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李白《长相思·其二》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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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
她，是我国著名的文化学者，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她，温和亲切，从容平和，知性优雅。
从2007年开始，她五上《百家讲坛》，讲授《武则天》《太平公主》《大隋风云》等内容；先后担任《汉字拼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诗词大会》等节目的点评嘉宾。
她引用诗歌时信手拈来，叙述历史时引人入胜，讲解人文时，随口串联的小故事更是风趣幽默，让人欲罢不能。
比如她说：元稹虽然写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却是“历史上著名的一个深情但不专情的人”。这些趣味小知识，常常让人听得意犹未尽，希望她能再多讲一些。
作为点评嘉宾，她妙语连珠、旁征博引，在她的讲述之下，这些的历史文化知识，仿佛自带好玩有趣的属性，让人无限向往。
她以独到见解与妙语巧思，成为众人心中的“女神学者”。
有人说，在她面前，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而她则云淡风轻地说，“求知”才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今天和大家分享李白的《长相思》，诗云：
日色欲尽花含烟， 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 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 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断肠， 归来看取明镜前。
李白的《长相思》一共写了三首，《唐诗300首》里头选了两首。一首写春天，一首写秋天。写秋天的那首是从男子的角度立论的。写春天的则是从女子的角度，写女子的相思。那此刻既然是春天，咱们当然从春天这首讲起。怎么讲呢？先说题目吧。
《长相思》其实是个乐府旧题，出自汉乐府古诗十九首中的第十七首《孟冬寒气至》。那里面就写，“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因为这首诗写得感人至深，所以六朝的诗人们，就把长相思当成了一个题目，反复吟咏，内容大体上都是在写思夫之悲。李白好古，用了好多乐府旧题，写得漂亮、风流潇洒。
先看前两句吧，“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天色将晚，薄暮冥冥，花丛在暮色之中朦朦胧胧，仿佛笼罩着淡淡的烟雾。这如烟如雾的场景，就让我们的心情也随之迷蒙起来。这就是开篇造境，给整个诗篇笼上一层淡淡的哀愁。那第二句“月明欲素愁不眠”，月亮升起来了明如镜、白如绢，照着一个满怀愁绪的人，这个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个时间和场景其实已经转化过一次了。你看这个人出场的时候，还是黄昏，正是通过她的眼睛，我们才看到了“日色欲尽花含烟”，那时候她还在庭院里徘徊，等再出场的时候已经是月华如练了。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个人本来就一腔愁闷才从屋子里走到庭院来散心。可是看花并不能排遣她的忧愁寂寞，她索性又回到屋里睡觉了。人不是一睡着就无知无识，烦恼全消了吗？问题是你说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也罢，还是说“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也罢，反正人在忧愁的时候，想睡着就没有那么容易。可是越睡不着，你就越觉得，这月光也太亮了吧，就抱怨起月亮来了。其实月亮也罢，花也罢，本来都是无情之物，该怎样就怎样。但是在这个忧愁的人的心里，花为何含烟呢？月为何如朔啊？就都好像跟她作对一样，这就是变无情为有情了。当然我们也理解，这不是花月有情，恰恰是人太多情了，才给无情的花和月亮都注入了感情色彩。“月光光，人不寐”，那接下来怎么办呢？看下两句吧。
“赵瑟初停凤凰柱， 蜀琴欲奏鸳鸯弦。”这真是一幅工整的对仗。赵瑟对蜀琴，凤凰柱对鸳鸯弦，初停对欲奏。对仗好，这个句式也巧，这是一个倒装句式，那如果我们把它正过来理解，就是赵瑟凤凰柱初停，蜀琴鸳鸯弦欲奏，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初停赵瑟凤凰柱，欲奏蜀琴鸳鸯弦。那为什么作者一定要倒装？首先是音韵的需要，他要用鸳鸯弦的“弦”跟愁不眠的“眠”押韵，所以鸳鸯弦必定放在后头。另外这还是把一个动词放在两个名词中间，静动静，静动静显得起伏跳跃啊，这非常好，这也是古代诗歌常用的做法。那这两句话什么意思呢？这个忧愁的人，既然难以成眠，索性就起身拨弄乐器了。她刚刚用赵瑟弹完一曲，马上又拿起了蜀琴，还想再弹一曲。
那为什么是赵瑟和蜀琴呢？首先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赵国人就以擅长鼓瑟著称，你看《史记》里头不是还记载渑池大会，秦王让赵王鼓瑟。所以赵瑟本来就是瑟的代名词。那蜀琴其实也是一样的，蜀地出产的桐木特别适合做琴，所以蜀琴也可以称为琴的代称。但光是理解到这里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什么呀？古代赵国是盛产美女的，从春秋战国一直到秦汉好多国君啊、诸侯啊，他们的夫人都是赵国人，所以史称“赵女遍诸侯”。那在这里，写赵瑟，其实又是向我们暗示这把瑟的主人是个美女。那蜀琴呢，我们也知道，西汉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私奔，这是中国古代流传非常广的一个爱情故事，所以蜀琴又代表着儿女之情。了解了美女多情这个主题，凤凰柱和鸳鸯弦就好理解了。凤凰也罢，怨鸯也罢，它不仅仅是乐器上面装饰的图案，更重要的是什么呀，它有意象，鸳鸯是一定要双宿双飞的，凤凰也必定是雌雄相伴的，司马相如当年给卓文君弹奏的不就是《凤求凰》么，而琴瑟和鸣在中国古代更是夫妻好合的代称。
所以这句话一出来，我们也就明确了这个忧愁的人，她应该是一个少妇，她期盼琴瑟和鸣，鸳鸯双栖。可是事实却是春日迟迟独守空闺，所以她才鼓瑟弹琴，才夜不能寐。
那她的丈夫到底去哪儿了呢？再看下两句。“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燕然，那是边塞的代称。当年窦宪大破匈奴不是燕然勒石么。从此之后，“燕然未勒归无计”就成为一代一代戍边人，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这个少妇的丈夫，也是戍边去了。少妇把一腔心曲都寄托在刚刚弹奏的乐曲里，可是这个乐曲怎么样才能传到丈夫的耳朵里呢？这时候，少妇突发奇想，她讲了我就托浩荡的春风，把这一腔心曲寄给远在边塞的你吧。你看，这就是李白呀。李白这个人的心里是永远鼓荡着春风的。他不仅仅会说“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他还会说，“狂风吹我心，夕挂咸阳树”，还会说什么，“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无拘无束的春风背后，正是李白那颗自由奔放的心。
那么这个少妇真的相信春风能够替他寄去相思吗？看下一句吧。“忆君迢迢隔青天”。这是这首诗里非常独特的一句，其它诗句都是两两相对的，只有这一句是一个独立句式，这是在干什么呀？在加重语气，“忆君迢迢隔青天”，我和你是天各一方，我们之间相隔的是那高不可及，遥不可及的苍茫青天。你看，本来是写少妇缠绵的相思，但是忆君迢迢隔青天，这一声叹息是多么的雄壮。这就是李白的口气，那既然是“忆君迢迢隔青天”，相思自然难以寄到，忧愁终究难以排解，这个少妇会怎样呢？
本首诗里最令人难忘的一句就出来了，“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其实用横波来形容女子的清澈而流动的眼神，这不是李白的创造，但是说昔日横波流盼的美目，如今已经变成两道汩汩流淌的泉水，这确是非李白不能道。泉水汩汩流淌，永不停歇，少妇相思的泪水也是汩汩流淌，永不停歇，这多么夸张，又多么感人，但是又是多么美好啊。其实这两句话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大体相当的意思。但是李白说出来的话就是那么的灵动神飞。
那最后一句了，“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你看前面，都是在讲少妇的所见所为所思所想，他日思夜想的丈夫其实是躲在背后的。但是最后一句，少妇是面对着远方的丈夫直抒胸臆了，如果你不信我为你肝肠寸断，那你就回来看看镜子里的我，已经是多么憔悴了。这句话写得真好，好在哪呢？好在这个少妇又回到了少妇本色，她忧愁、她叹息、她流泪，但是她仍然是一个青春少妇，有一颗年轻的，甚至是娇俏的心。她相信丈夫会回来，等他回来，她就把丈夫拉到镜子前面，让他看看自己因为相思而日渐憔悴的脸。可是大家想一下，那时候，镜子里一定会映出两个人的脸，而映出两个人脸的时候，所有的忧愁苦闷都会一扫而光了。想到这里，这个少妇流着泪的脸上大概是应该绽放出一点笑容了。那你想想，这样想象中的两张笑脸是不是比武则天“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还要好啊。所以我说，这首诗的情感是真诚，是炽烈的，但是它不沉重，这就是青春，是李白，也是我们永远魂牵梦绕的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