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王维《竹里馆》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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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
她,是我国著名的文化学者,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她,温和亲切,从容平和,知性优雅。
从2007年开始,她五上《百家讲坛》,讲授《武则天》《太平公主》《大隋风云》等内容;先后担任《汉字拼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诗词大会》等节目的点评嘉宾。
她引用诗歌时信手拈来,叙述历史时引人入胜,讲解人文时,随口串联的小故事更是风趣幽默,让人欲罢不能。
比如她说:元稹虽然写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却是“历史上著名的一个深情但不专情的人”。这些趣味小知识,常常让人听得意犹未尽,希望她能再多讲一些。
作为点评嘉宾,她妙语连珠、旁征博引,在她的讲述之下,这些的历史文化知识,仿佛自带好玩有趣的属性,让人无限向往。
她以独到见解与妙语巧思,成为众人心中的“女神学者”。
有人说,在她面前,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而她则云淡风轻地说,“求知”才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今天跟大家分享一首王维的《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本来是一处地名,就在王维的辋川别业之中。中国古代有好多赫赫有名的私家园林啊,这些园林不仅风景如画,更是人文荟萃。比方说西晋石崇有金谷园,那就引来左思、潘岳等等二十四位大名鼎鼎的文人在此聚会,被称为金谷二十四友啊。东晋王羲之有兰亭,永和九年三月三日谢安、孙绰等等四十二位名流在这儿,曲水流觞,这才有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那唐朝王维的辋川别业也是这样一处所在,这处别业位于日暖玉生烟的蓝田,本来是武则天和唐中宗两朝宠臣宋之问的蓝田别业。睿宗上台之后,宋之问失势败落客死他乡,蓝田别业也就换了主人。到开元后期,这所别业辗转到了王维手里。王维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个画家,胸中自有丘壑,他就把这座别业修成了一处可耕、可读,可娱、可瞧的胜境。在这处胜境,王维设计出了二十个景点,分别起了文杏馆、鹿柴、木兰柴、辛夷坞,等等动人的名字,竹里馆也是其中之一。每个景点他还赋诗一首, 再由同样隐居的好朋友裴迪和诗一首,最后四十首诗就编成一部《辋川集》,再画一幅辋川图。有了这一集、一图,辋川也就奠定了唐朝最著名文人园林的地位。同样,王维也是在这儿修炼成为大名鼎鼎的诗佛。
那要理解《竹里馆》或者说理解《辋川集》,一定先要理解王维在诗人之外的四个身份。哪四个身份呢?第一个身份——隐士,刚刚讲王维是在开元后期接手辋川,而开元后期也正是唐朝政治由清转暗,逐渐走向衰败的时期。开元二十四年,一代文宗张九龄罢相,李林甫登场,王维本来是受职于张九龄的呀,面对此情此景,就逐渐心灰意懒起来。从早年雄心勃勃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逐渐变成了“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虽然他没有像陶渊明那样直接挂冠归去,而是半官半隐,但是从心态上来讲,却是越来越疏远长安的软红十丈,亲近辋川的清凉世界了。那这样一来呢?《辋川集》自然没有雄心壮志,它完全是寄情山水抒写幽怀,这是第一个身份。王维的第二个身份是佛家,大家都知道王维字摩诘嘛,维摩诘其实是个梵文音译,如果用意译的话,就是清净无垢的意思。在佛教经典里,维摩诘其实是一位在家菩萨,身处红尘而不染红尘,这真是对王维的最好写照。王维从小信佛,中年丧妻之后,更是终身不娶,吃斋打坐,精研佛理,往来亲密的人士除了高僧之外,就是裴迪这样的道友了。这样一来,《辋川集》里不仅没有了功名利禄的红尘气,其实也没有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就成了一个充满禅意的空灵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诗人和清风朗月融为一体,真有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感觉。王维的第三个身份是画家,那大家都知道苏轼给他的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自己也说“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他是中国山水画从青绿山水转向写意山水的关键人物, 水墨氤氲正合了诗人的隐逸之气啊!王维画画,又主张“意在笔先”,所谓“意在笔先”不就是精神先行嘛,这其实也是后世文人画的核心理念。这样一来呢,王维的画自然不是单纯的画,而是一幅画出来的诗,同样王维的诗也不再是单纯的诗,而是一首写出来的画,这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维的第四个身份是音乐家,之前和大家讲过,王维一曲《玉轮袍》征服了玉真公主的故事。那音乐和诗都讲究声律和节奏啊,而且白居易说得好啊,“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什么时候该有声,什么时候该无声,这不仅仅是音乐的平衡,也是诗的平衡啊。隐、禅、画、声,这四个属于王维的人生特性,怎么体现在诗里头呢?看《竹里馆》吧。
竹里馆,顾名思义,当然是一处建在竹林深处的房子。那这样的景致怎么写呢?前两句: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这两句在讲什么呀,在讲声音啊。所谓“幽篁”就是幽深的竹林,大家都知道竹子在中国人心中可不是一般的植物,那是清俊挺拔的精神象征。“幽篁”二字一出,马上一种清幽意象,已经在我们心里了,问题是一个人坐在幽深的竹林里,该是非常冷清、非常寂静的吧,可是没有关系啊,王维是音乐家,第二句马上来补声音了。“弹琴复长啸”,幽深的竹林是寂静的,但是有诗人在这儿,时而弹琴时而长啸,这不就打破了寂静嘛。那大家想,出现了琴声与啸声,竹林是不是就变得特别热闹,不再幽静了呀?当然不是,所谓“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啊。幽深的竹林之中,只有泠泠的琴声和清越的啸声回荡,会显得它格外寂静,这就是以有声胜衬无声啊!而且我们再想,回荡在竹林里的是什么声音啊?是琴和瑟呀。琴是瑶琴,中国传统文化中高人雅士的标配,号称“士无故不撤琴瑟”,所以琴声就是高山流水,就是诗人内心的清雅之音。那“啸”呢?现代词典里说,就是撮口作声,就是打口哨,是不是的也可以这么讲,但是古代人赋予“啸”的,可远远比打口哨丰富。《诗经·召南·江有汜》篇里就讲,“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这“啸”是什么呀?是弃妇的狂歌当哭啊!那到了魏晋南北朝,“啸”又从妇女的长歌,变成了士人的潇洒。比方说西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就讲“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傲世之态就尽在长啸之中了。那这样看来,琴也罢,啸也罢,它是什么呀?它不是普通的音乐,它是诗人的一腔心曲、一番幽情,而这番幽情,和清华在外、淡泊其中的竹子,真是浑然一体、相得益彰啊!问题是,诗人这番心曲有没有人知道,或者需要不需要有人知道呢?本质上讲还是需要人知道的吧,古琴本来就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嘛,长啸其实也需要有人懂。当年“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去拜访一位隐居的高士孙登,无论他谈什么话,孙登都不回答,阮籍只得长啸几声,起身离去,没想到走到半山腰,忽然听到一阵啸声,有如鸾凤鸣叫穿林而来,这是谁在“啸”啊?孙登在“啸”啊!这样一来两个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彼此都懂得了。可是王维独自坐在幽篁之中弹琴长啸,又有谁能听见,谁能听懂啊!看下两句: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是在写什么呀?如果说前两句是在写声音,这两句就是在写光了呀。这里的“深林”其实还是前一句的“幽篁”。寂静的夜晚,深深的竹林应该是非常深邃,非常黑沉沉的吧,可是如果那样就恐怖了呀!王维是画家,怎么能够让自己喜欢的竹里馆恐怖呢,下一句就来补光了。“明月来相照”,月上中天,洒下一片清辉,月光笼罩之下的竹里馆,就不再是黑暗世界,而是犹如幻境,令人神往啊!这就是画家的本素材来自微信公众号丁中广祥本事,那么这月亮仅仅带来光亮吗?还不只啊,我们刚刚说过,王维还是佛家,这个月亮带来的不仅是环境的光亮,更是内心的光明啊!为什么这么说呢?诗人在弹琴在长啸,可是这种高雅的情调、超脱的胸怀,本来就不容易被人理解,何况又是在深林之中。“深林人不知”,本来会有知音难觅的寂寞吧,但是呢,虽然人不理解,明月却理解了,它照耀着诗人,也呼应着诗人。如果说李白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里头的明月其实是无情的,只能反衬出诗人的孤独,那么王维的“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里头的明月它是有情的,是诗人的知己,给诗人的内心洒下了光明啊!那为什么王维能够从月亮身上找到光明呢?因为他是隐士,又是佛家呀!隐士,就是不再介意来自于世人的评判;而佛家,又让他能够与天地同心,和清幽的竹林、清朗的月色,心心相照。
再总体看一遍:“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是不是每一句都那么平淡啊?没有警句吧。写景,无非是幽篁、深林、明月,这三个词;写人,无非是独坐、弹琴、长啸,这三个词。既没有动人的景语,也没有动人的情语,但是呢,整首诗读下来却是那样的宁静安详、清幽绝俗。它让人感觉到,这月夜竹林的景色,是如此空明澄澈、一尘不染,而其间弹琴长啸的诗人,又是如此安闲自得、尘虑皆空。明月、幽篁和诗人,相互映衬,情景交融,物我两忘。其实不光《竹里馆》如此, 整个《辋川集》都是如此啊。知道《鹿柴》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还是以有声反衬无声, 还是把一束光,照亮清幽世界。一个月光,一个夕照,一个竹林,一个空山,足以让我们领略《辋川集》的整体意境,也足以让我们理解王维作为诗佛的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