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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 人与风

2017-08-10 张远山 庄子江湖

人与风

张远山


风,列于“风雅颂”三体之首,居于“风花雪月”四美之冠,又是“地水火风”四大元素之一。庄子认为:“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宋玉认为:“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老子发出“充气以为和”的赞叹,诘问“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孔子发出“吾与点”的感叹,宣称平生之志为“风乎舞雩”。西行刺秦的荆轲发出“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悲音,因其自道“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遂使百代行秦制。

虞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说明中国人很早就认为,风具有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作用,不仅可以解愠,还可以阜财。尤其是念念不忘“吾民”,难怪被后世推崇为“圣王”。

使吾族得名的汉高祖刘邦是个粗人,鸿儒来拜,他偏偏坐着洗脚,还以儒士之头巾当众解溲,然而他也留下了唯一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仅有三句,连三句半都不到,看来他洗完脚还忘了穿鞋。

被认为“稍逊文采”的汉武帝也作过一首《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如此怕死贪生的俗物,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风。

魏晋玄学人物,独标风骨。才女谢道蕴,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轻易成名。唐人许浑别无名句,独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句传世。五代人冯延巳,也以一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而青史留名。北宋王安石名句虽多,但无出“春风又绿江南岸”其右者。南宋林升认为,风必须对偏安之局负责,故有句曰:“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胡马依北风”的元代之胡人并非不解风情,故有风诗之绝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越鸟巢南枝”的清代之胡人真正不解风情,故而对写下“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诗人徐骏大动干戈地治以文字狱。

有人认为曹雪芹作《红楼梦》,意在传诗,故书中人人会作诗,连不解风情的丫头香菱最终也成了会家。独有贾府之当家人王熙凤不会作诗,但曹雪芹毕竟还是让她吟出一句“一夜北风紧。” 汉乐府《古歌》有句:“秋风瑟瑟愁杀人”秋瑾临死也留下仅有的一句:“秋风秋雨愁杀人。” 可见一个风字,贯穿古今,无论是真正的风雅者还是附庸风雅者,必也天下从“风”。

诗仙李白曰:“霓为衣兮风为马。”以风为马,源于庄子的“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和庄子笔下御风而行的列子。所有的诗人,都是以风为马、御风而行的精神骑士。

然而即便是俗物,也时有灵魂飞飏的痴念。因此男人得其风,便有“风度”;女人得其风,便有“风情”。情人爱“兜风”,犯人盼“放风”。习惯谓之“风俗”,地望谓之“风水”。小恙叫做“伤风”,大病就是“中风”。无根之谈,谓之“空穴来风”;有心相敬,谓之“甘拜下风”;酒人自诩“太白遗风”;画人竞赏“吴带当风” 。美丽的自然景致,谓之“风景”;不雅的人间俗事,则谓之“杀风景”。

滋润人心,谓之“风雅”;愉悦人心,谓之“风趣”;撩拨人心,谓之“风骚”;摇动人心,谓之“风韵”;震慑人心,谓之“威风” ;收拾人心,谓之“整风”;溃散人心,谓之“颓风”;调查人心,谓之“采风”。心与风互动,故惠能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主客之间,或因心曲相通,则主人为客人“接风”;或因来者不善,则主人与客人“争风”。“争风”之事,常用于二女争一男,然而历史上最有名的“争风”之事,却是两个各为其主的男人。曹操赤壁之战大败,史实斑斑俱在,以东吴周瑜为主帅,蜀汉诸葛亮为客卿,故唐代诗人杜牧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然而明代小说家罗贯中偏要为诸葛亮争“风”,让孔明反客为主、喧宾夺主地成为仗剑作法“借东风”的中心人物。或有人曰,这是后人多事,吴蜀联手抗曹,诸葛与周郎必是戮力同心。前之当事人并未争东风,后之好事者倒实在是吃干醋。

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对君子的道德充满自信,以为道德万能,可惜他不知道人是“会思想的苇草”,“小人”也有“小人”的思想。君子之风固然“道高一尺”,小人之草更是“魔高一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固然牛头不对马嘴;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更难免文不对题。因此孔子之后,礼崩乐坏成为不可遏制的历史大势。然而这不是因为小人太多,而是因为君子太自以为是。君子自以为可为“帝王师”,殊不知帝王仅把腐儒当成“已陈之刍狗”,装门面之羊头。孔子晚年,已知“道之不行”,而孔门后人,依然逆风飞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难怪小人们只把圣人之言当成耳旁风,一旦用道德之羊头拱门而入,则大嚼其狗肉。何况君子之风,也常常不知所从来,所谓“月晕而风”,风之忽东忽西,一如月之时圆时缺——何况缺时多于圆时?故人心更如墙头草,风来虽倒,风过复如故。君子之道,忽为仁,忽为义,忽为德,忽为孝,忽为礼,忽为理,忽而要格物,忽而要格义,中国之君子,大都随着城头变幻的帝王旗幡东倒西歪的风派人物,使小人们莫知所从。风既可为旗动摇,草固可随风起伏。故杜甫《绝句漫兴》曰:“颠狂柳絮随风舞”。天下从风,又何谈起?德治之“风教”,必然不如法治,已知之矣。

毛公《诗大序》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宋玉《风赋》曰:“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可知无贵无贱、风行天下是“风”之本义。君子之德,未必能以上化下;而小人之草,常常能后来居上。遂至小人当道,君子向隅;甚且伪君子当道,真小人盈野。播下“道德治国”的龙种,永远只能收获“礼崩乐坏”之跳蚤。孔子之徒,虽然向往“风乎舞雩,咏而归”,但毕竟是迷途不知返,所以弃儒从道的陶渊明在儒学破产之后问道:“田园将芜胡不归?”

宋以后儒学以理学的名义借尸还魂,其实比前儒更不如,虽有高风亮节的极少数真君子若范仲淹者,然而其奈小人当道何?故范仲淹虽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豪语,却不得不继之以称颂避世高士严光之悲音:“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鱼不觉有水,人不觉有气。但鱼知水动,人知气动。水动为涌,气动为风。尤其是,鱼对水的知觉,不在其有,而在其无。有水之时,鱼或不觉;无水之时,鱼则必死。人之与气亦然。有气之时,人或不觉;无气之时,人则必死。庄子曾悬想水中优游的鱼之乐,遭到惠施非常杀风景的有力诘难:“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们是人,可以非常有把握地说,所有的人都渴望在风中翱翔。所以中国的庄子在梦中变成了蝴蝶,挣脱了黑暗的现实迷宫。而希腊的代达罗斯在神话中装上了鸟的翅膀,飞出了米诺斯迷宫。可惜的是,庄子的梦会醒,梦中轻飏的蝴蝶,又变回了肉身沉重的庄子;代达罗斯的翅膀会脱落,又跌入了波涛汹涌的苦海。

飞翔是人类永远的梦想,而风是飞翔的唯一依凭。中国人的这一梦想,集中寄托在风筝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风筝的最佳写照。

中国古人放风筝,是真的把风筝放掉,取其吉祥意,叫“放晦气”。《红楼梦》中,林黛玉的风筝断了线,就得到姐妹们的祝贺,说她的病根也同时放掉了。现在的孩子们放风筝,一般是舍不得把风筝主动放掉的,今天尽了兴,就收线回家,明天再来。如果风筝线断了,一定是被风吹断的,或者是被另一个人的风筝卷断的。人们喜欢在同一片开阔地放风筝,并争竞风筝线之强弱、互斗风筝控驭术之高下。风筝在高手的操控下,能够借着风力俯冲、旋转、翱翔,运用得巧妙,就能一举把对手的风筝线挣断。有时获胜的未必一定是大风筝、风筝线粗壮者,小风筝战胜大风筝也是常事。不过在城市里,导致风筝线断的主要原因是电线。每当春天,城市上空的电线上,常常挂着断线的风筝,像一面折断的旗帜,在微风中招展。

风筝就是人工的鸟,也称纸鸢。她载着人类的梦想,飞翔在天空中。只要人类的梦想不灭,负载童心的风筝就永远会飘扬在天空中。然而问题在于,“放风筝”之放,究竟是放,还是不放,颇堪玩味。正在放风筝的时候,线是不放手的,所以风筝并没有被放掉;而不放风筝的时候,就需要把手的线放掉,也同时把风筝放掉。对于风,也可作如是观。我们究竟应该把自由的风握在手中,使风变得不自由;还是应该听任风的自由吹拂,不要给风缠上束缚的金丝线?

西人不解风情,把最为虚无缥缈的风也归于实用,故荷兰人以风车推磨,有史以来的头号愣头青堂吉诃德则大战风车。苏格兰人稍解风情,故一来男人好著裙,二来一有空闲即大吹风笛——最有趣的是,他们打起仗来,也并非以猎猎战旗行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或许是担心旗子为风所摇动而动摇军心吧,于是他们走在最前列的竟然是风笛手。美国人最是俗物,故惟一留心的是龙卷风,不是为了实用,也不是为了审美,而是为了科学研究。但科学研究虽然无趣,却非常有用。帆船和飞机,就是人类利用风力的科学杰作。人类本是陆行动物,但借着风力,人类驰骋在大海上;又借着风力,人类飞到了天空中,甚至飞出了太阳系。

《易》曰:“风行水上,涣。” 吟风弄月之词人继之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不解风情之君王问“干卿底事?”毛泽东斥之曰:“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奉旨填词柳三变谓:“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刊《博览群书》200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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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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