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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滨 | 桑煜先生

本号笔友 丁中广祥 2021-09-05


【往期回读】

有客南方来   我的初中   石碌

带父母进城   赵一锅   我是老前辈

桑煜先生

江都   纪晓滨

纪晓滨先生:从事建筑安装工作,供职江苏省江建集团。国家注册一级建造师。长年随工程项目流动而流动,足迹几乎遍及全国各省。工作之余,喜欢了解周边风景人文,喜欢舞文弄墨


坐在轮椅上脸色略显苍白的桑煜先生握住我的手,脱口说出我的姓名和我家的住址,我的眼泪一下子充盈了眼眶。原来,三十年前和三十年来,我们彼此都还相记,未曾相忘!一个中等生的名字被老师记得三十年,对于本来不太自信的我来说,其感觉,类乎亲情!


整个中学期间,我在班级上都只能算是中等生,充其量偶尔地可以往上偏一点点吧。这样的位置,在同学中的影响和在老师中的印象,都是可有可无、波澜不惊的。倘若缺席三两天,估计都没人会发现。又因为中考升级后含我在内,有十几人被母校留优消化,最终却因消化功能不强囫囵而出。当年的高考几乎光头,尽管有一两个中专生录取,也只如“三毛”头上的几根飘毛。同分档的几个教师子女允择他校终得考取本科。


其实当时家庭和社会的“高考独木桥”压力尚没有现在这么大,我也就不十分觉得委屈不公,只觉得程式化的三年时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似乎很自然,倒是多年后闲谈起来感到有点忿忿然。高考结束后各奔东西,各寻出路,也有重读再考的。对学校、对老师,当时并无多留恋,其后也无多怀念,可谓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前排右起第六位为桑老师)


2016年年末,班长电询毕业三十周年聚会事宜,我的态度总体是支持的,甚至是积极的,毕竟,时下各批同学聚会之风正劲。经过多方筹备联络,两个班的总参加率达到八成以上,任课老师几乎全部被请到位。还好,三十年来,我们的存活率达99%,我们彼此兴奋地从对方中年的脸上去追忆昔时的音容。尤其是几位耄耋之年的老先生的到来,尤其是坐在轮椅上脸色略显苍白的桑煜先生握住我的手,脱口说出我的姓名和我家的住址,我的眼泪一下子充盈了眼眶。原来,三十年前和三十年来,我们彼此都还相记,未曾相忘!一个中等生的名字被老师记得三十年,对于本来不太自信的我来说,其感觉,类乎亲情!


(前排右起第六位为桑老师)


(前排右起第七位为桑老师)


老实说,“煜”这个字我本来是不认识的, “小楼昨夜又东风”让我记住了南唐后主李煜,也因之牢记住桑煜先生的姓名。我所熟悉认识的人群所使用的姓名都很普通或应时通俗,先生的名字让我感到特别的别致,联系起后主李煜,益发的觉得先生的脸型身型都透出一股雅儒的气息。两道浓眉既黑且长,非常的具有标志特点,让人过目难忘,给不苛言笑的先生凭添几分英武,显得不怒自威。上平下圆的塑料眼镜框可能因为被香烟久熏的原因而显得陈旧有时了,而镜片后的双眼却是清明透澈、炯炯有神,映射出其心地的明澈爽净,又带着几许男人式的忧郁。先生祖籍泰州,操一口浓重的东腔,“三倍体无籽西瓜”硬是被先生说成“三倍耻无籽斯瓜”,好在我们基本都是本土学生,所以尚能听懂且倍感亲切。其后鼻音很重的雄浑的男中音比赵忠祥更有中气,如若紧锁浓眉站在长坂坡上一声吼,当如赵子龙,不输张翼德。先生嗜烟,都是廉价的纸烟,衣裤上屡见被烟蒂灼烫的洞迹,但是常穿的蓝色“滴卡”中山装的风纪扣总是扣得板板正正,丝毫不见马虎。也许是当时物质匮乏,也许是习惯使然,印象中未见先生穿过革履,一双布鞋与中山装倒是般配。到了冬天,喜戴一顶藏青色摩尔登尼制鸭舌帽,一条烟灰色的中长围巾一半挂于胸前,另一半绕脖子一圈甩到背后。


亲听先生说如果按照现在的规定,他当应取得三四个本科学历,只因其性刚言直,被下放分配到偏僻的农村中学教学,实在是屈才。用现在的话说,吃的全是性格的苦。但先生作为知识份子,其良知和素质即便在逆境和劣境中也能尽显。同时期、同境遇的几位老先生,虽有个别人受挫后变得玩世清高,但大多数人都兢兢业业勤恳施教,展现出良好的职业操守,他们的委屈倒成了我们的幸运。当年即使全校的考绩不佳,但我们历年的生物成绩在全县都是名列前茅的。可惜,那几年的生物总分只算70分,怎么也扳不过其他科目的权值。但先生从来就没有认为生物是副科。先生上课很少提问,我觉得倒不是教学方法的问题,而是一米五乘四米的黑板板书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的课堂笔记本,记得最多最厚的便是生物课。先生常常一边板书一边讲述,得意之时,摇头晃脑,自言自答。DNA和RNA遗传信息链,讲得神乎其神。


1985年11月20日,当晚,适逢女排世界杯最后一场比赛。三连冠的女排已经成为全国人民的女神。我们事先已在收音机上知道了比赛时间,到了晚自习时哪有心思看书习题?一个跟一个溜到学校院墙外路南河边的教师宿舍于希庆老师家,围着一台不时闪着雪花的一台九英吋黑白电视机看实况转播。等到先生巡查时,班上人员已少大半,了解到情况后,即派许克梁前去喊人。想不到,克梁同学没能抗得住宋世雄激扬康慨的讲解也参与观看起来,早已把使命抛于脑后了。先生久等信差未返,亲自前来。有眼尖的看见了,悄声报警:“不好!桑老师来了!”众人立刻作鸟兽散。


先生浓眉紧皱,脸色铁青,声如洪钟:“去的人都站到前面来!”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踟蹰而前。先开刀信使许克梁,要他回去喊父母亲,可怜克梁同学已双目呆滞,嗫嚅无语。“哎,许克梁!平时你不是神气六谷的英雄好汉的嘛,这刻儿怎么耷拉个头呢?!”


然后按平时成绩顺序一路训下去。轮到我时,火气已过大半,庆幸草草收场。


下了晚自习赶紧打开收音机,才晓得女排姑娘不负我们的希望,最后一场以3:1战胜日本队,以七场全胜第四次将世界杯冠军的奖杯收入襄中。我们额首相庆,欢呼雀跃,已忘记了刚才的阴霾。


学校门前有条东西向的河,河水虽不清澈,但也是活水长流,十几阶砖砌的码头供我们洗衣洗碗,但学校规定不许下河游泳。我们大都来自农村,从小有几个不会下河狗趴呢?终于忍不住在傍晚放学后结伴下河顺流向西畅游而去。结果,晚自修开始时,“桑门神”沉脸要求傍晚下河的人都站起来。当然没有女生的事,一个个窃笑不已,等待看我们的笑话。


想不到,良久之后,雷霆之震不仅没来,反而是先生委委道来的讲话。“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在南京上大学时,几个人相约去燕子矶游玩。有一个自认水性很好的同学说要从燕子矶的江边游长江,江水很急,我们都劝他不要下去,还没有等我们说完,他己跃身而下。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再也不曾浮上来。直到下午,通过学校请来水务处的潜水人员在下游二百多米处把那位同学打捞上来,早已无生命气息,人——没得了!学校安排我们几个班干部陪尸,等待第二天人家家里人来处理。到了夜星里,阴风嗖嗖的,天上一轮蓝月儿,旁边躺一个死人,你们说怕不怕?第二天中午同学家里人来了,呼天抢地的,真正的可怜,那个情景至今难忘。你们说,这样的后果是不是太可惜了?学校早有不许下河游泳的规定,什的事你们就不听呢?唉——”


这件事就这样随着先生沉重的一声叹息而非常意外的结束了。但是,我们至今都没有探得清楚,风声究竟是如何走漏的?


1984年高中二年级上学期,学校组织各年级进行国庆作文竞赛,题目为《二十年后回母校》。初审,我的作文被评第一名;等到张榜公布,却变成了第二名,第一名为另一女生,其父便是语文教研组成员甚或是主任。桑老师拿着我的作文本去找评审组,逐段逐词地与他们理论,甚至失了斯文,拍桌子打板凳,面红耳赤。


当年的作文内容我已回忆不全了,但贫知一定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三十年后再回母校,与其时的想象应当有很大的差异吧。现在母校建起了漂亮的教学楼,铺置了正规的塑胶跑道,显得光彩精致。那时母校是一所初中高中俱有的完中,生源比现在多很多,在当时的环境下,便带有一份庄严的气派,尤其是前两排教室,八十年代初就用上了明亮的玻璃钢窗和石膏板吊顶,并装上了日光灯,成了全县教室的样板,记得曾有数批外省观摩团前来考察学习,令坐学其中的我们生出自豪。


先生作为班主任,为了自己学生的荣誉去据理力争,不顾斯文和情面,现在回想起来,在耿直之余,是不是还含有一份护犊之情?



在住校老师中,坚持晨练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蔡群老师,另一个就是桑煜老师。因为学生宿舍紧张,我们曾经被安排到学校西南角的校办厂车间住宿。与教师的宿舍隔了一片菜地。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桑老师站在宿舍门前晨练,记得有一个冬天的清晨,遍地霜白如雪,桑老师带着一双白色的纱手套凝神收气,悠忽挪腾。现在估猜,当年老师所练当为“少林八段锦”。晨练完成后,取一小号铝质钢精锅去饭堂为自己和就读的一儿一女打饭,先生是亦爹亦娘的。


先生平日的表情多数是严肃凝重的,师生之间的交流和沟通很少,只有一次机会,让我们看到先生感性的一面。那是入冬后下午的一堂班会,先是一通常规的泛泛之谈,谈着谈着,先生走神了,虽然是对着我们讲,但仿佛又是自言自语:“我建议大家,唐诗尤其是宋词还是要读一点。像李清照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有时候真的是说到人心里。上个星期六晚上一到家,才把脚踏车支好,老婆做了两个菜让我喝点酒,哪晓得两杯酒下肚,突然想到李清照的这首词,只觉得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下。家里人不理解,一个劲的问什的事啊、什的事啊。唉,只能回答他们‘没得事,没得事’。”


先生略显失态的这段话让我们一下子感到懵懂了,好在先生醒过神来立即宣布下课。


如今人到中年的我,想到当年人到中年的他,多多少少能够体会到一点先生的感悟。生活已让中年的我们领教到不少的无奈和不如意。凭先生的才气和学历,理应有更好的去处,更好的发展平台,也理应有更大的社会贡献和人生价值的实现。一杯家酒的催化,勾撩出埋于内心深处的种种感慨,便如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亦如东坡的一尊酹月,人生如梦!


高考结束当天全体包车回校,第二天上午集中上最后一堂班会。大家虽然对离别的感受还不深,但互赠留言的气氛总归有点离愁的意思。至今记得先生最后说的:“高中生活到今天就结束了,送大家一句俄国伟大诗人普希金的话:一切过去了的,都将会变成亲切的回忆!”

11月28日中午,砖桥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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