宝玉也常常听人讲北静王不以王爷之尊倨傲,对人非常谦和,也很想见他。在秦可卿的丧礼中他们见过一面,见面的时候,北静王问宝玉,他诞生时含在口中的玉在哪里,宝玉就解下玉来给北静王看。他们之间只是很客套地讲了几句话,但你会感觉到北静王与宝玉之间的缘,是很不容易理解的缘分。这里是在呼应第一回和第二回提到的神话世界里的缘。我们常常只注意到缘的深浅、缘的长短,然而,缘有时候会让人感觉是一种难解难分的纠缠,就像一对亲子关系,他们本来有很深的缘,可相互总是处不好,这就是一种纠缠。有人称之为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夫妻也有这种状况,爱恨纠缠无法离开。
《红楼梦》中讲的缘非常特殊,往往是我们用世俗的逻辑无法解释又无法理解的。大家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北静王与宝玉之间这种非常淡的缘,这种缘分可能只是彼此的擦肩而过,一生之中会在某个旅途当中偶然碰到,交谈几句,可能连姓名都不知道就分开了。然而很奇怪的是,在你的生命里,那个画面常常会再现。
我曾跟朋友讲过,在希腊克里特岛上碰到过一个中年的妇人,她在那里失声痛哭,旁边有好多人坐着看,我就跑过去安慰她。我也不会讲希腊文,可是那件事情我至今记得。我总觉得有一个缘分,只是要我在那个时刻出现安慰她一下,她一定也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一个东方人忽然来跟她讲了一些听不懂的话。我的意思是,有时候缘分是一种心事,你觉得有个地方似曾来过,见到一个人似曾相识,这都是缘。这个缘很可能没有后续,即佛经里面常常讲到的“不受后有”,已经了了,最后见一下面,以后就没有了。
宝玉跟北静王相见以后没有后续了。俩人见面的情形,会让你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北静王要看那块玉,仿佛他们前世曾经在那块玉里有一种不可知的关系。他看了玉以后又亲自替宝玉戴好,回过头来跟贾政讲,我们这种人出生在富贵人家,祖父母宠爱得不得了,所以容易被溺爱,要好好地教养他,这是客套话。可是他很想见宝玉是真的,宝玉也觉得这个北静王相貌非凡。这是生命里一刹那间出现的缘分,自己也不见得能够解释。所以《红楼梦》的精彩不完全在于我们所提到的缘分很深的宝钗、黛玉和宝玉的关系。第十五回是很有趣的一回,其中有两个人物跟宝玉可能只有短短的缘分。一个是尊贵非凡的北静王,另一个是乡野姑娘二丫头。
缘分告别时的淡淡哀伤
北静王见了宝玉后要告别了,贾赦、贾政、贾珍站在一旁恭送北静王离开。北静王很谦虚,他说秦可卿已登仙界,就不论人间的辈分了。虽然贵为王爷,也不能比灵车先行,他先让灵车走后,自己才离开。可是,接下来你会感到这个丧事简直办得像郊游一样,在很多地方看到宝玉和秦钟像是在游玩。秦钟更荒谬,这是他姐姐的丧礼,你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悲哀,他跑到庙里调戏尼姑智能儿。这些小孩子对丧事没有特别的感觉,尽管死去的是亲人。
富贵人家很少到乡下去,种田的犁什么的他们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就拿起来把玩儿。这让人忽然想起了刘姥姥进贾府的情形,她看到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吓了一大跳,因为当时乡下没有钟表。作者一直在用一种平等的视角写人世,无论富贵贫贱,各有各的“不知”。富贵人家有钟,穷人看了觉得自卑,而宝玉到乡下去的时候,跟刘姥姥进荣国府没有太大的差别,他同样什么都不知道。他看到一个手摇的纺纱车,非常感兴趣,就跑去摇,结果一个女孩子出来训了他一顿。宝玉身边的随从就说,你怎么如此放肆!宝玉是什么样的人物,你这个乡下女孩子敢骂他?屋里面的人这时叫二丫头赶快过去,女孩子就走了。二丫头大概是这个农家的女儿,那个纺纱车可能是她常用的。这个有钱的少爷乱动她的纺纱车,就那么一摇,可能把她费心费力纺了一天的纱全摇乱了,所以她才发脾气的。宝玉觉得二丫头很特别,这个特别不是他在富贵人家看到的穿绫罗绸缎的美,而是一种朴素的、乡村的、皮肤黝黑的、健康自然的美,宝玉看呆了。宝玉在那个农家呆了一阵子,走时凤姐打点赏钱,农家人出来谢凤姐时,宝玉没有见到二丫头,很怅然。对于宝玉来讲,北静王是一个遗憾,二丫头也是一个遗憾。有些人,有缘见面,不受后有。宝玉在与这种缘分告别的时刻,总有一种淡淡的哀伤。所以大家可以感觉到,十五回里面为什么会写北静王和二丫头?这两个人身份完全不同,一个高贵非凡,一个普通平凡,可是对宝玉来讲,他们都是生命中可能结伴而行的对象,这种相伴可能短到只有一两分钟而已。
佛教里面常说两个人同船过河要几百年的修行得来,意思是要五百年才修得同船共渡,这种说法提醒我们珍惜偶然的相遇与分别,宝玉一直在体会这种东西,大家如今聚在一起听我说《红楼梦》大概也是很深的缘分。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因果使人世间每个个体的生命跟周遭所有的生命联在一起,而《红楼梦》真正要讲的正是人在世间可知与不可知的缘分。尤其是宝玉,他对自己一生深深浅浅的缘分有一种珍惜。你看在二丫头摇纺车的时候,秦钟就跟宝玉说:“此卿大有意趣。”意思说这个女孩真漂亮。秦钟是一个内心蓬勃着一种欲望、正在发育的男孩子,他没事就去招惹小尼姑智能儿,当他看到二丫头摇纺车时又说出这种话来。可宝玉则比秦钟有教养,有分寸,他认为,这个时候不能去调戏一个乡下女孩子。这里其实是在对比宝玉的用情,他与秦钟是不一样的。秦钟的言行很容易发展成低级趣味的调戏,可宝玉走的时候没有看到二丫头,感觉有一点惆怅,我不知道这时大家是不是能感觉到情跟欲的不同。他并不是占有,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而这个缘分又是那么浅,让他有点哀伤。
宝玉个性中有关“情”的部分常常让人感觉很难解释,你会觉得他有情,可并不滥情,如果没有秦钟作对比,你感觉不出来。当天晚上秦钟按着尼姑智能儿在床上乱搞,宝玉跑来坏他的好事。从这里可以看到秦钟是沉溺在欲望之中难以自拔的状态,宝玉却不是。他跟北静王的交谈、跟二丫头的交谈都是人和人的那个前世缘分的深情。
一清如水的缘分
我们来细读一下北静王跟宝玉的相会,非常非常淡,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第一次、第二次读《红楼梦》的朋友常常注意不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年看《红楼梦》的时候,北静王这个人物常常会跳出来。
我觉得他和宝玉的关系中有一种很完美的东西,仿佛人世间的缘分都不存在了,干净到一清如水。这种人与人之间平淡若水的交往,好像只是做当下的接触,而不再有以后的纠缠,这种缘分非常清净。二丫头也是如此。尊贵非凡的宝玉到了农家,二丫头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所以会训斥他乱动东西。宝玉在秦可卿出殡这天碰到了两个让他无法忘却的人,一个是北静王,一个是二丫头,两个人的身份、性别不一样,但跟宝玉之间有一种深情。我们先看一下北静王:“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水溶是北静王的名字。他戴着插有银翅的官帽。我们看戏,会看到官员袍子的下端有一些波浪状的图案,叫做江牙海水。
北静王是开国四大王爷之一,因为功劳特别高,所以一直到第三代还世袭王位。“鞓”这个字我们现在不太用了,就是一种皮革。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染成红色的皮带。北静王皮肤白皙,面如美玉,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红楼梦》中仔细地描绘一个出场的人物时,这个人就是下凡之人。宝玉举目去看等于是在认前世的缘分。
《红楼梦》一开头的神话就是讲天上有仙缘的人全部下凡,他们在人世间当然都是秀丽人物,因为他们身上有前世的仙机。“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他并没有下轿,他跟宝玉的身体是有距离的。可是他从轿内伸出手来把宝玉挽住,不让他跪下来,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仅此而已。然后他也看宝玉了:“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这一节里,北静王跟宝玉都是银白色的着装,除了皮带是红色外,基本上是白的。作者对色彩非常敏感,因为他们之间的缘分洁净——没有纠缠,所以在视觉上也是干净的。宝玉常常穿大红,有时候也着葱绿。可是这一天是白蟒箭袖。北静王和宝玉从服装到面容都非常相似,如果一个人可以转世成好几个人,你会觉得北静王依稀也是宝玉同一个缘分的转世。
不知道为什么,读《红楼梦》读得越多,越觉得北静王和宝玉的亲,不是纠缠,而是同一个生命状态,好像孪生兄弟一样。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读《红楼梦》,你常常会觉得不只是宝玉,很多人都一直在寻找生命里的知己。这个知己很难解释,只是芸芸众生中某些生命在刹那之间的那种洁净的缘分。当他讲“名不虚传、如宝似玉”时,你会感觉到北静王多年以来一直期待着遇到一个同他一样品貌非凡的人。这种感觉通常不是那么容易感受得到,一旦纠缠在现实当中的时候,这种品貌非凡也会被弄得污浊,可是宝玉和北静王的会面特别洁净。
宝玉心中完美的形象
北静王“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内衣里取了,递与过去”。宝玉那块玉是在内衣当中护着的,他把带着自己体温的玉递给了北静王。“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答应。”“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贾政忙赔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
“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格,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北静王表示,宝玉可以到他的家里。
“垂青目”就是看得起的意思。
“贾政忙鞠躬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即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诗经》里也有“鹡鸰”这两个字,用来代表兄弟友爱之情。
“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这也是礼节,郡王赐的东西,自己拿了以后要赶快交给父亲。“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
这时,送殡的队伍停着不能动,因为王爷驾到,此时人们都要肃静回避。“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他们想让王爷的车先走,可北静王拒绝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而进也?”
“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滔滔然”用得非常好,形容出殡队伍浩浩荡荡,简直像条大河一样。
这一段写得非常美,把宝玉的人生向往用北静王的形象诠释出来。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出殡到了乡下,不再是王爷之间的交往,而变成农村了。这里的铺排、对比都是文学上非常精彩的写法。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出殡的最终目的地在铁槛寺。
铁槛寺是贾家在乡下的家庙,是宁国公、荣国公当年设的。因为家里人口众多,光是仆人就很多,所有人去世的时候都要有一个停灵的地方,贾家就设了铁槛寺这个家庙。“铁槛”即铁门槛。古代的人家里面都有一个门槛,家族的地位越高门槛就越高。
“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贾赦一辈年纪大一点,就坐轿子,贾珍一辈要骑马。“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宝玉。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照理讲,年轻的男孩子是要骑马的,可因为贾母最疼宝玉,凤姐最担心的就是宝玉,不敢有一点闪失,所以要宝玉跟她一起坐轿子。
贵族与农家的对比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因为郊外的房舍非常少,要走很久才会有一户农家,所以要专门安排了人前面探路回来通报。通报的人快马来回,说前面有一个地方可以休息。
“更衣”是如厕的委婉说法。“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凤姐不敢做主,请示王夫人和邢夫人要不要休息,上上厕所。“那人回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了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他们离开了出殡的队伍。
“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打尖”也是休息的意思。
“秦钟看时,只见凤姐儿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庄的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因为总共没几间房子,女人没有地方躲。“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作者在写了北静王之后再写这一段,很明显是在对比,就是这些贵族身份的人忽然来到农家,农家的人怎么看他们。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玩玩。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玩。”
下面就是他看到的庄院景象:“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我们常常讲乡下人是土包子,可是贵族到了乡下也一样是土包子,作者一直在对比。
“小厮从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宝玉这个富家公子其实对人世间有很深的情,这种深情不只是对人,对物也是。
宝玉有时候无法无天,不爱读书,可是如果有好的教育——不是贾代儒每天要求背书的教育,而是带他到乡村、到自然——他的感受会完全不同。宝玉并不是真不爱读书,当他真正认识这些农具的时候,李绅的诗句就自动蹦出来了。这是宝玉非常可爱的地方,他其实是一个可造之才,他对人性有悲悯,也有很高的悟性,从不以富家公子的自大待人。
不同生命的遗憾
“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大家说是纺车,“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可是纺车的主人二丫头很生气,她辛苦一天纺的线,弄乱了怎么办?“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
可宝玉的反应是:“忙丢开手,赔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
“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站开了”三个字也用得极好,完全是乡下人的口气。宝玉的一生里总是有一个二丫头出现,因为在他的人生里,难得感受到一个乡下女孩子的生命状态,而这种生命状态恰恰是他的遗憾。因为他生在富贵人家,永远不可能有二丫头那种大大咧咧,脸上黑里透红的状态。
人们常常以为只有贫穷才是遗憾,其实富贵也是遗憾。
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他用平等的视角写出人在不同生命状态里不同的遗憾,你能明显感觉到宝玉这一天多么希望变成二丫头身边的某一个人。无论宝玉怎么活,你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怅然,因为只有一种生命状态是如此单薄和不足,于是他对每一个不同的生命状态才有了珍惜,有了尊重。
生命自有高贵
可秦钟此时的反应却与宝玉不同,甚至有点让人讨厌,给人感觉小家子气。现在看到二丫头,他又说:“此卿大有意趣。”话语中带有一种轻薄。宝玉对人有一种尊重,可秦钟不是,他身上有一种人性里的卑微气息。“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
“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不知那个时候宝玉是什么感觉,他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女人纺纱。“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这一声喊其实颇有深意,“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在宝玉一生中,北静王、二丫头变成了他生命里两个很奇特的对比关系。他觉得人世间那么多可爱的人,你用多少爱都爱不完,而如此不同的爱,对北静王的仰慕,对二丫头的心疼,都是宝玉的深情。
“宝玉怅然无趣。”他觉得遗憾,二丫头其实也是高不可攀的,这个“高”是她生命中自有的高贵。她是一个出生农家,地位卑微的女孩,可是对宝玉来讲,她也高不可攀,因为他没有办法接近她。
“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
“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显然,他是在找她,他觉得生命里刹那间的缘分不见了,内心有一种怅然,有一种遗憾。
“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他们只能擦肩而过了。
这也是作者厉害的地方,他让你看到生命各有各的归属,而遗憾的反而是宝玉。
“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转眼无踪。”
这段写宝玉跟二丫头短暂的见面,也在写人与人之间的那一种非常奇特的缘分。
铁槛寺与馒头庵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大殡了。”“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因为要在这里寄灵,所以要举行仪式,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于理寝室相伴。”
秦可卿的义女宝珠负责陪灵。“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才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堂客”就是内眷。“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
宝玉和秦钟住下来了。“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来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铁槛寺相当于贾府的私家殡仪馆。“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阴宅”是寄灵所在,“阳宅”是送灵的人住的房子。可是后来贾家“后辈人口繁盛”,已经多到有三百多人,“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参商”是天上两颗永远不相见的星星,“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
“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她觉得尼姑庵比较干净,也比较方便,所以她就不住铁槛寺,要住在馒头庵。宝玉和秦钟就跟她去住馒头庵。
第十五回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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