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诗人小辑(四)|龙少、程川、刘康、袁永苹、黍不语、王家铭(人民文学 2019-5)
龙 少
一九八九年生,陕西西安人。有作品见于《星星》《中国诗歌》《诗歌月刊》等,曾获莫干山首届国际诗歌节金奖。
鸟
那是傍晚,一只鸟落在我的窗外
浅灰色的羽毛,被风吹动
像是一种爱的安抚
它背对我
鸣叫声有着失神般纯净的美好
我们没有惊扰彼此
存在就足够令人惊喜
当夕阳退回远山
我们也退回自己,落满薄雪的体内
只是很多次,在反复行走的路上
恰好看见一只鸟,飞回了自己的鸟巢
背景板
当他独坐,沉默替代了周围
清白的月光。更像是一种半透明的飘浮物
落在咖啡色的茶几上。完整的一天就要结束
车声和细碎的风声,使这里显得异常寂静
仿佛所有的事物都已经落定
又仿佛世界,只存在于一场偌大的虚无里
他不知道此刻,思绪该从哪里起伏
所有微弱的明亮,都在成为黑夜的背景板
而很多次,他只是习惯低低地走过院门
等月光将几棵老树的影子
放入水塘
片刻欢愉
晨曦落在窗外,茶水已经煮沸
我在书桌前整理昨晚看过的书籍
我已经从这些文字和情节里退出来
需要独坐,享受寂静
一个人的寂静,是晾在阳台的棉布裙
透过的光,明亮和柔软都恰到好处
我端起茶杯,影子落在地板上
带着细小的弧度,被风缓缓吹起
如果这时有人进来,我会不会和他分享
这片刻的时光,孩童般致以纯真的笑容
清 明
每年清明,父亲总把自己一整天的时间
给那个小土堆
所有的话语
都被他从篮子里
一一摆放出来
六年前的秋天
父亲砍光了地里还未成熟的玉米
种了几棵树
哥哥就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一块离家最近的地
看得见母亲做饭时的炊烟
听得见父亲阵阵的
咳嗽。这六年清明的雨水
总是这样,由父亲的头上一点点滴下
从来不哭的父亲仿佛
真的哭过
自言语
我要走得慢一点,才能听见林子深处
沙沙的声响,听见鸟鸣
倒挂在最近的枝头
微凉的寂静,让人身心安宁
在那里,我可以小半天都不说话
等夕光从不同的角度照射过来
将各种相互碰撞的影子
远远近近地延伸出去
有时,我比半空的云还要透明一些
它在自己的镜面上,尽情白着
而我经过一只鸟的身边
它并没有急急地飞走
初 春
白鹭飞到河对岸。也只是河对岸
树丛前的空地上有春天开始的样子
荒芜与鲜绿交织延伸
不饱满的明亮,也可以让人心生愉悦
河面上流水带着晨光,一起解冻
而最近的那些光,落在我们之间
在我靠着你的时候,我们中间的距离
容得下草丛,伸展懒腰
程 川
一九九三年生于陕西宁强,文字散见于《诗刊》《花城》等,曾获复旦光华诗歌奖、《星星》年度大学生诗人奖。
河流记羌博馆
感谢神,让那些藏进玻璃展板的傩戏有了世袭的票根
感谢神,让游客目睹了阳间的替身
感谢神,为虚构的命运预支了堡垒和古代
感谢神,让我为欢喜的事物交出了铁轨和站台
向遗物里的农耕时代致敬,当我站在橱窗前
感谢神,被一盏感应灯擦亮的部分
假 想
暴雨摘除寂静,黑,且让它悬浮如遮羞的梦境
沿着年久失修的闪电,依次确认
那些照亮自身的事物是否有着通天的命运
未能厘清的问题诸如此类:母亲的咳嗽与窗外的狗吠推心置腹
肉身以怎样的苟且构成我对灵魂的笃定
恍惚,像我平衡二者的联系——
唯有雨过天晴,我家门口才经得起青苔的反复推敲
河流记
形同落草为寇的悍匪,历经多次篡改后
最终,以汉江之名汇入长江
而曹操所批的“衮雪”则被博物馆镇压在璀璨的聚光灯下
有时,江河吞噬掉的秘密,顺着水渠输送到电站
我们只需按下开关,就能看见
那些桀骜的灵魂,勒紧生活的边缘
使原本就清晰明亮的影子,逐渐多了份往事的轮廓
清明山记
1
清明山向西,过坪溪河,除却茫茫雾气,人间,别无他物
神,如此稀薄
2
循着挖木崖,赶集的人背篓里塞满草药
甘草、芫花、乌头、白蔹……相畏相克
现在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俗世中没有分家的两兄弟
毒,火候未至
3
河谷宽阔,但无溪水;桥,形同虚设
我们在桥头寻找合适的角度安放镜中身影
不像神,随便杵在哪里,哪里就是庙宇
4
归途,两盏车灯撕咬着沉郁的夜空
山涧顺随一曲蓝调蜿蜒。三个少年,谈及未来
我们已度过山上的一生
每一座坟茔都在检阅故乡
考古学表妹说,明墓离地四米,大唐六米
三国往上,两千年咫尺数十米
再往下,一群矿工用铁镐和推车撬开了体内的阎王
清明,种下衣锦还乡的游子
年关,便能收获一茬新的故乡
刘 康
一九八九年生,江苏常州人。作品见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
倒 叙阿 樱
阿冷从云南给我寄信
邮戳显示的时间是七月
那时正当酷暑,而今入九
信纸铺开时已微泛冷意
我在灯下读他的诗文
荒诞中透着独有的理性
末了,他在信中写道——
近来我时常给阿樱写信
不贴邮票,只留地址
却未曾收到一封退信
末尾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可以理解成
一个诗人对他亡妻的思念
却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回答他的疑问
诸如我寄出那么多信件
却从未得到过回复
倒 叙
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母亲
在雨中等我。我们打算
从这里重新回到起点
星光黯淡,我们需要穿过
一个幽暗的时代。所幸
这些年我们体内的光芒还在
它以一种悲壮的方式,举着火把
在雨中逆行
时间下沉得缓慢,仿佛一切
都在向着原点靠拢
我感受到了母亲的颤抖
或者战栗。她还没有准备好
以何种方式,失去她的儿子
磬山往事
在磬山,我曾依靠一堆柴火
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夜
那时我尚信奉神明,总以为
冥冥之中有人护持
我向山林诉说我的不幸,以及那些
离我远去的亲人
月光清冷,回应我的
只有沙沙的声响
我自以为已经得到了安慰
于是把火把举过头顶,与星空相对
这是一种无知而珍贵的勇气
此后的这些年里,我再没有
做出过相同举动。尽管我一直相信
人世间所有的悲伤,都会有
一颗遥远的星辰,与之辉映
山 石
越往下,太华山的石头
就越收拢着气势
母亲在山脚挖野蒜
溪流沿着山石朝她缓缓流去
两岸的石头光滑而平整
这宜于一个农妇
午间劳作后的休整。对待穷人
它们有着足够的耐心和善良
你所不知的另一面,是在
落日西沉之时,明月东升之前
倦鸟尚未归林,走兽
在山野中低声嘶吼,一块山石
是如何安抚好满山不安的灵魂
我也有一颗石头般的心,它从
山坡滚落的时候
摔碎在了,通往山外的路上
陌生的雪
电话那端,儿子向我描述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六边形,剔透,漫天飞舞
这些都是他从书本上获得的
真正的雪并非如此,事实上
绝大部分的雪,都只是
以变换形态的方式
来制造一些短暂的欢愉
只有那些往死里下,真正
心怀悲悯的雪
才会在这幽深的人间
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
献出自己的心
袁永苹
一九八三年生,出版有诗集《私人生活》《心灵之火的日常》等。曾荣获二〇一二年度DJS艺术基金会诗集奖、第七届未名诗歌奖等。
断 乳断 乳
当我推开房门,我看见她正躺在那张
属于我和她父亲的大床上
甜蜜安稳地熟睡,侧着脸,象牙般白皙的小脸
对着墙上Hello Kitty贴纸。呼吸——
她独立于所有人,建造自我的一个世界
我避开她,轻轻关闭房门
洗手间的水流声传来,像另一个世界发出的
我感觉我的房间漂浮在一片黑暗之海上
一股潮汐柔软地袭来,席卷她,并且
以相同的速度席卷我
那温暖的波浪沿着沙滩流向她
抚摸着这小东西,托起她,并将我们
漂浮在同一片黑暗之海上
两年来,那些潮汐每日激荡在我的体内
正缓缓退去。此刻,我的乳房干瘪
不再发出尖叫,她正在逃离我之外
逃到她那里去
黑暗中无数柔软的光点如同施魔法的精灵
正从我这儿飞出,进入她
让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诞生
我知道我又一次创造了她,这一次
却是以一种离开的方式
当她站在一片光芒的空地,奔跑着,忽然停下来
一个两岁大、九十厘米的小人儿
——看着我,一百七十厘米
高大的母亲,对峙、静默、微笑
我感觉到,她那里,一条线段
正在缓慢地上升,挺拔——
与我成为相等的图形
树
我们在繁星下观看那些惊人的高树
林立如同灰神马,高过所有繁星的光芒
冷峻无怜悯无悲戚无爱无恨
茸毛发光似邪灵,仿佛莅临冰川纪的初期
我们被这高震惊而静默。鸟雀声也已经禁止
稍后,为了缓解,我们踮着脚仰望星空的繁密
北斗星高悬,还有其他小型星座
——团聚,在乡村的上空
一条土路旁边的沟渠
隔开燃着的村庄和吃食的人
烤毛蛋中的小雏鸡,在火和口中永生的祭悼
树枝拨动火苗,在它们生息之时观看
高树之中,它们静默的姿态纹丝不动
一个复制另一个,从一到多,从有限到无限
当我们驱车返回时,道路旁的一些树
已经变为另外的一些——全新的样式
蜗 牛
我该写写那只小蜗牛,写写它的安宁
雨后它触角上的两个小黑点
直立起来,挺拔坚硬
发着那种单纯透明物质才会发的光
显示出跳动但总是脆弱——渴望,但是无法抑制
这只蜗牛,背着巨大的空壳行走
在灰色水泥台阶与天空之间,敬拜空洞的街道
要长途跋涉下去呀
一次次触摸水泥台阶,打磨它为圣物
雨水滴下去的地方
裸露出一些新生的潮虫
它们幼小,如婴儿的小拇指甲
被惊吓而四散分开。不远处,另一只黑色潮虫
急促爬过地面,它忘记了身后的那只小蜗牛
别抛下它!带着它一起吧
你们会相识吗
黍不语
一九八一年生于湖北,曾获第三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
春天的路在走春天的路在走
白天我到过一些街上
走过一些梧桐树、广场和车站
我带着我在走
像一只饱胀的气球,走在它的空中
我知道这是春天
我应该欣欣向荣,饱含透明的绿色
我在这绿色中走了很久
直到天空降下黑暗。我知道黑暗
正是我自己
一点点离开
正如痛苦不是人死去
而是人离开
我离开我的路
秋天开过的重瓣棣棠,我把它带回家
春天,又带回春天的
我知道这是春天
我在春天的路上走
后来,是春天的路在走
雪 人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
跨过了天空和城市
独自走路的孩子
还没有扔下脸
你从骨头中,带来微笑
和冷
现在,我是你双手堆砌的雪人
你不伸手
我不知该怎么触摸到你
将最后的融化献给你
安 排
为了洁净和清醒
天空安排了一场雪
为了悔过和重生,万物将雪
轻轻擦去
昨夜我梦见自己
在一头猪的追赶下
飞了起来。又落在一株
细细荡荡的
小树上
这几乎是我
即将到来的生活——
在不牢靠的地方晃荡
又在恐惧和希望中
屡屡探试
我的脚停在半空
指向的地方
是过去,也是未来
不敢轻易落下去
美好的事物
正走在楼下的时候,无意间
瞥见一团巨大的白云
像整个地挣脱了天空,正俯身寻找
并拥抱,某个遗落在地上的情人
它那么干净、清白,那么专注那么大而无当
夺去了我所有的记忆和想象
然而我没能停下
长久的惯性使我仍然继续
往前走
这个时候我寄望于,即将踏上的楼顶
我想象那里会有更加迷人的邂逅
我会离它更近,看见甚至拥有它的
全部
当我走进房子
惯性和责任又使我无知无觉
拿起了锅铲、拖把和脏衣服
忘记了去楼顶
等我偶然站到窗前,想起它
美好的
事物已经不知所踪
风不知疲倦地吹
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王家铭
一九八九年生于福建泉州,有诗作和译作发表。曾获第十四届三月三诗会新人奖、樱花诗赛奖等。
Sonata
更安静了。像一个人从山谷中来
单色气球贴着峭岩升起
那为你拂走黑暗的
不是音乐
是果实轻坠
蔓藤花缠住湿头发
夜游岳麓山
——兼赠光启、李浩、朱赫
夜晚的长沙沉睡在江流的一段,遥迢的街心无限延伸
似轻飘飘的记忆,一个到处留下痕迹的梦影
把我们托举到了山脚。书院牌坊,其实是在校园外
但何处是妙门的界限?隐秘的热量里拧出了水,因为盲目
而多了两分欢愉。这是跟自我话别的时刻,越过石阶翻过山坡我们
团结在初夏的一隅。这是黑暗笼罩却能目视一切的时刻
凭借谨慎、耐心和勇气,山麓绵绵自低垂的星空流出
在爱晚亭你把电话拨给了友人,肺腑被凉风灌满像是
蒲草填满了无名的泉潭。还要说起爱人在此读书的岁月
那种感觉,仿佛命运的鼓点把诗歌诞生。仿佛这蓝蓝的星球
只剩下亲密的关系。说如何在一条旧路里辨认出
陌生的惊异,无忧虑的思忖顺着藤蔓爬伸
到小广场,到佛学院的檐铃,使人心情柔和
然而永恒的童年引领我们上升,就像江右多义士,无名的碑墓
非治史者不知一二。要经历多少失败
才知道这一生都空落在草木的灰寂里。要迎着犬吠踏上
裸露的黑石,相信前路意味着安全、从容和理解
这也是清夜里友谊的波轨:“乌溜溜的黑眼珠……”
乌溜溜的鹿蹄通往乱皱皱的阡陌——在三分之二山腰
凌晨两点三十四分,月晕层环叠扣,声音流逝之外
突然闪亮的江对岸竟然把近处的草叶照得靛蓝
无法克制的泉声注满了耳郭。我倦于寻找下山的路
斜径如锯齿,水洼合围平地,松林有回声让人幻听
不如在此等候黎明到来?可有湘地巫觋,采夜游者的魂魄入药?
可有狸猫的影子,优越它的敏捷与视力?
想象白天会议真诚的讨论、顺遂心志的发挥,只好从野路
碰惊险的运气,毕竟要在不断满溢的黑暗里
分辨银河须臾的光亮。亲爱的友人
你听见我们的脚步
掀起了窸窣涌动的波浪,是踩断枯枝的声音
是多年黄叶薄脆、优柔。你看见小蟾蜍躲进了保护色
云彩流经舒缓的天幕,你知道我们心底最后的黯淡消逝了
临近四点钟,山路在身后恍如梦境,矮平房指着人间近在眼前
师范大学、图书馆、出版社兀然耸立,楼道的光亮清辉掩映
终于下山来,像是用全部的记忆拨出了又一个号码
晚班的士把我们带往城市最后的清醒,湖南米粉和疲倦的摊贩
都是这个世界屏息的一瞬里,轻轻扬起的美与温柔
我突然感到自己理解了某种歧义:多年相识
有真实的满足,不是在修辞里划桨,不是为知识抛出锚尖
而是像在夜半淋浴,享受欢会后的幽眇——
这如期而至的生活
[责任编辑 刘汀]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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