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十九回(上、下)
【往期回读】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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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日子的描绘
《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不可能是一个高潮接着另一个高潮,而是要去描绘几个高潮之间的家常与平淡,这是小说或者戏剧中最难处理的部分。
《红楼梦》中,我很喜欢读十九回和二十回,这两回没什么大事发生。元春省亲结束回皇宫去了,余下的东西收了三天才收完,大家都有点疲倦。又觉得还在过年,最好不要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发生,所以赌博的赌博,看戏的看戏。作者只是在写日常生活,而作家的功力正是在写这种平凡无奇的事情时,才开始显现出来。
现在的年轻朋友已经不太了解旧历年,过去要到旧历的二月初二才算过完年。元春回来是正月十五,眼下年还没有过去,王熙凤在忙碌地收东西,可是宝玉很闲,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好东逛西逛。
袭人家里派人来请求贾母,可不可以放一天假,让袭人回家跟家人见个面。这里我们可能不太了解,因为我们现在雇的菲佣也是有假的,但过去的用人是没有假的,都是买来的,况且袭人卖给贾家做丫环是签了卖身契的,但贾府对下人厚道,也就准了。
袭人回家以后,宝玉更无聊了,就跟小丫头们掷骰子或者玩围棋,也觉得没什么趣味。后来东府的贾珍就请他过去看戏。他正要出门的时候皇宫里边送了糖蒸酥酪过来,酥酪大概有一点像今天的奶酪这类的东西,宝玉记得袭人非常爱吃,就说留着等袭人晚上回来吃。
我们今天吃一个很好吃的东西,很少会说菲佣玛丽亚今天不在,我们留着等玛丽亚回来再吃。我们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不太会注意到宝玉的个性真的非常奇怪,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竟时刻惦念着他底下的这些丫头。等一下大家会看到十九回里糖蒸酥酪出现了三次,贯穿三个故事,非常有趣。这是我最佩服《红楼梦》的地方。我觉得写娘娘回来的排场并不难写,真正难写的其实是这种小事情。一个糖蒸酥酪,有的作家写写就忘掉了,可作者会用这个糖蒸酥酪贯穿十九回的三个事件。
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
宝玉到了贾珍家里,此时薛蟠、贾蔷、贾琏这些人都在,全是些爱热闹的男孩子,所以点的戏很有趣,四出戏都是热闹得不得了的。也许我们现在不太了解,过去的戏曲常常分成两种,一种是比较优雅的,文词比较雅致,唱腔很细腻的,像《游园惊梦》、《牡丹亭》一类的戏,这是要听的戏,也叫文戏。另一种是要看的戏,就是武戏。
他们点了四出戏:一个叫《丁郎认父》,是明朝的戏。这出戏的主题是讲严嵩。严嵩是明朝一个掌权的大奸臣,历史上真有其人,他掌大权于一身,常常欺上瞒下。当时有一个穷文人叫高文举,去参加科考,最后考到了状元。古代皇帝的女儿或者宰相的女儿都希望招状元为婿,就是招为驸马或入赘相府。考到状元了,当然就会有比较好的升迁机会。但高文举在乡下已经有太太了,还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就叫丁郎。所以他就说,我不行,我已经有太太有孩子。可是严嵩不管这些,就逼他自认没有结婚,硬让他入赘相府。当然我们也常常听到这样的故事,像陈世美,他是自己希望攀附皇家,假装说未婚,这样就可以和公主在一起了。但高文举不是,他其实是遭严嵩逼婚,他很难过。有几次在街上他发现他太太带着丁郎来找他了,却不能相认。丁郎后来拜了一个高人学武功,去认他的父亲。最后严嵩被打败了,父子才相认。这是一出武戏。
第二出是《黄伯央大摆阴魂阵》,也叫《孙膑下山》,是战国的戏。讲的是燕将乐毅的师父黄伯央,布迷魂阵困住了齐将孙膑,后来鬼谷子下山,帮助徒弟孙膑破了阵,又是舞台上一出热闹打斗的戏。第三出戏《孙行者大闹天宫》,也是我们现在喜欢看的,非常多的身段,尤其小猴子在舞台上翻滚起来时非常好看。第四出戏就是《姜子牙斩将封神》,也是武打的戏,有点像现在的武侠片,所以很热闹。
宝玉刚好是不喜欢看这种热闹戏的人,他喜欢优雅细腻的东西。我们看十八回贾妃省亲,点的戏都是《游园惊梦》、《牡丹亭》这一类的戏。可是在这一天你可以看到是因为贾珍、薛蟠他们在主导,所以大概就是比较“好莱坞”系统的东西,“黑客”人物什么的就出来了,整个舞台上热闹非凡。作者在这里表现了一种很有趣的对富贵人家摆排场、搞热闹戏很隐讳的批判,这种批判你不太容易看出来,因为宝玉觉得演戏怎么演得热闹繁华到这种不堪的地步。他用了两个字——“不堪”,意思是有点粗俗了,就是把人性中最贪欲的东西刺激出来了,缺少一个安静的力量。
在传统的戏剧里,其实常常有流行这样一种说法,真正懂戏的人是去听戏,而不是去看戏。我自己并不完全赞成这样的说法,我觉得戏剧有它好看的部分,光听是不够的。因为过去觉得听戏很难,是一个考验。现在我们有时候看昆曲,字幕打出来你都不一定看得懂,你都跟不下去,因为它的唱腔很多部分用的都是古音,我们很难听明白。所以过去认为,要闭着眼睛跟着戏打拍子,体会唱腔的韵味,才是懂戏的高手。可是我想戏剧本来就有听觉的快乐,也有视觉的快乐。我小时候跟母亲看戏,就很爱看翻滚热闹的东西,刀马旦出来时踢的花枪,能够每一枪都很准确,我就觉得好棒。
宝玉不喜欢这种粗俗的热闹就悄悄离席了。“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环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枚”是一人把一些东西放在手里,让对方猜有几个,被猜中了这个人就输钱。“行令”就是传酒令,酒令停在谁的手上谁就被罚酒。跟宝玉的小厮们也都跑掉了,“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
这个时候宝玉是孤独的,当他孤独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幅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那美人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这种写法非常奇特,简直令人惊讶,可这就应该是宝玉的心思。他觉得连画里的女子都是寂寞的,都应该好好地心疼和珍惜,陪陪这个美人。宝玉身上一直有一种呆气,这种呆气就是他对人间的深情。
“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宝玉大概从来不觉得什么东西是没有生命的,所以当他听到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画中美人是不是活过来了,他就大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
得 理 饶 人
下面的故事也很有趣。作者写道:“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记得第五回中宝玉第一次性幻想,他到了一个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觉得他无法领悟,就把她的妹妹兼美推给宝玉,教他这件事情。警幻仙姑一直在书里面代表一个教导“性”的女性。“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就是说如果贾珍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乱搞,一定会把你们活活打死。茗烟这个时候大概已经知道他不会死,因为来的是宝玉。用人知道宝玉的个性,也不怕他。
可有趣的是宝玉的反应,接下来宝玉就看了看那个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大概作者觉得“白净”这两个字很重要,就是人都很尊贵,生下来没有什么肮脏,也没有什么污秽。这种描绘非常奇特,宝玉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对人的怜爱与珍惜,这种情感跟我们讲的爱情不一样,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色,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该有他的尊贵。“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丫头,飞也似去了。”
“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结果宝玉又觉得这样不太妥当,担心她被吓坏了,跑出去自杀,所以紧跟着跑出去冲她喊。所以你要细看这些地方,我记得小时候读,根本一下子跳过这几行,因为本来以为还会继续有比较大胆的描述,后来发现没有了,觉得有点扫兴。现在其实你会觉得这处书写的动人。这一段把宝玉的个性完完全全写出来了,这就是他对人的原谅、宽恕与担待。他不但没有责骂她,没有得理不饶人,相反,他怕这个女孩子害怕,怕她受伤,怕她受了耻辱后想不开,他还要追出去再加一句。这件事情从礼教来讲,当然是活活打死他们,都没有人会讲话,因为是他们自己做错了,可是宝玉让人感动的是,他懂得人没有不犯错的,知道人性里面欲望的脆弱和无法把持。宝玉追出来说的这一句话,不是好作家绝对写不出来。
有时候在碰到一个必须处罚别人的情况,我会检查自己能不能担待对方,有没有这一句话,多一句话就会让对方不那么受伤。年轻的时候不容易懂这些,到某一个年龄你会觉得多加这一句话,让对方不觉得可耻或卑微,这大概是做人方面最费力的事,但是是必要的涵养。这样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做宽厚与宽恕、担待与包容。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这完全不像一个主人的做法,这样下去,他以后怎么能管住下人呢?这是有现实困境的。可是作者不管这些,他就是在写宝玉的一种真性情。《红楼梦》让我们看到了情、礼、法三者难以周全的一面,宝玉是个多情的人,他觉得如果没有真情,礼与法就变得残酷、虚伪。
每一个生命都有典故
“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也没有骂茗烟,他问茗烟:“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就叹了一口气说:“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你可以看到宝玉还是心疼那个女孩子,他觉得女孩子都是尊贵的,男人应该懂得心疼她,而不是去糟蹋她,把她当一个物件对待。
这其中有非常现代的观念。《金瓶梅》和《红楼梦》最大的不同在于作者对于女性的态度。在《金瓶梅》里,女性是玩物,男欢女爱完全像技巧和游戏。《红楼梦》重在写情,而不是写性,它基本上认为性并不重要,情这个东西很可贵,所以他才会问这些话。
我们读《红楼梦》,经常有一种感动,现实世界里也常常有人对人的糟蹋——当有爱、有情的时候你不珍惜,就是糟蹋。宝玉的那句“可怜”在这里讲得很委婉,意思是说人跟动物一样,是有兽性的,可当人把欲望变成兽性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可怜的。如果将兽性的部分提升一点,多一点人的尊贵,把它上升为一种疼惜,那才是比较可爱也比较温暖的情感,所以宝玉常常会有这种很奇特的想法。
然后宝玉又问茗烟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茗烟就说她的名字很奇怪,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五色不断循环的“卍”字图案,就叫“卍儿”。“卍”字图案是连绵不断的意思。六千年前的两河流域文明时期的作品里就有这个符号,所以是一个出现得非常早的符号,最早代表旋转,是幸福的象征。佛教里法轮常转的符号就是“卍”,我们看到古代很多纺织品,女孩子衣服的滚边上面都有。“卍儿”后来在这个小说里面常常出现,是个命很好的丫头。宝玉听了,说:“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宝玉觉得,每一个生命,不管贵贱,都有他的典故,都有他的来历。他觉得人要珍惜人,没有一个生命是可以随便糟蹋的,这就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我自己在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根本读不懂,就觉得这个地方宝玉偷看到小厮跟卍儿做爱应该多写一点,至少让我们觉得好看,可作者只是短短几句就这样交代过去,他要写的是人与人的平等、生命对生命的尊重。
宝玉与袭人的深情心事
宝玉感觉无聊,就问茗烟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玩。茗烟说,我偷偷带你到城外面去。宝玉说不妥,因为很多人随时都会询问宝玉到哪里去了。他说,我们还是到比较熟、比较近的地方去吧。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大家有没有发现他一直惦念着一个人——袭人。袭人虽然是丫头,可是又像姐姐,又像妈妈,又像妻子,她是在宝玉身边真正照顾他所有生活细节的人。而《红楼梦》里面母性最强的一个女性大概就是袭人了。袭人不在的时候,宝玉有一点怅然若失,因为所有习惯的东西忽然不见了。记不记得宝玉要去上学的那一段,袭人有多周到?如果身边有一个丫头如此地照料你的话,你肯定是须臾不能离开了。
所以宝玉就跟茗烟讲,我们去袭人家好不好。在过去,一个公子哥儿到丫头家里去,这是了不得的事,有失身份。所以茗烟说要是被家人知道后会挨打。宝玉说不要怕,有我。于是两个人偷偷摸摸去了袭人家。
袭人因为家里穷,从小被卖到贾府,签的是卖身契,是一辈子都不能够赎身的。她的哥哥嫂嫂用卖她的钱做生意赚了点钱,想把袭人赎回去嫁人。这一天接她回家,就是为了商议此事。对此,袭人的态度是不回去,她说,你们当初没有钱就把我卖了,现在有钱又要赎我出来。你们卖我的时候哪里想过我去给人家当丫头的下场,幸好卖到贾府这样的厚道人家,他们不打我不骂我,你们又要让我回来。
第五回中,与宝玉第一个发生性关系的就是袭人,所以袭人觉得她这一辈子跟定宝玉了。她也不要妻子的名分,只当是一个陪房的丫头。她跟哥哥嫂嫂说着就哭了。刚好这个时候宝玉来了。
袭人“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我们现在可以明白宝玉为什么觉得这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很无聊了,因为他一直在挂念袭人。
“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在古代,这种富家公子是不能到丫环家里的。袭人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又吓了一大跳。因为宝玉出来至少要有四个人跟在身边,现在正值过年时节,外面这么多人马车辆,万一碰到如何得了。她就骂茗烟:“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
茗烟撅了嘴抱怨说:“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忙劝:“罢了,既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宝玉那样的身份打扮,到穷人家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袭人的妈妈也迎出来,进去之后发现她们家还有几个女孩子坐在那边,我们知道古代有陌生男客进门,女孩子要赶紧躲避,可穷人家房子小,根本无处躲,那几个女孩子很害羞、很尴尬,不敢抬头看宝玉。家里人不知如何招待宝玉才好。袭人说:“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
袭人“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来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注意“自己”这个词的重复。袭人觉得这个家里脏乱,只有她的东西宝玉还可以用。连续四五个“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宝玉和袭人的关系,她绝对不让宝玉受委屈。
这时袭人妈妈齐齐整整摆了一桌子果品。可是这些东西,宝玉是不能吃的。袭人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这是礼节。“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是送,而不是递,这是一种很恭敬的姿态。从这些动作的描写,可以看到袭人细心到什么程度,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宝玉会这么疼袭人,会把皇宫送来的糖蒸酥酪留给袭人吃。他们之间的情感已不是主人与仆人的情感。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宝玉注意到袭人哭过了,就悄悄问她:“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着说:“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袭人永远不会说自己受苦的事情。
宝玉偷偷说,赶快回家吧,我留了好东西给你吃。袭人赶紧跟他说,不要大声讲,旁边的人听到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呢。这些都是两个人的悄悄话,有悄悄话就有私事,有深情的东西。一个人你可以跟他讲悄悄话的时候,你们之间的情感就是深的。
吃掉糖蒸酥酪的李嬷嬷
这一段整个都在写宝玉和袭人之间的一种非常私密的关系,也可以看到宝玉从尊重出发的一种包容。《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重要文学作品,原因就是它在很多地方带给我们观念上的更新与启发。让我们认识到现实社会里面,尽管有阶级、性别、年龄、贫富构成很多的等级,可是宝玉一直希望人可以回到原点,即人与人之间能平等相待、彼此尊重。
宝玉回家了,故事转移到了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身上。宝玉大了,奶妈失去了重要性,李嬷嬷却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还常常跑来要证明她的重要,闹出一些事情来。
“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环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嗑了一地瓜子皮。”这个时候李嬷嬷来了,抓到了一个机会批评这些丫头们。
“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她觉得自己依然很重要,放不下从前的身段。然后她骂道:“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他。”丫头们越不理她,她就越气,因为她的重要性不能被证明。所以又开始唠唠叨叨“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大家都觉得你已经退休了,根本不该再管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人生的大智慧,我们常常不容易把握。
看大家都烦她,李奶妈也觉得无趣,走来走去就看到了那个糖蒸酥酪。“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因为前面有因李嬷嬷偷喝枫露茶丫头被骂的事,所以丫头们觉得你如果又吃了这个东西,你就要自己担当,不要到时候连累别人。
“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她本来是要证明她的重要性的,想不到惹来了恰好相反的结果。她便说:“我不信他这样坏了。且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人生最痛苦的就是这种比较,觉得我以前多么重要,现在怎么会连一个丫头都不如?“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怎么样!”
她就赌气把那一碗酥酪都吃了。还说:“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阿物儿”的意思是“什么东西”之类的。你如果听到一个前任经理在骂现任经理,说要不是当初我聘你进来如何如何……也会觉得很难听。所以你看《红楼梦》的有趣就是,里面的故事在现实生活里可以一再重演,所以《红楼梦》为什么我们会觉得一直可以重看,它有很多人生智慧在里面。这个智慧不是说应该怎么处理,而是告诉你这些现象一直存在,因为今天一样有李妈妈、袭人这样的角色。
有一个丫头笑着说:“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这是一个懂事的丫头,可是李奶妈真是不会做人,她还是继续生气:“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她把这个丫头又骂一顿。人家对她不好,她发急,人家对她好,她还是赌气,说你别拍我马屁。“说着,赌气去了。”
袭人的细腻大方
袭人回来以后,宝玉忙命取糖蒸酥酪来,丫环们回说李嬷嬷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着:‘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轻描淡写,一件事情就摆平了。人生的智慧,并不一定就是知识,智慧是一种“懂得”,是一种对人性的了解与担待。《红楼梦》是一本智慧的书,它不只是学校里教的训诂文字或者音韵之类的问题,里面的人情世故特别丰富。袭人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可是她为人处事通达、大方,能够随机应变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袭人还怕宝玉不相信自己的话,就说想吃栗子,“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因为她必须找到一件事情转移宝玉的注意力。所以有时候会蛮怀念袭人,她具有把大事变小,小事变无的智慧。“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至此,我们完全不觉得他们是主仆关系,而真的像是姐弟。这是宝玉最可爱的地方,也是人情中最温暖的部分。
袭人的细腻大方
袭人回来以后,宝玉忙命取糖蒸酥酪来,丫环们回说李嬷嬷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着:‘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轻描淡写,一件事情就摆平了。人生的智慧,并不一定就是知识,智慧是一种“懂得”,是一种对人性的了解与担待。《红楼梦》是一本智慧的书,它不只是学校里教的训诂文字或者音韵之类的问题,里面的人情世故特别丰富。袭人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可是她为人处事通达、大方,能够随机应变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袭人还怕宝玉不相信自己的话,就说想吃栗子,“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因为她必须找到一件事情转移宝玉的注意力。所以有时候会蛮怀念袭人,她具有把大事变小,小事变无的智慧。“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至此,我们完全不觉得他们是主仆关系,而真的像是姐弟。这是宝玉最可爱的地方,也是人情中最温暖的部分。
守分的态度
下面是宝玉入睡前和袭人的一段对话。宝玉到袭人家时看到家中坐着几个女孩子,她们看到宝玉进来很害羞,低着头不说话了。宝玉现在想起来,就问袭人,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是她的什么人。袭人说,是她的姨表姐妹。宝玉听了,就赞叹了一下。袭人说:“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当时红衣服是比较贵重的,贵族人家都穿红的,宝玉的衣服很多是大红的缎子上面绣金。袭人是从身份去想的,她说我们穷人家的小孩子就不配穿红吗?宝玉跟她讲,那样好的人不穿红,谁配穿红。他说我是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也来我们家多好。袭人又多心了,说在我们家我是做奴才的命,难道别人也要做奴才不成。很明显,两个人的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宝玉急了,说:“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过去讲究门当户对,袭人很守分,不会越礼。
宝玉说不过袭人,就不肯再说了,只在那边剥栗子。袭人平常不太这么讲话的,可是因为今天家里说要给她赎身,让她嫁人,她有一点难过,回来才对宝玉讲了这些重话。看到宝玉不高兴,心里感到很愧疚,就说:“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这话也让人感觉到两家地位相差之大。对贾府来讲,如果觉得哪一家的女孩子好,花几两银子买来就是。前面讲过,薛蟠喜欢香菱,香菱已经有未婚夫了,他也硬把人家买来了。宝玉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就笑着说:“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赞他好,正该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这是宝玉身上非常特别的东西,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却总觉得生在这个富贵人家的是一群浊物,那些清灵的人儿反在民间。
《红楼梦》里面有反阶级的东西,在那个年代,出身贵族的曹雪芹,根本就没有自己是钟灵毓秀的感觉,反而觉得民间到处都是精彩的人。这是一种自觉,也是一种忏悔。有点类似西方启蒙运动时期卢梭的《忏悔录》,对生命有一种很深刻的反省。
袭人说:“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最感难过的就是女孩子出嫁,他觉得女孩子很尊贵,应该疼惜,可是女孩子遇到男人微信公众号“丁中广祥”欢迎你以后,就被糟蹋了,一个个变得俗不可耐。这是他的怪僻。这次听到“出嫁”二字,“不禁‘嗐’了两声”。宝玉很反对封建社会中以父权为中心的男性沙文主义,那“出嫁”会变成一个很大的恐慌,因为不知道她们会碰到什么样的男人。
害怕生命的无常与孤独
“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袭人在试探宝玉。宝玉听了袭人的话,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认为袭人会一辈子跟他在一起,没想到袭人竟然讲出这样的话来。下面就引出了一段袭人借这个问题对宝玉的劝导。
“宝玉听了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家生子”就是奴才的儿子,譬如俘虏来的军人或者罪犯被派到某人家里做奴才,这种奴才是世世代代的奴才,他在这个家中结婚,他的儿女都是奴才。袭人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买来的,并不是世世代代都要做奴才的。“了局”是说我不能在你们家待一辈子,我也要结婚嫁人啊。
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宝玉想得很天真。他想,我不让你走,你也走不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咧!”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我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我觉得袭人是很适合搞政治的人。她觉得她在,就好好地照顾宝玉,她不在,也会有更好的人来照顾宝玉,这个世界少了她,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袭人的守分是很特别的,其实宝玉非常疼她,但她从来不会得意忘形。话虽讲得很平实,可这也是大智慧。
宝玉听了这些话,心里当然很难过。“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宝玉没办法,只好用这一招了。
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意思是说一个丫头到了十七八岁该结婚了,你不能一直留着她,耽误人家一辈子的事情,贾家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仗着有钱有势就做这种霸道的事。
袭人娓娓道来,宝玉已经快疯了,最关心他的姐姐竟然要丢下他走了。我记得小时候很害怕妈妈或者比你大很多的姐姐说她要走,不要你了,真的吓得要死,心里还真相信。可以理解宝玉这个时候内心非常恐慌,没有袭人他怎么办,他有一种生命整个要空掉的感觉。可是《红楼梦》一直在讲无常,好像小孩子长大的过程就是最后领悟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在一起的过程,宝玉一直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好好在一起不能分开。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宝玉很孩子气,他害怕孤独,害怕生命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既然以后要孤单,何必开始?宝玉常常会有这种想法。
他上了床,别人都以为他睡觉了,而事实上他没有睡。下面交代了袭人自己的心思。
一辈子跟定了宝玉的深情
袭人的母亲、兄长要给她赎身,她说至死也不回去。“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当时的袭人很懂事,觉得家里这么穷,卖了我,家人至少还可以活下去。“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注意“幸而”这两个字,因为大部分卖出去做丫头的,经常挨打受骂。“吃穿和主人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也不必起赎我的念头!”这是一个女孩子讲得很绝的话了。但是她有一件心事无法讲出来,就是她已经爱上了宝玉,她要一生一世和宝玉在一起。《红楼梦》里面所谓的“爱”,不是我们一般认为的很狭隘、世俗的爱情,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两人相处得这么好,她觉得这个男孩子善良,她愿意一辈子好好照顾他。
袭人的妈妈和哥哥看她这样固执、坚定,知道她不愿意赎身出来。“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袭人的家人想贪便宜,觉得贾家反正是好人,愿意开恩让她出来,也不要赎身的银子,不是赚了吗?袭人再嫁时又可以得一笔聘礼。他们是有现实上的算计的。可是没有想到,袭人根本就不愿意。袭人觉得在贾府做丫头,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尊贵,穷人家的小姐不一定这么被看重。所以“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
袭人觉得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劝谏宝玉,因为她发现宝玉很怕她离开,这有点像家里妈妈的诡计。小时候妈妈常说我要走了,不管你了,你吓死了,她又说你明天好好上课她就不走。袭人还想跟宝玉讲话,可是发现这个男孩子躺在床上半天不吱声,她心里就有点不安了。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懂得这种不安,一个做姐姐或妈妈的人,忽然发现孩子躺在那儿半天不讲话,就会不安。所以袭人就过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宝玉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他以为袭人真的要走了,所以这也是宝玉的深情,而且呆呆的,他也完全不会觉得别人是在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