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节选｜赵德发：经山海(人民文学 2019-3）

经山海（节选）

赵德发

人民文学 2019年3期

第六章

历史上的今天：9月20日

383年  淝水之战

1865年  曾国藩、李鸿章设立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1987年  中国人第一次接触互联网

1994年  国际《核安全公约》签署

小蒿记：

2004年  生下女儿

2007年  与甄月月结为干亲家

2014年  楷坡完成城乡环卫一体化

2015年  给点点过生日，一言不合，被由暴打

点点记：

2004年  点点出生

2013年  老妈没回来给我过生日

2017年  不二送我生日礼物，是一个不听不说不看害羞熊公仔，我好喜欢

……

3

在曲阜下高速是十点钟，他们直接去了孔林。

在停车场下车，小王将吴小蒿买的两盒茶叶从车上提下来，三个人一起往孔林里走。看见有卖花的，吴小蒿掏钱买了三束，小王急忙接过去抱着。

走在长达一千米的神道上，吴小蒿又有了大三那年来朝圣的感觉。

三个人走完神道，过“至圣林”牌坊、二林门、洙水桥，而后直奔孔子墓。她从小王手中拿过一束鲜花，毕恭毕敬走到墓前献上，待到同行的二人也献了花，他们一起向孔子墓三鞠躬。面对那个大大的坟堆，她默立一会儿，又去旁边看“子贡手植楷”。齐广原看着那段干枯的树桩说：“当年子贡栽下这棵树的时候，肯定想不到今天会有海边的一个女镇长到这里找楷树种子。”吴小蒿说：“当年咱们楷坡的那棵楷树，说不定也是从这里传播过去的。”

她来到楷亭后面，找到她记忆中的石碑，再次看见了清初诗人施闰章写的赞诗。她边看边念：“不晓何人植，悠悠矗古今。孔林瞻圣树，尘海化人心。屡感风霜重，常观天地阴。书生楷下坐，睹叶泪沾襟。”小王问：“镇长，你念的怎么跟这碑上不一样？”吴小蒿说：“我念的是咱们那里的碑文，道光年间隅城教谕申瑶的和诗，你看，韵脚跟这首诗一样。”小王连连摇头：“俺不懂，俺不懂。”

吴小蒿看看太阳，说咱们抓紧找人要树种去。她向附近的值勤人员打听了一下，听说在孔林西部有守墓人，他们可能有收藏的树种。三个人离开孔子墓，顾不得看风景，沿着林间小路寻寻觅觅。只见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坟堆，高高低低的墓碑。

走着走着，齐广原忽然指着一棵树说：“看，这是一棵楷树。”

吴小蒿驻足观望，见那树十分高大，落光了叶子的枝条伸向四面八方，在蓝天的衬托下显得庄严而大气，令人肃然起敬。小王过去展臂测量，搂了两搂还没到起点。吴小蒿问：“齐站长，你看这棵楷树有多高的树龄？”齐广原说：“我估计，在千岁以上。”吴小蒿说：“楷坡的那一棵，据说活了八百年，要是还活着有多好。”

三个人继续往前走，只见墓碑越来越少，新坟偶尔出现，有些坟前还放着过年上坟留下的纸灰与花束，便知道这是普通孔姓人的墓地了。

前面忽然出现一座平房，房墙涂成赭红色，在墓地里格外醒目。小王指着房子道：“那里肯定有人，咱们过去看看。”

走到那里，敲敲房门，里面果然走出一位古稀老者。吴小蒿向他深鞠一躬：“老先生好！我们是从隅城来的。”老者看着她微微一笑：“来要树种子的？”吴小蒿一脸惊诧：“您怎么知道？”老者说：“凡是外地人来孔林，能找到我这里，一般都是要树种子的，而且大多是要楷树的。”吴小蒿道：“对，我们也来要楷树种子，请问您有吗？”老者说：“多了没有，有半窖子。”吴小蒿将手一拍：“哎呀，太好啦！”

她从小王手里拿过两盒茶叶，递给老者，说这是产自海边的绿茶，请他尝尝。老者点头道：“好，咱们进屋沏上。”

吴小蒿进屋看看，里面烧着一个蜂窝煤火炉，上面有一壶水正冒着热气呜呜作响。小王拆开茶叶盒，将茶叶放进桌上的一把紫砂茶壶。沏好了茶，老者品尝一口，抿了抿嘴道：“好茶，有味道。”

吴小蒿就与老者攀谈起来，得知他是孔子第七十一代孙，今年七十三岁，在这里当了二十年守墓人。孔老先生喝一口茶，捋着花白胡子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圣人离世是七十三，我也是大限将至。走了也好，圣人在那边开讲新课，我去蹭个课听听。”听他说得这么豁达幽默，吴小蒿笑着问：“您说，圣人在那边开讲新课，他会讲什么？”孔老先生绷起老脸，一字一顿：“少、玩、手、机。”

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接近十二点。孔老先生从墙根拿过一个蓝布袋子，再拿过一把铁锨说：“我给你们拿种子。”说罢走出门去，吴小蒿他们急忙跟上。

来到屋东一块空地，孔老先生指着一个土堆说：“在这里。”只见那个土堆呈长方形，上面还有一把草露出。吴小蒿想起，母亲冬天挖窖子藏萝卜，也要插一把草通风。

齐广原说：“大爷，我来挖。”拿过锨开始铲土。孔老先生一边指导一边讲，收藏楷树种子必须十分上心，重阳节前后，要观察楷果的颜色，它从红色变成铜绿色，那就是成熟了，可以采摘了。如果是冬天播种，将它撒到地上，来年春天它就生芽。如果是春天种，要用草木灰温水浸泡两三天，搓烂果肉，晾干，再用湿沙拌匀，出了“九”取出来播种。

齐广原挖到了楷树种子，铲出一锨摊在地上。吴小蒿和小王蹲下，从沙里捡出，装进布袋。看着这些铜绿色的种子，吴小蒿想到了古时的青铜器，感到沉甸甸的。

装满布袋，孔老先生说：“好了，我就给你们这么多。可能还有别人来要呢。” 

4

元宵节后，“建一座馆、造一片林”这两项工程均付诸实施。吴小蒿请来一批专家，包括安澜大学的两位教授和市里的博物馆长，还有区里的文化局长、林业局长、海洋渔业局长、旅游局长，让他们到楷坡指导。房宗岳、吴小蒿、刘大楼等人陪同，先去“楷园”规划场地看了看，接着去看望钱湾那位船老大，大家都为这里收藏的渔具之多而惊讶。博物馆长两眼放光，说我怎么不知道呢？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拉到市里去了。吴小蒿说，这是我们当地的宝贝，一件也不能离开楷坡！

这天，老沈没有到船上喊叫蹦跳，而是蹲在墙根，望着面前这船发呆。老太太认出了吴小蒿，跟她说，一过了年，老头子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吴小蒿问，大爷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没进城查查？老太太说，儿子把他爹接到城里查过，没有大毛病，就是小脑萎缩。吴小蒿嘱咐老太太，一定要看好这些渔具，老太太答应着。

离开这里，他们又去月亮湾为“隅城渔业博物馆”选址。最后，一起到聚丰集团办公楼开会座谈。领导与专家各抒己见，在充分肯定这两项工程的意义的同时，也提出了各自的建议。

樊卫星说，只建一个楷园还不够，应该搞成楷坡文化广场，以后成为传统文化教育场所、文化演出场地、人们的休闲娱乐中心。这项建议，让吴小蒿豁然开朗。

房宗岳开口道，建园经费有些困难，韩局长，你这尊菩萨今天驾到，不洒点儿甘露？韩局长是林业局长，他笑眯眯道，我可以给你一点儿，你还可以打报告向市局要，他们手里有好多经费。我还有个想法供参考，你们以后可以以园养园——除了栽种楷树，还栽培各种苗木，用卖苗木的收入支付土地租金和工人工资。

市博物馆长则对渔业博物馆的建设提了很多建议，从选址到设计，从建设到陈列。他特别强调，这个博物馆不是楷坡的，是隅城的，是安澜的，也是山东的、中国的。建成之后，通过广泛收集有关物品，精心布置与解说，让前来参观者看了之后，能对中国的渔业史有非常直观的感受和了解。吴小蒿说，对，对，孙伟，大馆长讲的这些，你这个小馆长一定牢牢记住！

辛运开表态道，聚丰集团正在进行转型升级，继续搞好养殖业的同时，发展观光渔业，争取把这里打造成黄海之滨的一个旅游热点。感谢镇领导决定把博物馆建在我这里，请各级领导放心，建馆经费没问题，以高大上为标准，无论花多少我也能掏得出来。

听他这样讲，在座的人都报以热烈掌声。

安澜大学的两位教授，一个研究古文化，一个研究旅游发展。他们建议把全镇的文化资源与旅游资源整合起来，从海上的鳃岛到山上的石屋，从挂心橛到霸王鞭，从丹墟遗址到海滩美景，把全域旅游搞起来。

吴小蒿越听越激动，忍不住插言：“教授，这是个金点子，太好了！”

座谈会结束，辛运开设午宴招待，让服务员开了白酒和红酒。樊卫星说，酒就不喝了吧？辛运开说，这是我自己的酒，没花公款，怕什么呀？吴小蒿看看房书记，服务员过去倒酒，他拒绝了，他把辛运开叫过来，小声说，你代我们敬教授专家吧，都能理解的。

5

去年完成高铁拆迁之后，宣布取消“五加二、白加黑”，但是鉴于工作繁忙，楷坡所有干部只在每周的周日休一天。

吴小蒿这个周六晚上回到家中。因为点点给她打过电话，得知妈妈回来，所以一直等到七点半还没吃饭。

妈妈进门，她扑上去拥抱了一下，接着去打电话：“老爸，我老妈回来了，你不回家？”但由浩亮说，在外面有应酬，不回来了。点点扔掉电话，努着小嘴坐到桌边。

看出女儿用心良苦，吴小蒿既感动又悲哀。该怎样告诉她，父母已经协议离婚呢？

 这天早晨，吴小蒿去食堂吃饭，碰见纪检委员老秦。老秦说，镇长，我正要告诉你，我刚接到电话，区纪委丁副书记今天上午过来，找你和书记两个人谈话，你不要出去，在办公室等着。吴小蒿问，丁书记来谈什么？老秦说，不知道。

九点半，丁书记带一位科长坐车来了。房宗岳、吴小蒿与老秦在楼前接到他们，一起去小会议室坐下。丁书记一副儒雅模样，但不怒自威。他与楷坡几位干部寒暄几句，掏出笔记本说：“我和陈科长过来，是要向你们几位了解一件事情。有人向纪委提供视频材料举报，二月二十四号，也就是正月十七的中午，你们违反区委的戒酒令，接受私营企业招待，并且都喝了酒。是不是有这事？”房宗岳和吴小蒿同时愣了一下，承认了吃饭，也说明了并未喝酒的事。

“你们把情况说清楚。”

房宗岳就把楷坡要造楷坡文化广场、建渔业博物馆，请有关领导与专家来指导的经过说了。

吴小蒿觉得，这事是自己主抓的，不能因为一场饭局让书记背了处分。等到房宗岳说完，她大包大揽，说这件事全是她筹划的，聚丰集团在中午招待，要给大家倒酒，她没能坚决制止，犯了错误。如果处分，请纪委处分她。

丁书记笑一笑说：“小蒿镇长，你先不要急着要处分。区纪委接到举报之后，让我来调查这事。我和陈科长看了视频，觉得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但是，你们想把来宾招待好，聚丰集团盛情难却，为什么有人要特意录下来向我们举报？这背后有道道，甚至是有阴谋。我们区纪委，既要按党规党纪办事，坚决杜绝不正之风，处分那些该处分的人，同时也要明察秋毫，保护好我们的干部。”

吴小蒿如释重负，大着胆子说：“丁书记，你们接到的视频，能让我们看看吗？”

丁书记说：“可以。陈科长，放给他们看看。”

陈科长就从包里掏出一个又小又薄的笔记本电脑，开机之后，将一个视频文件点开。视频果然拍到了那天中午的宴会，只是到房宗岳招呼辛运开过来就没了。拍摄的位置，一看就知道是在酒柜上。

丁书记说：“我们已经从其他渠道了解了情况，你们身为一个镇的主要领导，要从这件事上接受教训，今后一方面大刀阔斧开展工作，我们会为你们保驾护航；另一方面，也要谨言慎行，防微杜渐。”

房宗岳说，谢谢领导关爱。吴小蒿说，我们一定注意。

丁书记安排陈科长留下，和老秦一起到聚丰集团去调查是谁录的视频，动机何在。

两人调查后，陈科长直接回城，老秦回来汇报，说那视频肯定是一个服务员录的。宴会是正月十七，她第二天就说她娘病了，要回家伺候，辞职走了，现在那个房间里查不到任何放录像头的地方。房宗岳问，小姑娘是哪里的？老秦说，是鳃岛的，叫慕兰兰。我打电话问过万玉凤，她说，这个慕兰兰是慕平川的侄女，她娘没有生病。

房宗岳将两手一拍：“水落石出！”

吴小蒿看着他问：“你是说，这事是慕平川指使的？”

房宗岳说：“肯定是他。今年区人大换届，他想当代表。请我吃饭，给我送礼，统统被我拒绝了。楷坡选举区人大代表，应该安排一位企业家当候选人，辛运开就成了慕平川的竞争者。他安排自己的侄女去聚丰集团卧底，录下这个视频是一箭多雕，既让咱俩背处分，又把辛总牵连进去，以此达到他的目的。”

吴小蒿目瞪口呆，待了一会儿才说：“这个虎鲨，真是狠毒。”

第七章

历史上的今天： 10月23日

1953年  第一届全国工商联代表大会召开

1978年  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正式生效

1994年  我国高速铁路车辆试验台在青岛建成

小蒿记：

2002年  编定《隅城文史》第八辑，平生第一次编书

2008年  拿到驾照

2016年  中美联合考古队到丹墟遗址开始考古发掘

2017年  楷坡引进地瓜优良品种大获丰收，每亩平均增收两千一百元

点点记：

2013年  霜降，早起看霜，失望

2015年  第一次翘课，去植物园哭了一下午

2017年  同桌骚扰我，被我掐哭

1

吴小蒿永远忘不了那次长谈。

她和方治铭教授，还有美国考古学家Judge，在丹墟遗址，在深秋之夜。

中美联合考古队终于来到楷坡，在樊卫星的安排下住进楷坡镇上的望海旅馆。共进晚餐时，Judge却提出，要到丹墟遗址住一夜，他说每到一个新的考古地点，都要这样做。方教授说，好，我陪你。

吴小蒿说，我给你们带路。她让党政办派了一辆面包车，将Judge准备的帐篷与睡袋放上去，还拿了几件干部夜间值勤用的军大衣，一起去了。

白天，中美联合考古队的八名成员已经在吴小蒿、刘大楼、郭默的陪同下看了丹墟遗址。站在那片刚刚收获了玉米和水稻，有的已经种下麦子的田野上，看到前面的蓼河两岸蓼花正艳，方教授大声吟咏《诗经》：“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Judge打开电脑，看着卫星地图，指点着四周，说这里是当年丹墟古城的城墙墙基，那里是城市中心的民居。一位女学生推出了测地雷达，电脑上显示出埋藏于地表之下的房屋布局与零星遗物。

Judge抖着乱糟糟的黄胡子哈哈大笑，大喊了一声。吴小蒿问方教授，他喊什么，方教授说，他喊：太平洋西岸的考古圣地，我来了！

晚上来到丹墟遗址，Judge打开太阳能电池灯，选择一块平整而干燥的地方，十分熟练地搭起了帐篷，而后将灯一关走出帐篷，又抬头看着星空惊叹。

方教授对吴小蒿说，Judge说这里的星空非常清晰，如果没有东北方向的城市灯光，简直是一座暗夜公园。

吴小蒿也去看。今夜天空晴朗，没有月亮，只见银河横亘，星汉灿烂。

但她不明白什么是暗夜公园，方教授向她解释，暗夜公园是国际暗夜协会为呼吁治理全球光污染，在全球范围内评选的一些暗夜条件特别好的公园。今年中国刚有一个地方被认定，在西藏的阿里、纳曲。

Judge又向黑漆漆的四周打量一下，用中文结结巴巴地说：“伙计，吃了吗？”吴小蒿大为惊讶：“他居然会用中国人的问候语？”方教授笑道：“前天到了济南学会的。他太爱学习了。”Judge自问自答：“哦，吃了，伙计吃了。”吴小蒿知道，他在问臆想中那些先人的灵魂。

他又用英语问了吴小蒿一句。方教授翻译，他在问，当年这里的人吃什么。吴小蒿说，老师你告诉他，《隅城县志》上讲，这里的古人“饭稻羹鱼”，就是以稻米做饭，用海鱼做汤。Judge听了说：“Yummy（好吃）！”嘴里还发出吸吸溜溜的进食声。这一回，吴小蒿懂了。她觉得，这老头太可爱了，太有趣了。

一阵寒风吹来，让吴小蒿打了个寒战。她从车上抱下军大衣，分别送给方教授和Judge，自己也穿上一件。而后，三人围坐在一起。吴小蒿依靠苏醒了的英语会话能力，借助方教授的翻译，与他俩聊了起来。

Judge看来已经从方教授那里得知吴小蒿的一些情况，此时说，文化是闲暇的产物，是自由的产物，在欧洲和美国，只有中产阶级家庭的子女才去学人文学科。你出身贫困，为什么要学历史？

吴小蒿回答，是受了中学历史老师的鼓动。他告诉我，古罗马的西塞罗说，如若不了解在你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情，你始终只能是个孩子。如若人类的生活不与其祖先的生活结合起来，并被置于历史的氛围中，那它又有什么价值？

Judge立即兴奋起来，说他也读过西塞罗的这段话，也对历史着迷。古希腊阿波罗神庙门楣上有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既要认识自己，也要认识人类。所以，他从十八岁开始迷上考古，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历史是动物学的发展，是人类学的延伸，是天文学的组成部分。他指着星空道，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人类只是这粒微尘上的一个物种，这样，历史学就成为人类进入宇宙和理解宇宙的途径。

吴小蒿忍不住感叹：“你这视野太宏阔了！”

方教授说：“如果持有宇宙眼光，再低头打量我们脚下的文化遗址，就会感觉到，几千年，那是一瞬间的事情。”

吴小蒿问：“既然这样，历史不就是不真实的吗？值得你们这些考古学家辛辛苦苦风餐露宿？”

Judge说：“当然值得。就像一些物理学家想尽办法要把分子、原子做进一步分析一样，他们追究的是物质的根底，我们追究的是历史的根底。”

“追究到历史的根底，有何用处？”

方教授说：“鉴古知今，知未来。”

这时吴小蒿问：“老师，三皇五帝，是不是在龙山文化时期？”

方教授说：“目前学界大多认同这个说法，但需要更多的考古发现来证明。但愿在丹墟遗址的挖掘中，能有新的发现。”丹墟遗址，四千年前可能就是一个国都。史书记载的夏、商、周三代，华夏大地上可谓万国林立。但是，中国一直向着大一统前进。人类社会的变化是多么巨大。一万年前，人类想象不出一个有国家的社会；一千年前，想象不出一个离不开电的社会；一百年前，想象不出一个离不开网络的社会。”

Judge说：“看卫星地图，光是山东半岛，就有好多好多的古城轮廓。一圈城墙，里面就有一个命运共同体。一道长城，也企图保护一个命运共同体。当代人的高瞻远瞩者提出，要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观念上的多大进步！”

方教授感慨道：“休谟说过，洞悉自古以来整个人类的真面目，不为任何有碍观察者作出判断的虚假掩饰所阻隔，人们能够想象出如此宏伟壮观、丰富多彩和兴趣盎然的景象吗？还有什么能比这带来更愉快的感受和想象呢？这就是历史学家的幸福。”

吴小蒿说：“老师，我真羡慕你们。”

方教授说：“不，我们是历史的研究者，你是历史的创造者。你身为镇长，在这片有着悠久历史的土地上工作，让这里的山山水水变得更加美丽，让这里的老百姓更加富裕，难道不觉得幸福吗？”

吴小蒿由衷地道：“幸福，是幸福。”

方教授说：“我知道，你的个人生活不幸福，工作中也有苦恼，但是，你拥有了历史眼光，会在一定程度上使之消解。回顾人类历史，想一想那些前辈经历的苦难与困厄，就会庄严接受命运挑战。”

吴小蒿听到“庄严”二字，心灵受到极大震撼。她仰面向天，泪光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她说：“老师，我记住了，谢谢您！”

2

中美联合考古队在丹墟遗址开始了工作，挖出了一个个探方，吴小蒿隔三岔五过去看看。考古队清理出了几处房址，有方形的，有圆形的；挖出了各种各样的陶片，有灰色的，有红色的；还发现了几处墓葬，有大人的，有小孩的。

吴小蒿见识了他们的敬业：趴在地上，蹲在坑里，用铲子、刷子等工具一点一点除去覆土，让先民遗物一点一点显现出来。Judge在考察一处墓穴时，为了取出一根小孩的碎骨，趴在地上，屏住呼吸，胡子上沾了许多土粒。

村民过来围观，站在隔离线之外看上半天，却没见有什么宝贝出土。有人摇头走开，边走边说：“这是一群嘲巴。”嘲巴，是傻子的意思。

这个周六，吴小蒿又去，方教授一见她就说：“小蒿，我们今天有了重大发现！”说着拿出两个玻璃瓶，让她看里面的东西。其中一个装了些灰黑色的颗粒，她端详片刻说：“这不是稻粒吗？”方教授点头道：“是稻粒，已经炭化了。我初步判断，它属于粳稻型。这证明，当年这一带气候温暖湿润，生态环境有利于水稻的生长。”

再看另一个，黑乎乎的一块，似乎是树皮。吴小蒿问，这是什么，方教授说是一堆鱼鳞。吴小蒿兴奋地道：“看来，隅城人‘饭稻羹鱼’是有传统的。”方教授说：“对。明天有个学生从青岛过来看我，是你的学长，你过来陪陪吧。”

吴小蒿问：“好的，他是哪一级的？”

方教授说：“比你高一级，叫刘经济。”

刘经济？她的脑际，立即闪现出他的浓眉大眼。

方教授说：“他见我在朋友圈发了在隅城考古的消息，说离这里不远，要过来看看我。他现在是个老总，做制造业。”

吴小蒿说：“做制造业？他没去经邦济世？”

“哦，你们认识？”

吴小蒿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承认：“认识。但毕业后从没联系过。”

“那正好，你们明天就恢复联系了。”

从丹墟遗址回来，吴小蒿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尤其是晚间躺在床上，当年与刘经济的交往，一幕一幕重新浮现眼前。

第二天早晨，方教授打来电话，说刘经济已在隅城下高速了，你到蓼河大桥北头等他，等到之后带他过来。吴小蒿答应一声，就坐自己的车去了。

到那里等了一会儿，小王指着前面说：“这辆路虎是青岛车牌，可能是你同学。”

那辆白色的路虎，果然减速，停在了路边。

从路虎的驾驶位上，下来了浓眉大眼的刘经济。他留着小平头，身穿花格子休闲西装，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看到吴小蒿，他走过来叫一声“学妹”，用力与她握手。吴小蒿羞笑着答：“欢迎学长。”

刘经济做个手势，让吴小蒿上他的车，吴小蒿就让小王开车回去。她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向西面指了指：“老师在那边，很快就到。”刘经济就发动车子，沿河堤向西驶去。

吴小蒿心里紧张，但还是与他寒暄起来，问他何时出门，走的是跨海大桥还是海底隧道，刘经济说：“走跨海大桥。”

之后，吴小蒿便不知说什么好了，刘经济也直视前方不再说话。突然，他将方向盘一打，停在了路边。吴小蒿问：“停下干吗？”刘经济扭过身看着她：“你说我干吗？我想揭开一个谜底。”吴小蒿心脏咚咚跳着，慌乱地问道：“什么谜底？”“在山大，你已经有男朋友了，为什么还要跟我那么近？”

吴小蒿低头，叹一口气：“刘经济，这是你想弄清的谜底，也是我的心结。我向你郑重道歉，对不起。”她停了停又说，“但是，那时候我真的被你吸引，是真心喜欢你。同时也心存幻想，想摆脱一个梦魇。”接着，她就把自己与由浩亮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

刘经济听罢，长叹一声：“原来如此。可惜了你。”

吴小蒿觉得眼泪要往外涌，但还是努力忍住，转换了话题：“我今天也想揭开一个谜底，你当年说，毕业后要经邦济世，为什么搞起了制造业？”

刘经济笑了一下：“当年我一个毛头小伙，免不了轻狂。毕业后验证了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你现在并不骨感呀，已经是大老板了。”

“还行吧。今年的产值能过百亿。”

吴小蒿惊呆了：“过百亿？你制造什么呀？”

“主要造船，也造别的。最近要造一件国之重器。”

“什么样的国之重器？”

“世界上最大的全潜式智能渔业养殖装备，叫作‘深海一号’。”

“厉害！”

刘经济说：“这是海洋大学于辉教授的科研项目要用到的。现在中国沿海养殖业遭遇了瓶颈，大多处于低端化、简单化，他想探讨转型升级的举措。他发现，在黄海中部有一个巨大的深海冷水团，面积相当于半个山东省，计划在那里建设海洋牧场，养殖三文鱼。”

吴小蒿惊讶地道：“养三文鱼？那可是名贵鱼类。”

“就是。现在中国市场上的三文鱼主要从北欧进口，到了酒店的餐桌上，贵得要命。如果在黄海冷水团养殖成功，吃它就不是高消费了，它会出现在普通老百姓的餐桌上。于教授说，这个项目成功，将在全世界率先实现温暖海域养殖三文鱼，中国传统海洋渔业的养殖模式，将从近岸浅海养殖转向深远海离岸养殖。”

“将创造历史！”吴小蒿脱口而出。

刘经济一笑：“让你说对了，创造历史。吴大镇长，你有没有意愿让它花落楷坡？”

吴小蒿瞪大眼睛：“这项目还没落地？”

“没有，只是个概念。于教授研究了好几年，想制造这个‘深海一号’，我有能力，也愿意承接，就是没找到愿意出资的养殖企业。谈过几个，他们都犹豫不决。”

“这项目要花多少钱？”

“光是网箱就要一个多亿，另外还要建育苗场，建养殖工船，没有两三亿干不了。”

吴小蒿说：“那是挺多。不过我预感到，这是一个虽然有风险，但也有大前途的好项目。我可以和我们这里有能力的企业谈一谈，一旦动员成了，就与你联系。”

……

 （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19年3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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