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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态度丨在家乡,路边的野草也开满诗句

2017-04-19 玄武 白夜谭





清明时节雨,寒气塞山河。

万木低春风,一桃笑南坡。

虎骨驱伥兵,木符杀鬼戈。

梦国遍僵尸,郁垒奈若何。

——旧诗《桃符》



文=玄武    图=Peter Jamus(来自网络)



孤乡


by 玄武



1. 它站在山崖前,仿佛随时跌倒


孤狐一树花开在路边

不作声。车辆呼啸来去。

粉色的细碎的杏花

发出世界原初的光,

昏黄而蛮野的土崖上唯一的光。

它旁边似乎站立着孤弱童年,

站立着我最初爱上的姑娘,

或最后离去的那一个。

轻轻地,那么站着

这怯意的美

忽然化解了人心的刚强。

这路在古老的秦时会称作直道,

先秦恋蝶的人,凹顶者,黎黑的巨子

都曾为路边的美所打动,

他们苦苦思索循环的道,

建立以人心柔弱为始的秩序,

以原初之美为始的秩序。

看啊,那孤狐地

旁若无人开着的杏花!

它站在山崖前,仿佛随时跌倒

它仿佛率领着身后奔腾的群山。




2. 汉字就是这地里生出来的


汉字就是这地里生出来的。

土地也托出一个国家:霸国

史书遗漏了它的名字和事迹。

在家乡,路边的野草也开满诗句。

沉默的石头,如坐下来的旅人

隐去满腹心事和沧桑经历。

诗意草木葳蕤,摇曳

有时忽然悲怆:就像秋末

大风猛烈地晃动院里的梧桐树

比如此刻:遍野麦苗青青

而我知道,它们的根须蘸过毒药。



3.云层里的斜光照射白蜡树梢


清晨的院落,上空细微的嗡嗡声

不是水管抽水,不是电流

母亲说,是微波炉做饭的声音。

云层里的斜光照射白蜡树梢

是无以数计的蜜蜂!

没有花,它们盘旋在嫩黄的

叶芽和蓓蕾上,昨天还什么都没

没有蜂,没有芽,没有声音。

麻雀们那么干净伶俐,

像小巧,话多,机灵的女子

出现和消失一样快。

麻雀碰落的一颗芽

掉落在我眉毛上,

白蜡树不会介意。



4. 燕子带领整个春天的飞翔


燕子们都回来了

它们不栖落,有云无雨

高高翻飞,如快乐一词本身。

我爱燕子带领整个春天的飞翔。

五岁时房梁上的燕子

排泄弄脏了我的连环画书,

我挑了它的窝。

这个错误惩罚了我四十年。

每次看到燕子我都希望

它是那一只燕子的后代。




5. 就坐在大树错结的盘根里


母亲洗衣服,叨叨着父亲

一大早他又偷着抽烟。

一辈子的洗刷已使她手骨变形。

父亲在菜地瞎忙活

刚下过雨他又浇地。

我正在长成他的样子:

脸部肌肉纷纷向下

有一天比他现在衰老。

有一天他去见他坏脾气的爹,

有一天我也去见他,

继续和他吵架

就坐在大树错结的盘根里。

路过一个葡萄园,父亲喊停车

说,我要买葡萄苗。

我们不理他。

母亲说,不管你,你自己去。

弟弟说,别种了。

我不吭气。我带回的苗他统统种死

有的死于浇水,有的死于施肥

一会儿他一歪一歪,

一手拿一棵葡萄出来

白胡茬上都挑着笑意。

我忽然想起少年

我挖回一棵野杏苗的快乐,

而父亲,他站在院里,满脸不屑。



6.它包容我和一只在春天钻出土的毛毛虫的悲喜


一瞥望见,弟弟的鬓角也白了

我们都在老去,而故乡

那么从容那么安静。

它包容我和一只在春天

钻出土的毛毛虫的悲喜。

好像就在昨夜一般,

弟弟耻于嘴上乍出的茸毛

悄悄说,哥,咋办?难看死了。

现在我站在故乡,

它依然辽远,一如逝去的童年。




6. 打雷的夜晚蜷在窗下


春天升腾的草木气息

苦涩,忧伤,像我和姐姐

相似却擦肩而过的青春。

我偷穿过你的花裙子,

嫉恨你有发卡,

我穿过你替下来的红毛衣

每天几次把领口塞进去,

再扣紧外衣最上面的扣子。

五岁起睡一个小屋子

我不知外间母亲炕上

你正做着的梦,

你不知打雷的夜晚我蜷在窗下,

害怕闪电照见我。奶奶说

做了坏事,打雷时龙就来抓。

爱生气,好撅嘴的姐姐,家中长女,

小气的姐姐,好吃的攒起来不舍得吃

我总是找出来偷走,然后死不认账。

总抢新本子的姐姐,你不知你睡下时

我总翻你书包,偷读你高我三年级的课本

那一度是我唯一的课外书。

开心的时候想,哎呀,我有姐姐

生气时想为什么不是哥哥

打架时能帮我,或者妹妹

我可以背着到处跑,摘果子喂她吃。

你可能羡慕别人家的姐妹,

后来生了两个女儿。她们好美

大女儿正值你我当年的青春,

我觉得世间,没有男子可以配她。

爱生气的姐姐,这一世我只有一个

现在也好撅嘴,

然后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7. 家乡的夜晚黑得深沉


母亲,浑身骨头抽打她一夜

清晨阳光照着她缺了牙的笑容

我,她的长子,对她何其陌生

不清楚她每道皱纹的来源

和皱纹加深的因由。

她提一篮菜。脚沾了泥巴

像她小时上学过独木桥时那样,

像她十五岁走在中学的荷塘边那样

夜间的荷花,芳香地盛开着

啊,荷花,母亲至爱的花!

但她从来不说出自己的喜好。

她不顾车里塞不下,把新鲜的

无农药的菜摘了一袋又一袋,

再塞进一个廉价的玩具给孙子。


母亲养过的,小狗一般大的猫

不见了。在家乡

我总觉出它无所不在的注视。

我看不见它。望向天空

那是母亲养过的鸽子飞过的天空。

她懂得母鸡的语言。刀豆荚的语言

花椒与丝瓜的语言。

她早已忘记了姥爷撕她课本

不让她读书的悲伤,

却仍然记着那些句子,

并教给我三岁的儿子。


家乡的夜晚黑得深沉

淹没多少人间事,多少人平淡一生

但母亲伟大。唯一。

我拒绝使用有关母亲的比喻。

比如河流,祖国。那些都不配。

她没有教过我什么,

我却学会了把自己平等地

置放于万物之中,安然且充满感激。

学会了在此刻

反抗周身疼痛的骨头。

人间百年长如一日。




8. 冰凉的银子渗入身体


飞过屋檐的弯月

未收割瓦上蒿草

四十年后望到的

新鲜如手上刚割的伤口


月亮照着  边缘枯卷的桐叶

一只螳螂显现在上面

刀把微微抬起

触角历历可辨。忽然一跃


我依然喜欢

坦露在月光下

冰凉的银子

会渗入身体


月光下不可以

踩住猫头鹰的阴影

影子会翻立

鹐住小鸡鸡


月光下走动

要注意地上更暗的圈!

那是井,或井一样深的红薯窖

月亮下不可回头!



9. 春雨后的村子土腥味升腾


春雨后的村子土腥味升腾

传言明娃媳妇和猛蛋相好

还有福儿媳妇

福儿和明娃去印尼打工

对我来说无所谓  反正

都是我发小


只是  明娃有姿色的女儿

在城里做来路不明的事


清明节  外面的人都没回来

患癌的兵儿在炕上

咽下最后一口气

像小时比赛憋气那样

这一次他彻底赢了




10. 盛世的风吹动


尽荠麦青青!盛世的风吹动

为何我总起黍离之悲

纸幡下的新坟里

发小不满四十六

他的病不知因何起

他的坟不知何时没


他的家也不知何时没

村子空洞而茫然

像一个八十岁老头

拴在院里。他老年痴呆乱跑

母亲说,老汉以前学问做得好



11. 发光的,柔软的灯笼!


唯有猫一样的眼睛,辨得出

茫茫秋天,茫茫夜里

漫山遍野,一树树小灯笼

唰的一下亮了!


柿子轻微地摇摆

在空中下坠

一生的梦,总被它跌落时

汁液溅开的微响惊醒


第一次抚摸少女的乳房

又望见了它。

发光的,柔软的灯笼!

美得世界晕眩,开始旋转


被无穷尽的落叶驱赶

奔跑,到了中年

树的鳞片在眼前振动

大根如鳄游出土中,四面逼近




12. 宛若返回她的青春


我们那里奶奶称作单字:

娘。丢了东西她懊恼不会骂街

但母亲说,娘善于骂鸡。

她坐在屋檐下吃饭

灰色的大蛇掉落,砸翻她的碗

她坐在清明的路边哭。坟在沟那边

她走不动了。娘唱着哭

这是我接触的最早的艺术。

她说,死鬼啊,落下我一个人凄惶

在那边你发脾气吗,吃得下饭吗。

她说总想起爷不能咽东西

就像大姑父牵来狗,杀掉给爷补

狗吊在树上蹬腿的样子。

有一天清晨,她说又梦见了

年轻时精瘦的爷

被抓去当土匪,她去救爷。


娘爱看戏,穆桂英挂帅里的佘太君

娘养活了五女三男,威风凛凛。

夏夜里她赤上身坐在炕上

两乳累累下垂,哄孙子和外孙


娘结拜干姊妹,仍嫌儿子太少

又认干儿子。娘爱讲

被祖爷赶走不认的三爷

好看的眼睛里流出泪水

三爷盗走地主的马。后来回乡带兵

大门口跪了一天,祖爷不理

三爷再未回来

娘爱讲四九年军人复原

四爷去火车站茫然找哥。

他带着干粮等了三天

哭着回来。大概就像

讲故事的娘那样呜呜哭


大多时候,娘就坐在炕上

看上去遥远。偶尔她抽烟

就那样坐着,渐渐坐进了照片

坐在爷旁边,宛若返回她的青春


在村巷里走,听到娘喊

学疙瘩,快回来吃饭呀



13. 他影子晃着,背干硬


刚做好的寿衣鲜亮

爷试穿上去,伸开双臂

很满意的样子。脸上的笑意

他转过身去


小时想象中的神仙

就是这个样子

像葬礼上五颜六色的

焚烧的纸人,扭曲成灰


爷背着我在月亮下

迷瞪一下,抓紧他肩

他影子晃着,背干硬

手硌得屁股疼


通红的棺材,新漆的味道

他躺进去。呵斥不让我进

他叫人试着,合棺盖

脸一点一点消失。四十年了




14.唯一的神迹


耶稣,真主,佛陀

所有救世主均未光临

吃旱井水,远古时代的

旱魃,统治崖上小村


书记是另一个统治者

他和老婆,偷大队所有东西

麦子,棉花,地里大葱

倒卖马厩里骡子


我记得村人很多次

在黄昏汹涌起来的愤怒

天亮又没事了

街上的书记,昂首像院里公鸡


快半个世纪了,没变的

是已老迈的书记,现在是村主任

还有家家的领袖像

这是村子里唯一的神迹



15. 一生中最高之树


很多老鸹窝,光中透亮

那时我只能数到十

院子西南的大榆树

从没敢爬上顶端

黄昏黑压压漫住天空

老鸹尖喙如镰刀


遇到妖怪的梦中

飞快地爬上树

它无端被伐前  鸦消失了

跌落的巢中没有鸟蛋


大树劈开空气呼啸而下

顶端与它远处的根重合拍动

在厕所捕鼠的猫惊得一蹿

落入茅坑。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近距离看到鸦栖息地

从此梦中无处躲藏

这棵树,成了一生中最高之树




16. 我有卑微的责任写出其名:南彰坡


作者注:南彰坡,我在这个村生活了十三年。然后家搬走了。


悬崖上的树,孤独得像每个人

刚开始或将度尽的一生。

时间的尘霾弥漫,不知何时散

风吹动一次,树就在深处抓住地一次

像孩子攥住母亲的衣襟

我听得懂每个叶片的细语。

虽然它并不指望。而我学习了它。

那些新生的枝条多么娇嫩

多么强大!它多像人心中

微弱而无穷尽的善!


“一念向善

六界震动”


在树下,村里少女

一个大姐姐,与叫狼狼的青年

风高之夜私奔。我听到过沟里

她的哭声纠结,绝望,渐趋安然

然后顺着风飞走了。

狼狼给村里打井,摔死在井中


这井打了足足四十年。我知道

还有三人死于井,一人捞不出

埋在深沟不可测的井中。井填了

他成为有史以来村里埋得最深的人

我让他复活在小说中,叫王老大。


悬崖上的树,目睹过狼狼最后一次

在树下的歇息。它也默送了我的祖宗

棺材路过,埋入地下,坟拱起来。

这村子,这树,我的息壤和园中之树


四十五年来,估计四十五以后

我都是树见过的唯一执笔为生的人。

我有卑微的责任,记下村子

写出其名:南彰坡。

拥挤的魂灵在上空俯视,跪拜下去

我自己的祖宗渺小而亲切

宛若伸手就摸到瘦硬的脚踝


像抚摸大树裸露的根。

崖上树每年冷眼看到我一次

而我知道,坚硬的鳞片之下

柔软潮湿的树心,年轮又生一圈

它也会最后一次望见我。看棺材入地

而我的子孙,从枝丫望到我和想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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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晋人。作家,诗人。著述若干,奖若干。有诗作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诗刊》等。有诗集《更多事物沉默》已出版,诗集《提刀夜行》正出版。著名纯文学公号小众(xiaozhong_xuanwu)创办人。



请输入标题     abcdefg







一亩二分自留地


白夜将在2018年5月8日迎来20岁的生日。对我们来说,20年里所有的开心与困难都是特别珍贵的财富。所以,在未来的365天里,白夜面向所有来过和喜爱的朋友征集关于我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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