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朋
人民文学 2017年10期
护林员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五日下午,白马林场传来两声枪响。附近的人晓得,那是护林员鲁德彪又在打猎了。那天下午,鲁德彪在山上打到了两只松鸡。方圆数十里,他说枪法第二,没人敢说第一。鲁德彪有杆双管猎枪,是看护林场用的。但他更信赖自制的那一杆。为此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两杆猎枪交叉挂在墙上,像把叉。鲁德彪喜欢打猎,隔上几天不打,就手痒。林场生活很单调,打猎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乐子之一。猎物映入眼帘,冷静地举枪,移动,瞄准,射击……猎物应声倒地。
枪声在山谷一波波地回荡,传出几里远。
很少有猎物能逃过他的枪口。秋冬天他打兔子、猹、麂子;春夏打斑鸠、松鸡、鹌鹑。每次回来,身上都沾着血。他是唯一敢独自向成年野猪开枪的人。小李不敢,陈兵不敢,整个鸭柯围也没人敢。野猪嘴长皮厚,一枪很难撂倒。受伤的野猪两眼充血,像两粒红炭,号叫着朝人冲来。发起狂的野猪,拱得倒海碗粗的枞树。
不光打野猪,遇见老虎,鲁德彪也照打。这边不叫老虎,叫“老虫”。三十年前,林场还有老虫的踪迹,鲁德彪父亲讲,某天深夜,老虫叼走了鸭柯围一户人家的仔猪。鸭柯围的人听见猪的惨叫,纷纷爬起来,举着枞油火把,操扁担扛锄头,敲锣打鼓,一路追到林场峰顶,给仔猪连夜报了仇。鲁德彪的父亲也参与了,第二天分到一碗老虎肉。如今老虎绝迹了,野猪倒是多得很。一群群,一伙伙,像扫荡的鬼子。但凡被它们盯上的苞谷地,用不了一个时辰,拱个精光。山民恨得牙齿咯咯响,又打不到,天黑前往苞谷地里放鞭炮,扎稻草人,吓唬吓唬。时间久了,野猪们也学精了,知道那是唬人玩意儿。
鲁德彪扛回过几只野猪。百十来斤的野兽扛在肩上,脚步踉跄,浑身血污,晃晃悠悠,看上去要倒。其实脸和身上都是野猪血,他没事,只是累,困乏至极。他草草吃点东西,光着身子,酣睡到晌午才醒。第二天,满血复活,胡须比野猪鬃还粗硬。夹着李丽敏的腰,放倒在床上,粗鲁地要一回。李丽敏麋鹿一样躺在床上,任由他弄,就是不吱一声。
“他娘的,你倒是叫啊!”
李丽敏偏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内心有一股执拗的东西。为了降服她,鲁德彪有时管不住自己的手。
但李丽敏就是不叫。他撒了手,觉得无趣,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远方牛背般起伏的山脊出神。
一九九四年,鲁德彪已经很长时间没体验过女人的快感了。一年前,不堪忍受的李丽敏终于解脱,跟他离了婚。两人特意去了趟镇上,在那座苏式风格的老区法院,宣告两人六年的婚姻画上句号。女儿判给了李丽敏。
回家收拾完行李,她却没带走女儿。
“你敢带黎黎,”护林员冷冷地瞥了眼墙上的猎枪,“我就要你的命。”女人就哭,黎黎也哭。哭声惊动隔壁同事小李和陈兵,两人都过来劝。鲁德彪倔脾气来了,黑着脸,沙哑地吼:“家里的事,你们少插嘴。”小李和陈兵就不吱声了,都摇头叹气。
“何苦来的,哪对夫妻没吵过架,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是做媒认识的,谈不上有多深感情。李丽敏娘家离鸭柯围五十里地,高考没考上,嫁到了林场。深山老林,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山连着一山,连绵起伏,方圆百公里,都是茂密的原始次生林。附近只有鸭柯围一个小小的村庄,稀稀拉拉住着两三百户人家。唯一的慰藉,护林员是吃国家粮的。除了这点,她实在找不出第二条了。
护林员不仅打猎,也爱打人。那年冬天,他喝醉了酒,打断了她的鼻梁骨。第二天酒醒,他才想起,大概算是他最不光彩的回忆了。他起誓不再打人,然而总是气血冲头,管不住自己拳头。鸭柯围的人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鲁德彪——豹子头。
李丽敏挨了六年打,没再给他机会。离婚后,去了遥远的海南,在一个农场扎下根来,跟一个山东人结了婚。
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敢打的人,是女儿黎黎。她再淘气,再顽皮,他也舍不得责骂,更谈不上动手。黎黎站在林间,就像个精灵。他邋遢惯了,但对女儿倒很上心。每次进城,都要带上,给她买衣服,买鞋子,买大堆吃的玩的。在护林员眼里,女儿是世间万物的中心。没了女儿,他活不下来。
下雪的冬天,最适合打猎。猎物们忍饥挨饿,要跑出来觅食。循着雪上的足迹,一找一个准。冬天的猎物,皮子好,脂肪厚,肉多。有段时间,他专打野兔。那种笨笨的兔子,命令大黑狗往下冲,运气好,都不需要枪,能活捉。
有次他捉到一只肥兔。通身雪白的绒毛,竖着一对细长的耳朵,憨态可掬。趁兔子还活着,他拎着脖子去剥皮。兔子大概晓得接下来的命运,瑟瑟发抖,发出婴儿般的喘息。
黎黎求他,爸爸,放了野兔好不好?
他说为啥?
她伸手摸了摸小兔子,说,野兔好可爱啊。
他的心柔软起来,望着女儿说,听黎黎的,我们饶兔子一命。大白兔已经吓傻,呆呆地立在雪地上,竖起耳朵,好一阵子才回过神,蹬腿就跑。黑子扑腾向前,被他赶紧喝住。黎黎就很开心,拍着小手掌,兔子快跑,兔子快跑!雪从云杉抖落,惊起一团雪瀑。兔子消失于茫茫林海中。
他答应女儿,从此不打野兔。
鲁德彪喜欢将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她穿粉红色的裙子,白色长袜,戴蝴蝶结,搽上雪花膏,像个小公主似的。
那天中午,黎黎在看连环画。他望着墙上的猎枪,手痒得厉害。问黎黎,晚上想不想吃松鸡。尾巴有很长很漂亮羽毛的那种松鸡。他用手比画了下。黎黎咧嘴笑说好,我要松鸡的长尾巴羽毛。鲁德彪说,你等着,爸爸就给你打去,你待在家里,哪也别去。黎黎说好。他将黑子留在家看护黎黎,背着那杆自制的猎枪,带了火药,套上雨靴,快步朝林场深处走去。午间的雨停歇了,白云在深谷氤氲,漫过树梢,白纱一样缠绕着丛林。他听见几里路外山涧的瀑布声。六十年代搞三线建设,曾计划在那儿修个水库。后来水库没修成,意外成了一个军事禁区,挖了工事和防空洞,驻扎了兵营,整座山都被掏空了。夜里也有军人放哨,连只鸟都飞不进。鸭柯围没人进去过。外边的人更没人敢进。据说进去,就出不来了。如此过了二十年,八十年代,军人却陆续撤了。撤了个干净。只留下那些掩体、兵营和神秘的山洞。掩体很快被荒草杂树吞噬,很难看出当年的痕迹。山洞依然在,一共挖了八个,入口被水泥封死,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大多深。
那天他的运气不错,打中了两只松鸡。松鸡立在冷杉的枝头,他屏气凝神,将枪口对准松鸡的要害。松鸡浑然不觉。枪声和松鸡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扣扳机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了松鸡眼中流露出的惊讶。他将松鸡绑好,用枪挑着,赶在天黑前回了家。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皮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两下。
黑子远远跑过来迎接。这只养了九年的老猎狗对他忠心耿耿,通人性,他丢个眼神,它就明白意思。黑子伸着舌头,叫着,扑枪上挂着的松鸡。鲁德彪故意将枪口往上抬一抬,狗连扑了几个空,围着他的腿摇尾打转儿,咬他裤脚。他伸手摸了摸黑子的额头,将松鸡扔进厨房的柴垛,喊了声黎黎,没人应。门是虚掩的,他以为黎黎睡着了。推开门,屋里却没人。他连唤了几声,无人回应。他心里闪过一道不祥的念头。
霞光正在溃退,天边一抹血红,悬在山巅。他的声音不由地颤抖起来。
“黎黎!”
……
他在林场附近细细找了一圈,没看到人影。黎黎很懂事,乖巧,从没一个人跑远过。鲁德彪夹烟的手如千斤之重,怎么也递不到嘴边。
天彻底暗了下来。松涛阵阵。有猫头鹰立在山毛榉上叫。
那天碰巧,白马林场只剩他们父女俩。护林员小李正恋爱,一天前请假进了城,尚未回来;陈兵休探亲假,也下山了。
桌上的连环画翻在“黛玉葬花”这一页。旁边有半瓶没喝完的牛奶。通常她都会一次喝完。鲁德彪越想越焦躁,心里有不祥的预感。黑子饿了,摇着尾巴来讨食,被他一脚踢开,“黎黎呢?你怎么看的!”
黑子呜咽着,低垂着尾巴,声音夹杂着委屈。小主人不见了,它趴在台阶上,将目光伸向暗淡的夜空。
鲁德彪拿着手电筒,连夜去了鸭柯围。他抱着一丝侥幸,也许黎黎跟鸭柯围的放牛娃回家了。鸭柯围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牛。春末,耕完田的牛需要休养。他们就将牛牵往林场,做上标记,放几个月野牛。到深秋,牛已膘肥体壮,再去森林,将各自的牛寻回来。鲁德彪找到那天牵牛上山的放牛娃。是个八九岁的男娃,黑瘦的小个,露出一口龅牙,穿着大了几码的衣服,凉夜里仍然赤着脚,像道影子。鲁德彪认得这个放牛娃,他母亲去年和人吵架喝了农药,当时闹了很大动静。放牛娃有点瘸,右腿比左腿要短,走起路来肩膀一摇一摆的。鲁德彪记得去年时,放牛娃的腿还没瘸。
看鲁德彪注意他的光脚,放牛娃显得不自在起来。
放牛娃的父亲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坐在门槛上,敲了敲旱烟管,脸上露出奉承的神色,“您尽管问,他要撒半句谎,我打断他的狗腿。”
“晌午我路过林场,看见黎黎正在门口逗狗玩。”
“我渴死了,想去讨口水喝,大黑狗凶得很,我不敢靠前,于是赶着牛继续上山了。我晓得山那边有口泉,不过得走二三里地。”
“我将牛赶进山里,喝饱了水,这时听见两声枪响。后来我就下山了,路过林场,但没看见黎黎。她大概在屋里没出来。大黑狗一直在叫。我最怕狗了。小时候被狗咬过。”
放牛娃卷起裤脚,露出被狗咬过的牙印。
“你还碰见过什么生人吗?”
“没有啊。啥也没看见了。”
一九九四年的夜里,几十个人拿着手电、火把,开始上山搜寻黎黎。呼唤声此起彼伏,响彻密林。闪烁的灯火如无数只眼,窥视着未知的深处。
找了一宿,都没看到黎黎。
“这么大动静,她不可能不知道。”
“莫非被什么野兽叼走了?”
“野兽不大可能,有大黑狗看护的,它看家可有一套了。”
“会不会进了那些山洞里?”
“所有的洞都给封死了,孙悟空都钻不进去。”
“那就可能被外人拐走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外地来的妇人用糖拐骗了好几个小孩了。”
“怕只有这种可能。”
天边露出鱼肚白,大家都困乏了,燃起一堆篝火,抽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讨论来,讨论去,都觉得外人拐走的可能性比较大。
鲁德彪木头似的坐着。天快要亮了,山风一阵比一阵大,刮得人透心凉。鲁德彪紧咬着腮帮子,篝火映红了他的脸,他没了主意。
“这么偏僻的地方,外人怎么晓得?”
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
“怎么没有,去年我就看见几个外地人,说是特意来白马峰看日出的,大老远来看日出,真是吃饱了撑的。”
大家说着,鲁德彪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乡村摄影师
摄影师阿忆来白马林场就是个错误。他原以为能在白马峰顶,拍几张满意的日出照。结果在这儿蹲守了一个礼拜,啥也没有拍到。五月份,正值这儿的雨季。那几天,几乎每天都有一阵雨等着他。白马峰是附近海拔最高的一座峰,晴朗的天气里,能眺望到二三百里远的市区。当地人告诉他,看日出最好的季节是秋天。他心里笑笑,想几个月后人还不知道在哪呢。
阿忆脖子上经常挂着一台老式的海鸥牌相机。他留长发,戴一副用胶布包扎过的茶色眼镜,经常以诗人自诩。知道他底细的人,给他取过一个绰号,前面加了个定语,叫波西米亚人。
他没写过几首像样的诗,倒生活得像个诗人,整天四处晃悠,居无定所,二十多岁,没成家也没立业,就靠着给人拍照维持生计。城里人眼光狠,见识广,早就不用海鸥牌相机了。在城里找不到活路,他只好往穷乡僻壤的地方钻。他知道那些偏僻的村落,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拍过相片。进村有肉吃有酒喝,把他当明星一样捧着,觉得这个外地人新鲜,做什么都和他们不一样,还会拍照。
乡里人拍照和城里人不一样。拍照前,男人都要刮刮胡子,女人要梳洗打扮一番。拍照便有了仪式感,跟过节似的。面对镜头,这些乡下人无一不流露出忸怩羞涩的神色。咔嚓咔嚓,几天后,照片洗出来,人们又哄了一声围过来,啧啧称奇,十几个脑袋碰在一起,将照片上的人轮番评论一通,谁最上相,谁闭了眼,谁笑起来露出了龅牙……每张照片能赚几毛钱,越是偏僻的地方,人们把抽烟吃盐的钱省出来也要照张相,觉得这一生没白活。
摄影师阿忆那几年,靠着这一招鲜,走遍许多村寨,游历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某天夜里,他躺在一个农民的阁楼上,用铅笔在本子上写道:
借我怦然的心动
去杀死时间
借我屋檐的雨水
浇灌干涸的魂灵
写完这几句,他亢奋了许久。夜风裹挟着金银花和猪粪的气息,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路边的野餐,想起城里的父母,想起姐姐,想起爱情,想起和他睡过觉的女人们。
想到女人,他又亢奋起来,弄出窸窣的响声。隔着楼板,一楼的男人打着猪一般粗重的呼噜。夜虫的鸣叫和蛙声连成一片。摄影师终于睡着了。
一九九四年的五月,他在鸭柯围给人拍照片。他拍完了一个柯达胶卷。这儿的村民要比他见过的都朴实。他像个指挥官,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残兵败将面前发号施令。“站直”“笑一笑”“别眨眼”“一二三”“咔嚓”。
都是些没出过远门的山民,对他和脖子上的相机充满好奇,纷纷凑过来,要研究研究。
他护住镜头,说冲洗好照片再看。
他听说上面还有个林场,住着几个林场职工,说不定他们也要拍照。
“他们都是吃国家粮的,按月领工资,旱涝不愁。”村民说道。
他上去的时候,护林员正在光着膀子劈柴。院子里堆着些锯断的枞木。护林员的斧头划出一道弧形,啪的一声响,木头应声分成两半。地上堆满了劈柴,散发着枞木的清香。护林员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回头看他一眼,一身结实的腱子肉,黝黑的脸膛。
“请问这里有人照相吗?”
护林员的目光落在他的相机上。他将斧头往木桩上轻轻一搭,朝屋里喊一声,黎黎。
很快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粉红色的小裙子,扎着蝴蝶结,干干净净的,比城里的小女孩还可爱漂亮。
“黎黎,让这个叔叔给你拍张照片好吗。”
小女孩不作声,好奇地打量着阿忆脖子上的机器。
摄影师有些吃惊,这么粗犷的人,竟生了个小天使。小女孩实在太美了,镜头感也非常棒,很配合,甜甜地笑着,脸蛋浮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不给钱,他都愿意给她拍。
“叔叔,你会把我拍得好看吗?”
“当然,把你拍得像小精灵。”
“什么是小精灵呀?”
“就是小天使。”
“你把我拍成小白兔就好了。”
他愣了下,笑了。
他给小女孩在台阶上拍了两张。想换个背景,四周一望,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的金银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香气袭人。就把小女孩领到金银花旁边。
护林员一直在劈柴,木屑飞溅,斧头在空谷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喘息。摄影师感到眼前这个粗黑的壮汉,身上有他忌惮的东西。护林员也没说拍多少张,也没问价钱,只说你拍就是。
小女孩站在金银花下,笑靥如花。他从取景器里看着小女孩,有些发痴。他情不自禁向前,伸手捏了捏小女孩的小脸蛋,“你叫什么名字呀?”
“黎黎。”
“今年几岁呀?”
“我今年六岁了。”
她扑闪着乌亮的大眼睛仰望着他。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酒窝。
“真可爱!”他赞叹道。
拍完照,摄影师看护林员还在劈柴。他将劈开的木块靠墙垒在台阶上,层层架空,四方四正的。护林员阴郁着脸,似乎压抑着满腔的怒火。
几天后,照片冲洗出来,护林员粗粗看了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要多少钱。黎黎很欢喜,拿着照片笑开了眼。摄影师也很满意,拍过这么多照片,他觉得这组照片能算他的代表作了。他有个请求,说能不能把底片留给他作纪念。护林员望了他一眼,你要底片干吗?一股强大的雄性气息袭来,摄影师很快改口说,算了算了,你们留着吧,有底片以后冲洗也方便。
护林员没说话。
离开林场,摄影师依旧想着小女孩。她是坠入凡间的小天使。他从没见过如此可爱的小女孩。
四天后的清晨,护林员从距离林场四十余公里外的一个村庄找到了摄影师。摄影师当时还在睡梦中,胸口重重挨了一拳,从疼痛中惊醒。一双有劲的手将他从床上拎了起来。
“我的孩子呢?”
阿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看是护林员。
“你把我女儿拐哪去了?”
护林员怒目圆瞪,抓着他喝问道。
“……什么情况?”摄影师哆嗦着,“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女儿不见了!”护林员气冲冲地说道。“你把她藏在哪了?”
摄影师摇了摇头,像是才反应过来,“一个大活人,我能藏哪?我要是拐你女儿,还待这儿干吗?”
小屋子被挤得密不透风,人头攒动。
“真的不是我,我不可能干这些事。”
护林员的目光冷峻,刀一样刻在他脸上,让摄影师浑身不自在。护林员像是想起什么,指着墙上的相机包说,“让我看看那个。”
摄影师一听就急了,说不能看,看了就曝光了,底片就废了。
护林员没听见似的,一把将墙上的相机包摘下来。相机包里有一大堆照片。护林员将照片倒在桌上,一张张地翻着。摄影师面如死灰地坐着。护林员终于从这一大堆照片中发现了自己想要的。
“这是什么?”
他抓着黎黎的照片,怒不可遏地问道。
照片上的黎黎站在林间的空地,穿着粉红小裙,小漆皮鞋,雨后的阳光穿透林间的叶缝,沐浴在她的身上,像个森林里的小精灵。
护林员蓦然想起金银花下的一幕,天晓得这个杂碎趁他不在时对女儿做了什么,掐着摄影师的脖子吼叫着,“你把她怎么了?”
摄影师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语无伦次。
“我发誓,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想留张作纪念,她长得太可爱了……我什么也没做……别打我,求你了……”
公务员夫妇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日,苏俊雷、力红夫妇度过了一个惊魂之夜。夜里十一点左右,睡梦中的他们被一声巨响惊醒。听见声音,苏俊雷爬起来,披上衣服,妻子力红紧跟其后。夫妇俩站在客厅,四目相对,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阳台的封闭玻璃被什么东西击穿了,钢化玻璃碎了一地。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哆嗦,一动不敢动。
每年潮湿阴冷的秋冬季节,苏俊雷的风湿关节炎都要犯上一次。这和他青年时代过多的风餐露宿有关。这一年的秋雨比往年更绵密,天色阴沉,五点钟不到,就看不到什么光亮了。透过阳台的弧形玻璃,垂柳消失了,湖面消失了,远方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一片灰蒙和混沌。这样的鬼天气,再好的相机也白搭。苏俊雷心里诅咒着。
这年的国庆,他咬了咬牙,终于将心仪已久的佳能5D2拿下,等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拍些满意的照片。这台相机花掉了他小半年工资。为了说服妻子,他发誓这几年不再在相机上烧钱了。
妻子力红是一位中学班主任老师。对于丈夫的爱好,她既不支持也不反对,默许了。这么多年来,苏俊雷就这点兴趣。他不抽烟,也不爱喝酒,更不打麻将。力红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是这次升级设备的钱,有点超乎她的承受能力。光机身就两万多,再加上昂贵的镜头。她不懂摄影,不明白一只小小的镜头,怎么就动辄几千上万的。苏俊雷的爱好只有付出,没有回报。他喜欢主动给人拍照,属于不请自来。
“苏老师技术真好。”
“苏老师拍得真好看。”
诸如此类,几句感激的话就算是回报了。没人想过苏俊雷背后花的时间,耗的精力,以及购买设备烧的钱。关键是,苏俊雷还很受用。他喜欢被赞美。似乎给人拍照是他的职责。
以前两人没少为此吵架。吵了许多年,吵到都快退休了,年龄也上来了,终于吵不动了。
苏俊雷每天都眼巴巴盼着好天气的降临。如此糟糕的天气里,再好的相机再精湛的技术,也弥补不了坏天气带来的影响。天色阴沉,灰蒙蒙的,无精打采着。苏俊雷站在阳台,望着天边,已经记不得上次的好天气是什么时候了。那天夜里,他梦见了湛蓝如洗的天空。像回到了青年时代,他饱受风湿折磨的关节又恢复了活力。他梦见自己背着相机,走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心情舒爽地摁着快门。咔嚓咔嚓。就在他尽情陶醉其中时,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击穿了。苏俊雷和力红几乎同时惊醒。力红先摁亮台灯。他下意识看了眼闹钟,刚好夜里十一点。
“你听见响声了吗?”力红问。
“听见了。”苏俊雷说道。
警察终于来了。那时气温迫近零度。外面下着雨。阳台没了玻璃,风雨畅通无阻,直往室内灌。苏俊雷和力红穿着羽绒服,依然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敲门的是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年轻警察戴着眼镜,一进门,镜片就起了白雾。老警察有经验,看了下现场,让年轻警察看护好现场,打电话联系指挥中心。一会儿,更多的警察拥了进来。给夫妇俩分别做了询问笔录,现场拍照,忙到凌晨一点多。
“是什么情况?”
“初步判断,可能是枪打的。具体还要进行技术分析。”
夫妇俩听了,脸都白了。
“你们有仇家吗?”
夫妇俩对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们仔细再想想。”
那天晚上,夫妻俩没敢在家过夜。警察建议他们住在附近的宾馆,提醒他们,想到什么线索随时联系。夫妇俩活了一把年纪,还是头回碰到这种状况。“枪击”“寻仇”,这些可怕的字眼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天渐渐亮了,他们一夜未合眼,想了一宿,也没想出和谁结有杀身之仇。
力红在师大附中任教已经二十余年了。她教语文,兼班主任,这些年一直都是“先进个人”,“优秀班主任”。她性格温和,讲原则,教学认真负责,深得同事和学生的尊敬。她翻来覆去想,把曾经和她有过节和潜在的仇人细细地想了一遍,想到天亮也没想起什么要紧的。如果排除了自己,那就是和苏俊雷有关。他难道向她隐瞒了什么?
苏俊雷是名普通的公务员。他在税务局的岗位上干了将近二十年,工作上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如果不出意外,他仍将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干下去,直到退休。他连几年后退休的规划都做好了。
他想骑摩托车去青海西藏旅行,露营,拍照片。
力红劝他打消这个念头。“都一把年纪了,还骑摩托车自驾,你还真把自己当‘垮掉的一代’了?”
苏俊雷就笑。他有一颗浪子的心。骑摩托车去西藏是他年轻时代的梦想。后来成家立业,女儿的出生,让他没法脱身。如今女儿也考上大学了,生活也逐渐变得轻松和自由,年轻时未曾实现的梦想又重新点燃。
晚饭时,力红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隐瞒着我?
苏俊雷愣了一下,说有什么事好隐瞒你的?
力红叹口气说,警察都说了,这是枪击。那么多户人家,怎么偏偏就向我们的阳台开了枪?
苏俊雷说,也许没什么缘故,我们又没得罪过什么人,也没和人有过什么利害冲突。
警察那边的消息说,子弹是小区的湖边射过来的。用的是猎枪子弹。调了附近的监控,位置都不理想,何况那天晚上下雨,黑漆漆的雨夜,几乎看不清有价值的东西。警察在附近搜寻了一番,没找到证人,也没发现弹壳。线索全中断了,调查暂停下来。问警察,依然是那番话,让他们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我们把能想到的,全想了。绝对不存在仇家。”苏俊雷握紧力红的手,对警察说道。
“如果能排除这些原因,那也许是打猎的走火误击造成的。”警察说。
“那么晚了,下着雨,还有人出来打猎吗?”力红表示了质疑。
“这个就不好说了。有些枪械爱好者,专门挑这种糟糕的天气出来作掩护。我们不是没遇到过。”
警察的解释虽然没有解答他们的疑惑,好歹使夫妇俩忐忑不安的心平复了些。
枪击发生一个礼拜以来,力红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人瘦了一圈。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那就是丈夫苏俊雷向她隐瞒了什么秘密。
她家在五楼,离湖仅两百余米。当时买房子,就是看中临湖的位置。他们在阳台上摆了摇椅和茶具,置了盆架,养了许多盆栽。晴朗的周末,她喜欢和丈夫坐在阳台,喝茶,聊天,窗外是被风吹皱的湖面,残阳瑟瑟,黄昏一点点地迫近。那是她最喜欢的放松方式。
星期六上午,苏俊雷请来师傅,重新换上新的玻璃。现场已经看不到破坏的痕迹。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抹久违的夕阳懒洋洋地挥洒在阳台的角落里。换了往常,她早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了。现在,她不敢再在阳台待了。那儿成了家中的禁区。
苏俊雷安慰她,“警察不都说了吗,这是走火,不是针对咱家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力红也想看作是一件小概率事件。
这幢楼一共三十二层,每层都有三户临湖的人家,这九十六户里面,偏就她家挨了枪?她越想说服自己,越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睡觉的时候,她凝视着苏俊雷,“你发誓,真没事瞒着我?”
苏俊雷有些生气起来,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哪里来的仇家。再说要寻仇,直接上家里来啊,打玻璃算是什么意思?
“人家也许只是先做个警告。”
苏俊雷叹口气说,“你想这么多,到底累不累?万一有什么事,还有警察管着呢,睡觉吧!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力红拉过被子,侧着身,灭了台灯。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黑衣人握着枪闯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冰冷的枪口已抵上了脑门。
她吓得一声尖叫,从床上弹了起来。苏俊雷也被她吓了一跳,说怎么啦?一惊一乍的。力红惊魂未定,说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有人进来了。苏俊雷摁亮台灯,将妻子搂在怀里,安慰说,梦都反的,你看门关得好好的,没人进得来。力红忍不住在丈夫怀里啜泣起来。
[责任编辑 马小淘]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 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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