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汤世杰:万树梅花一布衣(散文)
汤世杰,湖北宜昌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工程建筑系,后到云南工作。著有《汤世杰文集》等三十余部作品。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文学界》杂志主编。中国作协会员。云南文史研究馆馆员。
人民文学 2018年12期
一
戊戌夏末,在滇南小城弥勒,临时起意去拜谒孙髯翁墓时,我竟忘了那原是个喜欢梅花的主——早年,他曾自撰自刊一方小印:“万树梅花一布衣”。我去的那天,离梅花暗香浮动时日尚早,直到站在他墓前,想起这事,忽就觉得是在一个错误的时候,去了一个错误的地方。
那就错那么一次吧,心想。太过正式的拜谒,或并不为诗人喜欢。没准儿,偶然,随性,家常,毫无仪式感,反倒合了他的心意呢?
——名胜或可反复看,好书应当反复读——岁月沧桑,季节流转,年龄增叠,每一次的看与读,其实都不一样,以至让“反复”也有了新意。但有一些人,不管健在还是已故,一生能去看一次,就好。
——并非一次就已足够,而是一次就是永远。
头天为一件小事去弥勒,小住了一晚,待了两个白天,是那种很单纯甚至有些单调的日子。当晚,也与弥勒友人一起,有过一次湖畔踱步,几个人凌乱的脚步,悄没声儿地便踏碎了一地月影,而后口噙几缕茶香,各自归去安寝。
其实那小城,早先也去过多次,只是不愿惊动朋友,悄没声儿地去来。住在如今人气最旺水风空灵的那个大湖边,早晚凭窗凝望一池湖泉碧水,总见袅袅晨雾散过之后,有云行于水,鹭游于天,或见荷塘夏开千顷芙蓉,明花滴露,苇丛秋撒万点飞絮,白絮带霜,诗情画意,难以尽述。人于日子的要求,常常是很低很低的,一点点惬意与澄怀,就足够叫你心满意足。不妨说,如今的弥勒,显见已是个像模像样适于闲居的小城,人不多,景倒不少,正如朱自清先生早年说到离弥勒不远的蒙自城时所谓:那城“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惯了大城的人,见了蒙自的城圈儿会觉得像玩具似的,正像坐惯了普通火车的人,乍踏上个碧石小火车,会觉得像玩具似的一样。但是住下来,就渐渐觉得有意思”。究竟有什么样的“意思”呢?朱先生有过细说。而以那样的目光与心态去看弥勒,似也无一不妥,依然也是一个“小得好,人少得好”的所在。心情好时,可以到处走走,就算不想出门,也可凭窗而望,发一阵呆。
第二天,却突然听说,“布衣联圣”孙髯翁,竟长眠于此。
有墓吗?
有。
远吗?
也不远。
那就去看看——我的心里,却在为我事先的无知而痛悔。
是午后。说是那墓,如今在小城靠西的咸和山半山上,离城不算远,也真不远,但车开出城区一路所见,倒仿佛是去往另一个世界。山势渐高。失修的乡村土路弯急坡陡,车少人稀。南国多雨,过往车辆碾出的深辙如僵死虫蛇,一无声息的哑默竟略显恐怖。轿车在土路上忽东忽西,历经种种笨拙的“漂移”,仍难寻坦途,底盘擦碰出的嘎嘎声,听上去叫人心惊。陪我去的朋友慌忙熄了火,跳下车说,上不去了。我哪忍心让他的私车毁于一次突兀的造访呢?便说,没事,不远了吧?我们走上去。
真走上去,可一眼看到底的那条不长的路,我竟需几次停下来喘气——时光老了,路老了,人也老了。寻思诗人孙髯翁怎么会住得如此寥远,如此偏僻呢?他活着的年代,这样一处山野,离那时的小城,恐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到的。
孙髯翁雕像
终于说到了。然四顾冥寂如故,未见有何建筑。友人领着,侧身踅过路边的青绿灌木,往里一探头,方见一座青石墓茔,静静待在那里。如此,偶尔匆匆行过的车与人,是断然不知孙髯翁会住在那里的。走进去,墓前,有一方不大的,用毛石铺就的前场。再远一点,透过一道石栏,可见弥勒城区的那个坝子,或屋宇毗连,或水波粼粼,竟甚为壮阔。转身面对孙髯翁先生墓茔,见石料尚显青涩,少有风痕雨迹。正中那方主碑上,刻的是“布衣联圣孙髯翁先生之墓”,两边镌刻的,正是孙髯翁先生自己撰写的一副自挽联:
这回来得忙,名心利心,毕竟胡涂到底
此番去甚好,诗债酒债,何曾亏负着谁
可惜,四周并无梅花,甚至梅树。
我久久地踟蹰着,忽而面对先生那副自挽联,忽而转身遥望远处的城郭。四围静如洪荒。陪我去的阿细人朋友一无言语——那时,他大约很难揣摸我的心情。想想,突然觉得,于孙髯翁说来,那样的清寂与寥落,或许倒是正好?
但我依然后悔于事前,别说一枝暗香浮动的梅花,既没带一束鲜花,也没备一点香烛,带上的,唯有自己和自己的那颗心。
也好。那是一段只属于孙髯翁与我共有的时光,就让寂静弥漫,就让清幽舒展,就让聆听继续……
是的,我不会蠢到在这样的时候,去把先生叫醒。当满山遍野的黑石头,和夏日郁郁葱葱的庄稼草木都沉默不语时,我不想把他叫醒。而先生是否知晓,有一个人,正奢望着如同一丛野花那样,偎在他脚边,悄悄打个盹儿呢?无数流布于民间的故事,一直古老地沉郁着,如今已长满苔藓,几度枯荣,曾经腐烂,却又重生。而那一刻,往日我在幸运中捡拾到的几个与他相关的时光碎片,却飞旋跌宕,回荡于心,险些挤爆了我的灵魂。眼前江山如画,回望中却世事浩茫。我远道而来,迟迟而来,却真的愿意为他奉献我所思所想的一切,而生死两隔,唯几缕他也品尝过的孤独,无法与他分享。我清晰地看见了时光流转的轨迹,也听见了时光逝去的声响,春天早已过去,夏天正悄然走远。“物动则萌,萌而生,生而长,长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杀,杀乃藏,圜道也。”(《吕氏春秋·圜道》)世界生生不息。万物萌而诗意生。石槛外,蒲公英结着草籽,苞谷刚刚咧嘴吐穗,土豆已然浑圆,转眼间秋色将起,俄尔,身前身后的大地,便会诗意芬芳……
二
那时,我眼前,并没有那副著名的“海内第一长联”,所谓“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数千年往事涌上心头……”,尽管我知道,那副长联早已写进浩茫时空。我只是和写过那副长联,尔后长眠于此的诗人孙髯翁一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弥勒,是个与佛同名的小城。先生的晚年就住在那里,住了好多年,也已走了好多年。弥勒显见算不得什么都邑大城,先生所居,又是个如此偏僻隐秘的去处,只有不多的人知道——以那副长联的名满天下推论,世人多会以为,他生命的归宿地,当是省城昆明,即便没有华屋豪宅,哪怕就住在滇池边,在大观楼,住在那副长联里,也好。以前我就是那样揣摩的。曾在我家乡宜昌(古夷陵)做过县令的欧阳修在《祭石曼卿文》一文中说:“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一个诗人,能世世代代住在自己的作品中,文字里,就已足够,如同王勃居于《滕王阁序》那篇名序,崔颢住于《黄鹤楼》那首名诗,范仲淹宿于《岳阳楼记》那篇名记一样。细想,又不尽一样。王勃、崔颢、范仲淹这样的文人,大抵都做过几天官,行迹与文名达于天下,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那样的魁伟建筑,充其量只是他们人生行旅中偶然的居所,甚或只是他们一诗一文的居所。他们有的是才情横溢的诗文,堪供后人无尽地玩味。孙髯翁不同。这位布衣联圣,寥落一生,几乎所有的诗文都已散失,只留下一副对联。对联这种东西,古时文人何人不会?何处没有?几乎每座亭台楼阁,大宅民院,都少不了对联,有的甚至不止一副。孙髯翁却只剩下一副长联。与其说是滇池边的大观楼,以孙髯翁这副长联名世,不如说是孙髯翁总算找到了一处生命寄居之所。从那以后,诗人孙髯翁虽文名大盛,却似乎从此就消失于人间了。
有人说过:时间开始了。
于我而言,那一刻,倒是时间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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