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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贾若萱:所有故事的结局(人民文学 2019-11)

贾若萱 人民文学 2020-09-12
 贾若萱:生于一九九六年。曾在《江南》《芙蓉》《小说界》《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


 


所有故事的结局

贾若萱

人民文学 2019年11期

我和秦乐是在省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认识的。那年,我读大二,他读高三,但他却比我大两岁。起先我并不知道他的年龄,他背黑色双肩包,褪色的圆领T恤套在身上,瘦小的骨架撑不起来,显得松松垮垮。他坐在我旁边的电脑前,一边查资料一边记笔记,我瞥过去,高中数学。这使我感到庆幸的同时不免沾沾自喜,我脱离了苦海,展开了自由自在的大学时光。但这种庆幸很快又被忧虑代替,自读大学以来,忧虑几乎挤满了我所有的时间,前一秒还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下一秒立刻垮了下去,仿若口腔里的冷热交替。
是他先跟我说话的。对于搭讪我持中立态度,不像我的舍友惠子那样反应剧烈,她认为,爱跟别人搭讪的男人,尤其是爱跟女人搭讪的男人,缺乏对世界基本的敬畏。她还提到了“站位原则”,每个人都应该守在自己的位置,像被磁场吸住的质子,不可越到别人的领地。所以当他开口讲话时,我心中隐隐动摇了一下。
“你好,你是作家吗?
我正在电脑上摆弄小说,打算参加一个文学比赛。密密麻麻的字体有震慑眼睛的效果,所以他把我当成了作家。
“不是。”我回答,“只是写着玩儿。”我犹豫要不要关掉页面,这时他的头靠过来,目不转睛盯着看。一阵紧张感袭来,我从没让除我以外的人读过我写的东西,它太私人化,装满了秘密与羞耻,打开它就像撕裂一张不完美的脸。好在他快速回到自己的领地,我最小化页面,蓝莹莹的屏幕反着光。
“你在哪里上学?”他问。
“医科大学。
“大学啊。”他说着,把课本拿过来,问我,“这道题怎么做,你会吗?
我知道我肯定不会,但还是假装盯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都不记得了。
“好吧。”他抽回手,我瞥到他的习题册,记满了五颜六色的笔记。高中的我从没这样刻苦学习过,虽然每天处于封闭的环境中,像一块风干的牛肉变得又老又硬,但完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渴望自由,想去别的地方体验不同的生活,或者读课本以外的书,在脑子里进行幻想与构建。
我回到屏幕上,打开了未保存的小说,字体像雪花落进我眼里。整理过程并不吃力,我顺了语言,调整了结构,加入了一些心理描写。本来我是排斥心理描写的,但为了更好地展示人物的性格,必须这么做。文学比赛是我在公众号上偶然看到的,一个线上杂志举办的,首奖为一万元人民币,但我的初衷不是为了钱,只想得到具体的可实施的建议,因为我生活中没有可倾诉的人。当然,除了惠子。但我不希望惠子读我的小说,她甚至不知道我在写,我们只是交流对经典作品的看法。最近她十分迷恋哲学,期望自己长个迂回婉转的大脑,像德国人那样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我觉得她是非常有天赋的人,最起码在我之上,很适合写小说。想到这儿我惊住了,感到一阵凉意从脊背爬到后脑勺,也许她已经开始写了,只是羞于给我看。她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可能不写呢?如果她真的开始写了,我的心颤抖起来,一定会写得比我好。
我和惠子自认识以来都在暗中较劲,像两颗沙子上的石头,看似一动不动,实际各自用力往地心里钻。她读了什么书,我会认真读一遍并揣测她喜爱的理由,反之,她也会这么做。有次我看到她在教科书下面压了本格里耶的书,那是我那几天最喜欢的一本,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她曾说无法欣赏意识流小说,此刻却读得津津有味,让我有种被鞭子抽打的不适感。另外,我们每月会交换一次日记本,上面记录着每天的心情,看完给对方留一些鼓励或反驳的话。她每天的日记都令我惊奇,即使最平常的小事,在她笔下也会变得灵活有趣,紧紧抓住那个瑰丽柔美的点。她有转化事物与感受的巨大才华,这段时间中,我往往是挫败的,读着读着思绪会变得凌乱不堪。
我把小说给线上杂志的邮箱发了过去,传来轻轻的叮的一声,代表发送成功。今天是截稿期,入围的五个人将在一个月后公布,再过一星期出来最终名单。我能做的只有等待。虽然不能把结果看得太重,但我今晚肯定会失眠,裹挟在黑暗中,默默祈祷月光带给我一些好运。我总是想到,我应该认清自己,外部的“我”一直在欺骗我,我并非不在乎名利,即使我一直对惠子说,我想做个最普通的人,但总在某一刻、某个场景中唤起对鲜花掌声的渴望。每个人都有虚荣心,不可能完全抛弃,惠子说。是的,我明白,我们都与世界相连,即使以不同的方式,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或多或少的联结,只要你身处其中,虚荣就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想彻底抛弃它,回归纯粹,那必然要在世界中消失,你将不复存在。但奇怪的是,我看不到惠子的虚荣,她那双平静的、湖底一般温柔的眼睛,好似在对我宣布:我什么也不在乎。
“你以后会成为作家吗?”他又凑过来,问我。
“也许吧。”我笑了起来。
上网时间耗尽后,我们一同走出图书馆,傍晚的光线柔和静谧,树木、栅栏、草坪都落上了橙黄色,风暖和温润,让人昏昏欲睡。街边有很多行人走路,在对面店铺落地玻璃的映射下形成了一片片白色的黏稠。我想象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我们只是某种类似水泥的物料,不由自主地搅来搅去,坑外有眼睛观察我们的进度。最后分开时,他留了我的联系方式,我得知,他是职业艺术学校的学生,特长是大提琴。
“有机会再见,如果你来省图书馆的话。”他说,背着书包走了。

我很长时间都没去省图,因为和惠子计划了一次旅行。我们虽然读的医学院,但都对药学毫无兴趣。实验室的气味古怪,要养殖、解剖小白鼠,还要把药材用化学品萃取,放在显微镜下观测一整天。我们讨厌这些课程,更喜欢躲在角落里安安静静读书。有次我问惠子,如果让你在一本烂书和实验中选择,你会选什么?我俩都毫不犹豫地选了烂书。
我们把旅行地点定在了泰国,先在网上申请签证,下来后买机票,等待间隙一起出去打工。我们在面包店找到了兼职,店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我负责烤面包与收银,惠子负责做咖啡。由于消费略微比同行高,所以除了活动期间,来的人并不多。有次碰到化学老师,她带女儿来吃甜品,我们免费送了冰激凌,她意味深长地道了谢,没有提逃课的事。事后,我和惠子心照不宣地笑了,这种笑是一种做错事后尽力宽慰的笑。我们都不是受老师关注的学生,倒也正合心意,毕竟我们只想拓宽真正感兴趣的领域。当然,把所有事做好是一种优秀的品格,可我们深知能力有限。
下班后,我们会到处晃悠,吃一些杂七杂八的零嘴。惠子身上有种美感,体现在她的走路姿势、说话神态和其他一些细微动作中。我会情不自禁地模仿她。比如她托着腮,微微斜坐着,刘海遮住眼睛,使我想到米开朗琪罗的雕像,沉静、和谐、富有表现力。那一刻我很想把她画下来,最好放在中景,前景安排一株百合,或者一个杯子,后景磨成纯黑色,或者在黑色里加层蓝色的细纹。后来,我也剪了刘海,效果却不太理想,她是尖脸,我是圆脸,难免显得臃肿。但老板说我们越来越像了,远远看去像一对双胞胎。听到这话,惠子微微皱了眉头。这个眉头使我略感安慰,我突然窥探到那个瞬间:她并非什么都不在意。不认同别人的模仿,想让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是虚荣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我们在街边走着,畅想即将到来的旅行,远处的黑色天空被路灯划破,往外流淌着黄莹莹的星星。在北方很难看到清澈的夜空,今天例外。这时我接到了秦乐的电话,他问我想不想去他们学校看演出,今晚有个晚会,相声、二胡、歌舞,什么都有。我看了惠子一眼,告诉他,有个朋友在,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便问惠子想不想去,惠子狐疑地看着我,说,不要随便搭陌生人的车。我向她解释,他只是个高中生,没有威胁,更不可能对我们怎么样。
我们去了职业艺术学校,秦乐在校门口站着,似乎比上次高了一点,也可能是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我挽着惠子走过去。“这是惠子,我最好的朋友。”我对秦乐说,又对惠子说,“这是秦乐,学大提琴的。”他们互相点头示意,谁也没有开口。我注意到秦乐闪躲跳脱的眼神,明白他害羞了。而惠子则是对我非要来看演出的不满,大多情况下她选择顺应我的意思,但转头会通过别的方式发泄出来,就像人体吸收了一些能量,必然要缓慢辐射到外界,否则会在某一刻引爆自身。她释放的方式就是忽视秦乐。我们走进校园,里面很暗,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惠子的白色长裙左右摇摆,我突然发现她的身体很亮,仿佛把月光吸到了自己身上。
礼堂就在左手边的顶楼,需要登上一个长长的台阶,树枝的倒影落在玻璃表层,像一双双手攥住又张开。秦乐走在前面,我和惠子跟在身后,看上去要走到夜空中去了。如果真能这样也好,我小时候经常幻想顺着某个楼梯就能到达天上的宫殿。惠子小声说:“你看。”我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月亮被大块的形状各异的云围绕,颜色依次渐变为黄色、褐色、浅灰色、深灰色,像愈合不久的新疤贴在苍茫的皮肤上。“太好看了,”我说,“像电影里的场景。”“一定是塔可夫斯基。”她说。我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塔可夫斯基是谁,想着回学校后下载几部看看。
礼堂里的人不多,我和惠子坐在倒数第二排,秦乐坐在我旁边。“还有十分钟。”秦乐说。“几点结束?”我问。“十点半,但是可以中途退场,如果你们着急的话。”秦乐看了惠子一眼,又低下头。她坐得笔直,脊背紧贴靠背,双腿绷得一丝不苟,脖子的线条拉得很长。“你的小说有结果了吗?”他问我。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没有。”我胡乱搪塞过去,害怕惠子听见。但她把头凑了过来:“什么小说?”声音冷清,我感受到尾音的细微变化。“一个小说比赛。”我说。“你写的?”她错愕不已。我点头,又说:“肯定没希望,明天就出初审结果了。”她不再说话,秦乐说:“没事,相信自己。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演出,色彩、音乐、动作、词语都无法唤起我的注意力。惠子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眼皮都没怎么眨。我猜她可能要怪我了,偷偷预设一会儿如何解释。我会说,我本来是想给你看的,但我难以启齿,因为我写得不怎么样。她应该会说,没关系。三个简短有力的字透露出她的不满。果然,演出不到一半时,她站起来溜了出去,我和秦乐随后跟出,外面的空气弥漫着栀子花的清香,一群学生晃过我们身边,打扮得十分入时。惠子的长发飘了起来,她走得很快,三下两下就穿过了楼梯,回到地面。
“我们要走了。”她对秦乐温婉一笑,拉起我的手。
“如果你们有时间,可以去我的琴房,那儿安静。”秦乐连忙跟了一句。他的目光始终偷偷追随惠子。
“那好吧。”惠子爽快的答应使我略微吃惊,她看了我一眼,说,“刚才的演出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看个电影。
“下次早一点,我请你俩去电影院。”秦乐笑了。
这次我们三个并排走,我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舒曼、威尔第、德沃夏克,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跳进我的耳朵。我从不知道惠子对音乐有研究,平时去KTV她可是一首歌都不唱的。我感觉脚底板微微发烫,手心也出了汗,衣服上一股说不出的怪味纷扰着我的情绪。她都听了些什么,又读了些什么书,为什么我没看到过?我插不进话,很快被甩在了身后,其实是我自动退出去的,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脸上的沮丧。秦乐没有发现我的退场,惠子也没有,他们从背影看去十分和谐,惠子的头顶擦到秦乐肩膀处,显得小巧玲珑,好似一只轻快的白鸟。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七拐八拐,穿过幽暗的亭子和湖水,到了一幢手风琴形状的楼前。没有灯,睁大眼走上三楼,走廊里回荡着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秦乐打开左侧一扇门,邀请我们进去。是个非常小的屋子,大概只有五六平米,紧贴着窗台的是一张书桌,窗户开着,绿色枝叶在边缘试探,桌上放着一把大提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地方坐,我和惠子只好站着,秦乐抱起大提琴,说:“我随便来一首好了。”他坐到桌子上,大腿夹住琴体,靠在左肩上,右手持弓,微微侧头。他看着我们,眼神坚定,毫无怯意,伸展胳膊演奏起来。琴声传到我的耳朵,是一种轻柔的感伤又平和的声音,夹杂着枝叶拍打玻璃的声响和远处某种鸟类的鸣叫。我无法用具体的感受词形容,仿佛有双手缓慢地抚摸我的心脏,把我从一个时空带到另一个时空。我温柔地看向惠子,她微笑着注视前方,盯着秦乐扬起的胳膊。一曲很快完了,我刚想问曲名,惠子先开了口:“是《圣母颂》吧?”秦乐点头,说:“刚学的,还没怎么练,有点磕绊。”她说:“挺好的。”我也说:“是挺好的。
回学校的路上,惠子的话比平常多,她说:“秦乐比我们大两岁,他复读了很多年,因为想考中央音乐学院。”我点头,看到她眼底的熠熠光彩。她继续说:“梦想在当代社会是稀缺物,你看我们班的同学,哪个有梦想?”我说:“看不出来,也许有也不会说。”她摇头:“不是不说,是根本没有,就知道整天去网吧打游戏。”公交车慢慢晃到学校,我们下了车,手挽手走回宿舍。她问我:“你写的什么小说?”我说:“关于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她似乎吃了一惊,问:“怎么写这个?”我说:“突然想出来的,有了灵感就写了。”“明天出比赛结果?”她问。我点头。她说:“那回去让我看看你的小说,你肯定没问题。

很奇怪我昨晚没有失眠,反而比平常醒得更晚。梦里我不停地解剖人体,把内脏取出来冲干净又放回肚子里,这个过程非常累人。睁开眼时天已大亮,舍友们都去上课了,惠子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我下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随后我把梦讲给她听,过程描述得阴森可怖,她没有转头看我,盯着屏幕说:“你过初审了。”我愣了一下,继而一阵惊喜自耳朵传遍全身,暖烘烘的。我走过去看,果然“李心草”三个字在名单中游伫立,像一块无法移动的石头。“你的小说我看完了,确实写得好,估计终审也能脱颖而出。”她说。
一整天,我沉浸在喜悦中,什么都做不下去。在咖啡馆不停找错零钱拿错面包,导致老板批评了我几句,但我依然难抑脸上的笑意。再过一周,获奖名单就出来了,如果我能拿奖,去泰国的旅游费用不用愁了,甚至可以帮惠子分担一部分。但惠子说,她不需要,她的钱很快就攒够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能拿奖最好,拿不到也无所谓,进终审已经是巨大的肯定。转眼又想到,“肯定”这个词无疑是我体内的虚荣的再次证明。如果没有进终审,我会不会因为挫败感放弃写小说?
但很快,晚上我躺在床上,又被忧虑填满了。这次依然来源于惠子。我打开音乐软件,搜了《圣母颂》,作者之一是巴赫,倒是耳熟,查了查资料,某个享誉国际的作曲家。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提起音乐,似乎只能想到贝多芬和肖邦。我暗自猜测惠子是在熄了灯的夜晚一首首听完的,她住在我下铺,音乐把我的世界隔开。艺术家,我想到,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应该了解艺术的所有形式,比如音乐、美术、文学、戏剧等,只会写小说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想到这儿,我感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朝我打开,里面有各种各样奇异的玩意儿,每一件都值得用心打磨。继而,我又想到了塔可夫斯基,惠子那天提到的电影人。我对电影没有深入的了解,仅仅局限于小时候看过的一些港片,外国电影也看过不少,好莱坞大片里的打打杀杀很是热闹。我一直认为电影不属于艺术,只是人们消遣娱乐的方式,和打台球差不多,但惠子的塔可夫斯基改变了我的看法。
我敲了敲床板,惠子很快回应了我,我知道她还没睡。其他人已经睡了,窗帘阻断了月光,黑暗充斥着整个房间,电扇在头顶嗡嗡转着,依旧热得浑身是汗。
“你平时都看什么电影?”我问。
“啊……什么都看。”她小声说。
“有推荐的吗?
“我最喜欢侯麦的电影。人间四季、六个道德故事,这两个系列都很棒。
“好。”我在心里默默记下,跟她道了晚安。
我不明白,她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和我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了解的音乐和电影呢?细细一想,她有时会抱着电脑戴上耳机一动不动,大概在忙活这些吧。那时候我在干什么?应该是读小说,或者构思小说。突然一阵紧迫感压住了我的心脏,像现在这样把时间都用在小说上,依然无法创作出达到期望值的东西,如果再分散给音乐和电影,会不会所有的都抓不住?老人常说,做事要专心,最忌三心二意。我叹了口气,成为艺术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几万人中才冒出一个。真希望我能有几个替身,各自学习不同的艺术形式,或者时间成倍增加,这个时间段研究绘画,下个时间段听音乐,如此反复,才可能有一丝机会打开那扇门。

在咖啡馆等待客人光临的空当,我和惠子靠在柜台,她头顶的白色小帽衬得她脸型很好看,额头饱满、颧骨平滑、下巴尖尖,像国画中走出来的古典美人。我的颧骨太高,面中部凹陷,每次和惠子合影都备感压力。
“我想去整容。你看我的脸,太瘦了,显老。”我突然冒出一句。
“不要。”她认真地说,“每个女孩都是美的,各有各的好看,是大自然的旨意。整容只会将原本的和谐破坏掉。你看,”她摸着我的眼眶说,“你的眼睛又大又圆,下巴也圆圆的,多般配啊。
她的手指尖凉凉的,触在我的皮肤上,像轻微的闪电。我笑了起来,仿佛有许多鸽子扑棱着翅膀在我心底起飞。我想惠子一定不会嫉妒别人,她对美有发现、欣赏并包容的能力,这实在太美好了。而我自己,我想着,难道我对外表过于在意,所以会轻易燃起妒火?甚至有时候会转移到惠子身上。我发誓以后不再这样,要大大方方承认美,而不是妄图把美据为己有。
今晚是周五,买一送一日,也是我们的加班日。每次晚到宿舍锁门,我和惠子都会在麦当劳过夜。我们的包里装着书,如果是小说就各看各的,如果是诗集便抽几首最精妙的为对方朗读。有时我们会为哪首最好争执起来,她在这方面从不退步,清晰坚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像一个坐在王座上的女皇指点江山,我往往会屈服于她。
这时,门开了,叮叮当当的风铃声代表又有新客人。我抬头一看,是秦乐,他背着书包,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你怎么来了?”我问。
“来找你们玩儿,惠子呢?
“在卫生间。
我让他找个地方坐,到十一点半就可以关店了。惠子走出来,脸上挂着细小的汗珠,她见到秦乐,大步跨了过去,又说:“你等着,我给你做杯咖啡。”小鸟一样飞到咖啡机前,加牛奶,做拉花,很快,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出炉了。我瞥过去,上面有两个字:喜乐。秦乐问:“一会儿去哪儿?”惠子说:“我们一般去麦当劳待一晚上。”秦乐说:“那太累了。我现在去买点水果零食,去开间房吧,可以休息。”惠子没有犹豫就同意了,我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秦乐拎着一兜零食回来时,已经是凌晨,街上空荡荡的,堆满了垃圾,偶尔几辆车驰过,车灯光射进眼睛里,晃得难受。他穿一件白短袖,头发修剪过,比上次显得清爽。他说:“我订的双人间,再穿过两条街就到了。”我们并排走,这次谁也没怎么说话,沉默如同一只巨兽,把我们吞进胃里。我稍感不安,毕竟是第一次和男生过夜,惠子毫无察觉,低头观察自己的影子。
“你知道吗,心草的小说过初审了。”惠子说。
“就是上次那个比赛吗?”秦乐转过头。
“是明天出结果吧?”惠子询问。
“是。”我点头,“结果不重要,我只是想尝试。
我说了假话。比赛结果当然对我很重要,我迫切地想登上最高峰,来满足自己长久以来的虚荣心,只是我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人真奇怪,心中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说出来的往往是场面话。前方红灯,我们停下来,树叶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仿佛在演奏音乐,风把尘土刮到脸上,我感觉它们顺着毛孔钻了进去,于是用力擦了擦。
旅馆隐藏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下水道的味儿。我和惠子没带身份证,先让秦乐上去打开房门,然后等会儿偷偷溜进去。月亮像廉价的耳环挂在空中,星星四处散落,略显荒芜。惠子从包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根。“抽完这根就上楼。”她说。我偷偷看她,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非常美,细长的烟夹在她的指缝里,燃烧的尾巴像一个通红的烙印,打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她比我更有女人的美感,我想到,她的身体似乎已经完全成熟了,坚挺的胸部、温婉的腰身、柔美的腿部线条,无一不在散发热烈的甜腻香气。
一根烟抽完,我们把烟蒂扔到垃圾桶,绕过前台女人快速跑上三楼,在房间一边喘气一边哈哈大笑。秦乐不知所以地看着我们,从袋子里掏出两罐啤酒,递给我和惠子。他打开易拉罐,气泡汩汩冒出来,像一小簇烟花,流到地上。
惠子从包里拿出诗集,要求各自朗诵两首,读完,我们继续吃水果、喝啤酒,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大多是关于秦乐的高考,还有半个月时间,他表现得漫不经心,说今年不行就再复读一年。我想到下半年我和惠子也就大三了,要面临考研或工作的问题,不免有些烦躁。惠子盘腿而坐,吃了几口薯片,深深叹了口气。
“秦乐你一定要考上,北京很好。”她说。
惠子对北京十分向往,她曾在网上看了许多关于北京文艺青年的八卦,彻夜的酒局、诗人们睡觉的大通铺、一茬又一茬的摇滚乐队。她想融进那个集体,热热闹闹地活一辈子。所以我总对惠子产生困惑,她身上流露出的沉静感显得与世无争,本心又渴望热闹的生活,却对烟火气不屑一顾。我和她探讨过这个问题,她说她也不了解自己,因为人活着的意义就是把自身弄明白。和大城市相比,我更喜欢小巧精致的海滨城市,最好穿越整个地域不超过半小时,没事时可以去海边散步,天色阴沉,咸湿的海风吹在皮肤上,感觉有一片片羽毛正在掉落。
“我会尽力。”秦乐说,“运气也不可少。
折腾到两点多,吃饱了喝足了,困意也自然而然来了,于是简单洗了洗脸,我和惠子一张床,秦乐自己一张。床很软,我几乎不敢动,怕惊扰旁边的惠子,只能侧着身一动不动。随着灯被熄灭、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无边的黑暗开始拥来。惠子身上散出淡淡的香皂味儿,呼吸沉稳,应该是睡着了,秦乐在右侧早已发出轻微鼾声。我想到小说比赛的结果明天揭晓,心中漫出浅浅的担忧。
第二天我醒得最晚,惠子和秦乐靠在床上聊音乐,一看表已经十点多。
“心草,你快用我的电脑查查比赛结果。”惠子兴奋地说。
我感到肩膀处热了起来,仿佛有个仪器在不停触摸,伴随着突突的节奏。我点开网页,拖到下面一栏的获奖名单,一等奖的冒号后面是我的名字。
“怎么样?”秦乐问。
“一等奖。”我没有回头,直直盯着屏幕,唯恐名字不翼而飞。
“我就知道!”惠子尖叫起来,“你有灵气,这是写小说最需要的。
我转过身,秦乐和惠子的眼里布满喜悦,相视一笑。流浪的微风一拥而入,扫过斑驳潮湿的墙壁,我们三人身上没有完全抵抗它们的东西,只有挂在墙顶的窗帘簌簌作响。太阳升到半空,光线变化无常,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图像,宛如一只孔雀的倒影。张牙舞爪的树影在墙上躬身致意,一时遮住了那幅盗版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就这样,寂静占有了一切,如同童年记忆中的某个黄昏的塔楼,在暮色中显得温柔舒缓。啊,我在心里感叹,此时此刻一切都透出美的形状。

惠子把我得奖的事告诉了所有人,同学们十分吃惊,甚至可以用震惊形容。在他们看来,一个医学生,拿了小说比赛的奖,无异于一只家鸡扇动翅膀飞去了太空。由于我平时沉默寡言,又不爱参加人多的活动,所以当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评选细节及小说内容时,我不知从何说起。惠子站在我旁边,耐心回答所有问题,她的语调坚定平和,没有丝毫不耐烦。末了,她对我说:“怎么样,我可以当你的经纪人,把你捧成一流作家。”她笑出了梨窝,继续说道,“我觉得我很适合做策划。
在这个关口,我问出了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你写小说吗?”我注视着她的眼睛。
“不写。”她把目光移开,“我没这个能力。
我本想说你的天赋一定能写出令人惊异的作品,但看到她生硬急促的动作,只好压了下去。
晚上,我躺在床上,心底又被小小的雀跃胀满,希望时间停滞,那样就能时刻携带期待了,没什么比怀有期待更美好的事。因为很快,这些鲜花掌声就要抛诸脑后,永远定格在过去了。若干年后,谁还能记起这件事?众多人被历史的滚滚车轮碾过,又被时间之海冲刷干净,哪怕丁点痕迹都无从考证。我惧怕这件事,死亡倒是不怕的。忘了谁说过,一生过完总要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才算没白活。这样看来,艺术家是永生的,他们留下了画作、乐曲、电影、小说,每当有人翻阅、观看、体会,他们也重新变得鲜活。
宿舍里很安静,能听到偶尔传来的汽笛声,像有人在山顶的寺庙里敲钟,而我们在山脚下静待。突然想到小时候,父亲骑车带我去听戏,高高的戏台扫得干干净净,帘幔闭合又张开,三三两两浓妆艳抹的人物踩着小碎步走出来,手里可能拿着快板,也可能拿着手绢,或者空空如也。我总是去后台观察那些人化妆、卸妆,他们的脸逐渐变得干净、疲惫,笑容堆上来,像半张千层烧饼。戏曲也是艺术的一种,咿咿呀呀的腔调像蜿蜒的溪流,也许我将来可以学一学。
我探下身子,和惠子的呼吸撞到一起。“你听戏吗?”我问她。
“很少。”她闷闷地说,“我听不懂。
她今晚的状态似乎不对,没有抽烟,一进房间就拉上了帘子。
“你不开心?”我问她,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突兀,像一把刀划开了塑料膜。
她含糊了一声,说:“有些事想告诉你。
“怎么了?”我悄悄爬到下铺,拉开帘子,惠子的脸埋在毯子里。
她的声音曲曲折折:“这个比赛我也参加了,我在写小说。
大概是之前预设了太多次,所以我没有吃惊。本以为从她嘴里听到这些话,我会嫉妒或不安,但这些负面情绪都没有,相反我松了一口气,胸中渐渐升起一团暖暖的气体,是感动还是什么,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为她高兴。她的天赋和才情,是我羡慕并追逐的东西,我希望它能发挥最大作用,而不是渐渐在世间熄灭。
“你本来就应该写小说。
“可是我被淘汰了。看了你的小说,我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差距。”她转过脸。
我说:“这不能说明什么,明天我想看看你的小说。
我躺到她的床上,把毯子盖到身上,让她不要因此失望,很多作家一开始都会被退稿。她说我是个幸运儿,我解释说获奖不能代表什么,因为奖会成为过去,人们始终盯紧你现在的作品。为了安抚她,我试着和她聊一些轻松的八卦,比如塞林格写作要光着身子,海明威会套上妻子的内裤。虽然她肯定听过这些,还是咯咯笑了出来。很快,我们睡着了。

秦乐失踪了,一周没接电话,也不主动联系我们。和我相比,惠子显得心神不宁,不再参加班级聚会,整日插着耳机读电子书,和她说话时等几秒才能收到回应,像揉皱的香烟盒无精打采地搁置在床上。我没想到秦乐的消失给她带来这么大影响,问她到底有什么心事,她说,从认识到现在,他们每天都有联系,直到高考结束,突然中断了,像有人拿斧头在神经系统上砍了一刀,虽然没流血,但一切都不正常了。
惠子没把她的小说发给我,理由是还得再改改,为了让她尽快回到正轨,我催促她不要想别的,专心改小说。她无奈地笑,我只好提出去职业艺术学校找他,但很快想到高考完了,学生都放假了。
没有了惠子的陪伴,我变成了一个人,刚开始浑身不自在,仿佛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我看,后来就逐渐习惯了。走路时我感到微小的尘埃钻进口腔、气管、肺部,在里面轻轻揉搓,再重新钻出来,整个过程像一场庄严的仪式。
马上要开始期末考试,学校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路上很难看到四处晃悠的学生,大多都去教室或图书馆复习了。黄昏变得越来越长,浮云永不停息地变幻,遮蔽和袒露夕阳的余晖。我独自坐在杂志阅览室的木桌前,自习室里挤得熙熙攘攘,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可见大家对杂志完全没有兴趣。我随便找了几本,看了看目录上的人名,又找了几篇作家访谈,大致了解到一些现状。有的杂志主推青年作者的栏目,我读了几篇,惊诧地发现少数同代人的作品已经成熟得差不多了。这使我浑身难受,内心掀起了一阵狂潮,那种无力的、焦虑的、渴求的感觉又横冲直撞地回来了。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写出沉稳、成熟的好作品,而不是像小虾小鱼一般不停被海水冲到岸上,退潮之后枯干而死。我轻轻掐了掐手腕,提醒自己记住当下的感受。
电扇在头顶转圈,风的威力不足以分派到各个角落,两只蚊子在我四周盘旋,已经被叮了三个鼓包。我抬起头,瞥到铁书架旁边的蜘蛛网,上面黏了一小片残缺的树叶。我坐在靠窗位置,玻璃之外是几株长疯了的野草,轻轻晃动着身子。有一道长长的光射到桌面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使房间弥漫着尘土般的黄色。我记下本地一家杂志的投稿邮箱,把它们放回原来位置,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天气热得出了一身汗,我走近宿舍楼,在楼前瞥到一个紧贴在一起的影子,像两块异极的磁铁。是惠子,她的白色短裙露出了大腿线条,紧身针织上衣勾勒出瘦弱的腰身,秦乐的手放在那里。楼前的柳树垂下苍绿的柔软的枝丫,他们站在晃动的光影中,来来往往的人侧头观看,像一幅偶然瞥见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秦乐剃了光头,鬓角处一小片不合时宜的白,脸上满是泪水,惠子正柔声对他说着什么,双手摸着他的肩膀。
惠子看到我,吃了一惊,把手缩回来,问我:“你去哪儿了?
“图书馆。”我说,烤冷面的热气熏到手心。我看了秦乐一眼,问他:“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家里有点事。”他低头说,声音哑哑的,手依然放在惠子腰上,没有拿下来。
秦乐没留下来吃晚饭,我们把他送到公交站时,天已经快要黑透了,没有星星月亮,夜空像一张纯净的藏蓝色丝绸静静流动。一到这时候,整个城市便散出奇异的光彩。路边的小摊儿更热闹了,摊顶的照明灯撕裂了蓄谋已久的暗影,随着响亮的吆喝和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耳语,这块地方变得愈加浑浊。
当我看到惠子和秦乐吻别,才终于在脑中跳出“恋爱”一词,它发生得这么快,由模模糊糊的轮廓瞬间凝成具体的实物,像变异的细胞分裂过程,震得我喘不过气。惠子的脸颊绯红,眼睛又大又亮,双手不由自主地摆动,症状和其他深陷在爱中的女孩并无差别。我走在她身边,感觉自己正慢慢消失。
“你爱他吗?”我问了出来。
惠子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很快转到了她的小说上:“今天我有灵感了,晚上就能改出来,明天给你看。
“嗯。可以给杂志投稿,我记了一个邮箱。”我说。
晚上我毫无防备地失眠了,虽然紧闭着眼,意识却清晰得像有人拿蜡笔在我脑中画画,每条想法都清晰有力地留下痕迹。我们三个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这种感觉令我十分慌乱,想做点什么改变此刻的局面,但似乎无能为力。
第二天一早去了阅览室,不知哪里传来阵阵鸟叫,清脆的声音驱走了一夜未睡的沉重感。我换了本杂志,上面有个眼熟的名字,飞马,好像是我昨天翻人名和创作谈时看到的,一个八○后男作家。他发的短篇叫《搞点蜗牛做沙拉》,名字吸引了我。我翻到二十三页,打算从这里开始读,本以为会是个爱情故事,谁料竟然一丝爱情都没有,讲了偏远镇子上的一桩凶杀案,笔触阴冷,结构精巧,故事离奇。我不得不拍手称快,放下杂志,又翻开另一本,想找到他的其他小说。幸运的是换到第五本后,我找到了一个中篇,名字有趣,叫《写信给加西亚他妈》,便迫不及待地读起来。这篇和上一篇的风格完全不同,而且是以女人的视角展开的,绵长细腻、温柔如水,讲这个女人想飞向太空导致丈夫残废了右腿的故事。一个绝佳的教科书式的小说范本!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接着寻找,但这次翻遍了整个阅览室也没再找到他别的小说。我只好看他的创作谈,得知他是钢厂工人,写小说十几年了,通篇展露的真诚的氛围是我所喜欢的。最后,我把这两篇小说偷偷撕下来,冒着被老师惩罚的危险装进书包。
走出阅览室,热浪一下子撞在身上,毛孔张开,渗出细细的汗珠,抬头看才发现已是中午,车轮般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已经完全从昨晚的不安中解脱了,身体变得轻盈,哼着小曲走回宿舍。我全心全意想着飞马的小说,在网上搜寻他的信息,他长了一张极具艺术范儿的脸,长发,消瘦,有胡子,眼神颓废。除照片之外还有他出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坠》,销量不高,我下单买了三本,打算送给惠子和秦乐。
惠子在床上打电话,见我回来便挂掉了,坐起来问我去哪儿了。我把飞马的几页小说掏出来递给她,说:“这个作家很厉害。”她接过来,嘴里念着:“飞马,飞马,听起来很耳熟。”“我之前没听过。”我说,“但他给了我一些灵感,我要写个新小说。”惠子又把眼睛笑成了月牙状,说:“我的小说改完了,给你看看。刚才把你和我的小说都发给了秦乐,他说要做我们的读者。
我坐在床上读惠子的小说,语言和她本人的气质十分贴近,宁静、绵柔、潮湿,让我联想到南方小城的梅雨季节。看完我才明白,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爱情故事,以她和秦乐之间的情愫为贯穿全文的线索,唯一改动现实的地方是把我去掉了,本该出现的我人间蒸发,他们直接在省图书馆相遇,然后每天约会、聊天、分别。
“挺好的。”我说。
“我打算投当地的杂志。”她笑着说,“飞马的小说我也会看,但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她拿起那几页纸,推开门走了出去。
下午,惠子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上次没读完的书,曾经爱不释手的词句顺着狭长的小道朝我走来,却怎么也走不到我眼中。我不停地吸气、吐气,身体绷得僵硬,吃了两片褪黑素以快速进入梦中。这时,电话响了,铃声打碎了周围令人窒息的宁静,把我从情绪不佳的苦海中解救——是个陌生号码。我抓住这根棍子游上了岸。
“你好,是李心草吗?”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是我。”我说。
“我是想好文化公司的责编,专门出版年轻作家的作品。我看到您获奖的那篇小说,觉得很适合我们的风格,不知您是否有出书的意向?
我感觉大脑被闪电击中了。
“您现在手里有多少书稿,够十万字吗?”他又问。
“不,不够。”我说。
“有多少字了?
“五万吧。”我说。其实我只有那一篇,但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只好撒谎了。
“三个月能写到十万字吗?
“能。”我没有丝毫犹豫。
“那好,三个月后交稿即可。明天我会给您寄两份合同,版权和版税的问题都在里面。您看后要是有什么要求可以反馈给我,没有问题就签字再寄一份回来,剩下那份您留底。按时间来算是十月初交稿,尽可能在期限内完成。
挂完电话,我的心情到了过山车顶端,呼呼的风抚摸我的脸颊,地球引力狠狠攥着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眩晕的、美妙的、睁不开眼的迷离感。出书!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这样来到了我面前,突兀程度堪比惠子的爱情。如果我出了书,就有了真正的作品,将带领我进入下一阶段。我抬头,“艺术家”的桂冠高高挂在山顶之上,仿佛唾手可得。
我心潮澎湃地打开电脑,把早上从飞马的小说中获取的灵感记在文档里。三个月,九万字,平均一天一千,听上去不太困难。为此我制订了一个精细的计划,一天中什么时间段看书,什么时间段写小说,什么时间段看电影。我很快起身,背起电脑跑到阅览室继续看杂志,想了解其他作家的作品。但令我失望的是,再没能找到一篇和飞马的作品相媲美的小说,大多是毫无特点的平庸之作。
在此刻的激励下,我开始写新小说了。屋里依然只有我一人,噼啪的打字声在金黄的射线下显得古老又神秘,我瞥到光束中跳动的尘埃,它们仿佛在为我祈祷。和第一篇小说相比,这次我写得很快且没有痛苦,甚至尝到了轻松的快感。好像有人握着我的手,源源不断地把我头脑中的想法提取、呈现、修正,敲击为美妙的文字。直到脖子的酸痛提醒我,我抬头,发现日光已由金黄变为橙红,夕阳落在树杈之间,像一颗半熟的蛋黄。八千字了,还差个结尾,我决定暂时停下,晚上认真想想再继续。
收拾东西时,有人闯了进来,我心上一紧,以为管理老师发现我撕了杂志,要找我算账。结果回头发现是惠子,她的长发湿漉漉的,两鬓打着卷,穿一条新鲜的蓝色波点裙。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她双手抱胸,侧着头看我,“刚才写小说了吗?
我点头,一起走出阅览室,去校外喝了奶茶,吃了炸薯饼。风吹过时我想起了她的小说,失落感过后,突然意识到其中的绝妙之处:文本像一个完整的平滑的圆,恰到好处地包住情绪和情节,感情线也处理得漂亮精致,丝毫没有流于俗套。我竟然由此联想到飞马的小说,心中一紧,握她手的力度不由增大了,她“哎呦”了一声,把手抽出来。我观察她被灯光爬行的侧脸,焦虑再次渗了出来,甚至夹带几分可悲的嫉妒。我真希望她就此停笔,去另一个领域(比如电影、音乐、舞蹈)大干一场,便可以互不干扰彼此的进程,最后依然能在终点相遇。但我不能这么恶毒,我得承认,她写得比我好,得奖的应该是她,可能是某个评委阴差阳错漏掉了她的小说。可我又不敢想象真是这样该怎么办,按我的性格,会永远封锁“艺术家”的梦吧。

三天后我收到了出版合同,惠子非常震惊,反复问我是真的要出书了吗,我说是的,十月交稿。我们细细研究合同上的条款,唯恐出什么纰漏,被骗得倾家荡产。
“我真为你骄傲。”她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泉水。我想起我们交流对经典作品的看法时,她也是这样看着我的。现在那段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秦乐没再出现,他有意避开我,每天下午和惠子在校门口的酒店约会。我感到渐渐失去了惠子。我不知道她最终漂流到哪里,她不再读书,也不写小说,时间变为一颗颗草莓印,打在她平整白嫩的脖颈上。我盯着那些伤痕发呆,是秦乐留下的。他们接吻时闭着眼还是睁开?她沉醉时的脸是绷紧还是放松?这些想法轻轻折磨着我。
为了抵消这种情绪,我一个人去阅览室复习期末考和写小说。这期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文字变为一条条彩色飘带,七扭八绕地飞进我的眼里,整个世界不复存在。我想,我可以枯坐在这个半圆形的房间里直至死去。接着,我把新完成的小说投进本地杂志的邮箱,在最后写了一句话:盼望您的回复。

秦乐落榜了,比去年低了二十分。大概是羞愧,也可能是为复读做准备,他来找惠子的次数少了。惠子开始同我一起去阅览室,享受着无比宁静的时光。她找到了飞马的新短篇,我才意识到已经月初了。这次题目叫《爸爸请给我一把榔头》,我和惠子盯着纸张捧腹大笑,不由猜测起飞马的性格来。我说,他现实中一定是个流氓,黑白两道通吃,普通话不标准。惠子摇头说,我持不同看法,人和小说不能一概而论,他生活中应该是个平和的老好人,老婆刚生二胎,每天夜里哄孩子睡觉。说罢我们又哈哈大笑。我把飞马在网上的照片找出来给惠子看,她说,假照片,这人是日本的一个服装设计师,没准在钢铁厂上班的信息也是假的呢。就这样,飞马的形象愈加神秘了。
我把新小说拿给惠子看,她问我,投杂志了吗?我点头。她说,我也把那篇投了。然后我们祈祷能顺利通过。她又提到,期末考完想去美术馆看一个当代画家的画展。我问她从哪里了解的这些知识,包括音乐之类的。她笑嘻嘻地说,艺术概论看来的,我想跨专业考艺术类的研究生。我问她考哪里,她说,北京电影学院,以后秦乐在央音,见面也方便。我心里一阵酸楚,好像真的被抛弃了,但她的话带给我一些启迪,从前我不相信教科书能真正输出知识,看来这想法过于狭隘,决定以后除小说和哲学之外,再读一读别的种类。
期末考试很顺利,题目大多是书上的原题,考前老老实实做了一遍,都还有印象。惠子烦恼不堪,因为没认真复习,担心自己挂科。泰国之旅取消了,准确来说是我把机会让给了秦乐,我知道他想去,而我想趁着暑假赶赶书的进度,所以并没有不愉快。他们启程那天我把行李搬到家,用抹布擦干净桌面,电脑旁放着飞马的小说集。我严格按着计划表实施,像转动不止的风车,这样一来,做梦少了,睡眠多了,空虚感再没出现。
当然,也有痛苦的时候,当我敲下一排排文字,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自我怀疑。这真是我写的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糟糕了。每当这时候我就会读一读飞马的小说,只要看到他的句子,灵感便像雪花一样飘来。俗一点说,他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躺在床上,不停猜测他在生活中究竟什么样子。如果能遇到他,第一句话跟他说什么?我想我一定什么也说不出来。
惠子偶尔与我联系,询问我小说进度并分享各种游客照。她笑得眼睛弯弯,透出缠绵悱恻的娇媚感,而秦乐站在树荫下,脸上布满忧愁和不安。我问她秦乐怎么了,她不懂我在说什么。可照片中一明一暗的对比如此强烈,她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照片让我怀疑生活本身的真实性,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去泰国,我也没有写小说,这一切是我虚妄的大脑构想出来的。但很快我摸到键盘,又瞥到飞马的小说集封面,才回过神来。
由于每天高强度的写作,暑假一结束,我便完成了任务,第一时间发给了惠子。从泰国回来后,她的皮肤晒得黝黑,脸上多了几点细碎的斑,看起来更健康了。她很快读完了书稿,并没有太多赞美之词,反而认为我写得粗糙了,提出很多修改意见。我心里十分别扭,因为她说的这些问题没有使我茅塞顿开,反而更糊涂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修改。她问我,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小说的情节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传达出来的意味才是最主要的?我问她,如果情节不重要,那用什么来体现文本的诗意性?她说,用人物或者画面或者语言,反正不单纯是情节。我告诉她,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是用情节写的。她的脸涨得通红,说,第一次可以凭借天赋发挥,后面就不能这样了,不然就是重复,你应该找到一个更为确定的方向。
方向,写小说需要什么方向?我百思不得其解。对我而言,写作完全是一个倾泻过程,把自己的经验通过文字传达,唯一需要面对的问题是,所有在头脑中显得简单的事到了实践中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很难说清楚其中的关联和奥秘。看到惠子微皱眉头的脸,让我心里的小山变得越来越高,撑得身体酸痛。
到了晚上,宿舍完全安静了,我开始细细研究自己的书稿,单看一篇比较满意,凑到一起便显出其中的问题来,相似的题材、人物性格、发展套路,唯一区别只是名字。我意识到了这次的失败,只顾沉浸在快感中,噌噌噌往前跑,把反思扔在了身后,而没有反思的写作注定是无用的。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改,只能丢掉重写,把无数个夜晚的敲击付之一炬。最后我决定先发给编辑,听听他的想法,反正距合同到期还有一段时间,如果通不过,再做大的改动。

新学期的课增加了不少,我和惠子依然经常溜走,去阅览室看书或杂志。秦乐几乎不来找她了,脖颈处的草莓印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秦乐要认真复习,挤不出时间。
十月份时,惠子收到了杂志社的用稿通知,排在下一年,具体月份没确定,而我始终没收到回音,想必确实石沉大海了。这时我才惊恐地发现,得奖并不代表什么,出书也不代表什么,杂志似乎是更高一级的检验标准,代表更大的更成熟的肯定。显然惠子是远超我之上的。我感到一道沉重的黑色帷幕落在我面前,遮住了眼睛,带来阵阵闷热的躁感,下颚的神经突突跳着。又是嫉妒之火,它重新燃起来,快要把我的身体吞噬。
就在我对出书失去信心的时候,编辑给我打了个很长的电话。他说,他认为我的十个短篇都很好,也很适合出版社的风格,决定立刻编校、申请书号。我连问他几遍是不是真的,他说是的,估计下一年四月份就能做出来,到时候提前预售。我心虚地问,不用改吗?他说不用,改得太好读者反而不买账,他们只要读得过瘾就满意了。这话让我哭笑不得。
进入十一月,天气凉得越来越快,叶子枯黄,在枝头打滚,风一吹便以优雅的姿势掉下来,仿佛在对世界挥手告别。人们裹得厚厚的,能不出门就不出,所以学校显得空空荡荡,偶尔一两个人影像潜行的鬼魅,在肃穆冷清的光线下游走。这些日子秦乐只来过一次,整个人缩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脸变得更黑了。他给惠子带了几块蛋糕,说是他妈妈做的,想着惠子爱吃甜食,就送过来了。我问他复习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比去年紧张。说完看向惠子,想捕捉她的眼睛,但惠子躲躲闪闪,眼里曾有的光芒消失了,变得暗淡、疲惫、无力。她没有告诉秦乐即将刊发杂志的消息,我想,如果两个人不再分享彼此的喜悦,那么他们便不再相爱了。
我和惠子开始了更为艰苦的读书生活,规定三天读一本长篇小说。我们甚至想了一个激励创作的办法:同题小说。随便起一个题目,各自在一周内完成一个短篇,然后相互交换,提出意见。所以这个学期过得飞快又充实,寒假时我们没有回家,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白天阅读,晚上写作,很是快乐。
很快,春天到了,校园中的柳树悄悄发了芽,虽然晚上还是有些冷,但白天已经可以脱掉厚衣服了。我和惠子忙里偷闲,拿着床单、零食、书,去操场坐一整天,先看一会儿,再讨论一会儿。我感到身体在日光的照射下逐渐变得轻盈,眼睛也在文字中恍惚起来。惠子在这段时间迅速发胖了,我却越来越瘦,她捏着我的手腕,说我太用功了。大概是精神平静的原因,我不像之前那般焦灼了,反而心平气和地享受阅读和创作的快乐。我们偶尔谈起飞马,很久没在杂志上看到他的作品了。
很快,惠子的处女作在本地杂志定了下来,发在今年第八期。我们吃火锅庆祝了一番,看到她沉醉的面容,我的心又隐隐泛起了不安,但很快被我压制了。我应该替她高兴,如果是我发杂志,她也会替我高兴的。编辑说我的书还得再等等,本来暂定四月份,因为封面迟迟设计不出来,只能往后推。我陷入了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期,惠子安慰我,书怎么会那么容易做出来,要有耐心。那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坑里,惠子紧紧抓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坠落。

半年后,书终于在十一月份上市了,没出之前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出来之后发现也不过如此,所有喜悦都被定格在了过去。编辑想在下下周末办个图书推广会,找个已成名的作家来一次文学对谈,地点定在本地一家比较大的书店,问我想请谁,能力范围内全听我的。我第一反应是飞马,如果能请来飞马,那长久以来的好奇全解开了,我会见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还可以问他的小说从何而来,尤其是那些有趣的题目。编辑问,飞马是谁,有名气吗?我把他的小说集《坠》的封面发过去。他勉强同意了。
我之前把小说集中的一篇摘出来,投给了另一家杂志,因为惠子说每家杂志都有其侧重点,没通过审核不代表写得不好,只能说明不符合他们的用稿标准,但至今还没下文。“你需要做的是耐心等待并积累余粮。”惠子说。我瞥到她的杂志样刊,明亮的封面刺到我眼里,掀起一阵急剧的痛苦。
本以为飞马不会来了,编辑打来电话,说联系上了,十分巧合,他就在本地,路费都省了。我问,他一直住在本地?他说是的,听声音挺年轻。我立刻告诉惠子,飞马要来参加我的新书推广会,她也很激动,问,真的吗?我说是的,他一直都和我们在一个城市。我们一起去商场买衣服,外面的冷空气钻进身体,骨头阵阵发麻,像在里面注了冰凉的液体来回晃动。树枝光秃秃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落叶在地面堆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清脆作响。“严酷的冬天啊。”惠子感叹。
发布会举办那天,我和惠子很早就出发了。编辑在书店门口等着,由于时间还早,工作人员布置会场,我们站在门前抽烟,等观众来临。有一半的人都是托儿,编辑花钱请的,负责在台下提问题。他认为年轻作者,一开始得想点招数提高关注度,以后就可以省点力气。他把准备的几个问题给我看,让我想想怎么回答,无非是一些小说启蒙的时刻,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什么经历对小说的影响最深。我全部有所准备,按着真实讲述即可。
飞马迟到了两分钟,他是跑进会场的,门哗啦一开,带来阵阵凉意。他极瘦,穿着黑色短款皮衣,脚踩卡其色大头鞋,戴墨镜。他的身上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力量。
“抱歉我来晚了。”他合起手,虔诚地躬了躬身,在我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们一起面对人们。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感觉热意从脸颊烧到胃部,喉咙干得像淌出了血。此刻我所有的想象汇聚为一个具体的人,而这个人瞬间又化为一种充满期待的气体,萦萦充斥在我身边所有的空间,只要看他一眼,气体再次集结成晶,自如地在美妙与更美妙之间切换。他全程没有摘掉墨镜,解释为刚做了近视眼手术,不能见强光。他说话时嘴巴张得很开,门牙上有两个小缺口,像是磕在了硬物上。他的声音使我想起了水流声,平缓而不失韵律。看来有不少人喜欢他的小说,尤其是《搞点蜗牛做沙拉》这一篇,观众提了至少五次。
惠子坐在第一排,眼神时刻追随着我和飞马,时不时冲我微笑,仿佛在说,不要紧张。她穿件鹅黄色羽绒服,衬得脸非常白净,像一尊巨大的发着光的雕像,震得我缩成小小一团。我偷偷观察飞马,看不到他的眼睛,无法确定他的目光落在哪里。但我感觉他的声音发生了细微改变,像是掺杂了某种喜悦。难道他也受到了惠子的感染?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嘴角,保持原来对着镜子练习过的角度,害怕惠子看出我的窘迫。
“你最喜欢带有哪类特点的小说?”飞马问我。
“你的小说聚集了所有我喜欢的优点。”我几乎没有犹豫便说了出来。读者发出几声笑声。惠子没有笑,她明白我说的是真的。
飞马干笑了两声,继续说:“你的小说也挺好的,但我注意到一个问题,你似乎都是写经验之内的事情。对于小说中的个人经验,你持什么态度?
“小说首先应该是真诚的,如果没有真诚,一切都完了。我想,不论写自己还是写他人,都会有作者的经验在里边。
他又提了几个精心准备的问题,我依次回答。接下来的读者提问时间,有问我的,也有问飞马的。差不多进行了五十分钟,推广会便结束了。散会后,惠子跟随人流找飞马签名,她走到飞马面前,递过书笑着说,我叫惠子,随便签一句就好。飞马笑了笑,和面对前几个人时的笑容并无二致,流畅地在扉页写道:“惠子女士惠存”,连内容都一样,我悄悄松了口气。
等一切妥当后,编辑组织我们一起吃饭,飞马依然没摘下他的墨镜,隔绝的眼睛像一座神秘的岛屿,数次将我的目光吸进。我叮嘱自己,不要看他,太不礼貌,但还是忍不住侧头。惠子没有说话,也没人和她交谈,头一次,我成了全场的焦点,他们不停问我一些生活中的事情,我渐渐放松下来。
最后我留了飞马的联系方式,他说如果以后有艺术电影的点映,可以叫我一起参加。惠子插了几句侯麦和费里尼,手指夹着烧到一半的烟,侧脸像雕刻出来的。飞马笑着说他更喜欢瓦尔达。惠子说她还没看过,回去要补一补。我们目送飞马离开,他太瘦了,走路左右晃动,像在暴风雨中的一艘小船。

十一

飞马开车来学校接我,想约我看电影,我没有告诉惠子,一个人跑了出去。这次他摘掉了墨镜,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眼睛很大,三眼皮,但眼白有点多,所以看着不太和善。他说这次要在一个地下车库放映一部卓别林的老电影,他们经常在那里聚会。我问他们是谁,他说一些电影爱好者。他又提到比起小说,更喜欢电影,期待有天可以拍部自己的片子。后来我们聊到一些私人问题,我得知他比我大十三岁,结过一次婚,有个六岁的儿子,跟前妻回了浙江老家。以前他在钢铁厂上班,现在辞了职在家写作,每天的生活规律且无聊。
车库黑得像一个巨大的地洞,光线无法穿透,投影仪蓝莹莹的光仿佛即将陨落的星辰。里面共有五六个人,棋子般散在荧幕前,谁也没说话。实际上我对这部电影兴趣不大,心思全在飞马身上。他主动约我出来,实在令人惊异,好在他说说笑笑使我放松下来,交流能顺利进行。他周身围着一层淡淡的光圈, 显得十分神圣。我瞥向他,偷偷盯着他看,心中被突如其来的甜蜜填满。他的鼻子很好看,在光线的映射下仿佛融解的雪山,微微外翻的嘴唇看上去也仿佛被水浸泡过。我突然想到了秦乐和惠子。
看完电影,飞马问我想不想去野餐,我点头。我们开车去超市买了一些零食,买完东西驱车上了高速。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到了就知道了。天空阴沉,大片大片的云朵挤满了所有空间,飞快地朝我们涌来,路上的指示牌一个个越过,留下一串绿色的箭头,加上飞马和我坐在车内,让我有了世界末日的错觉。要下雨了,我喃喃自语。飞马说,没事,一会儿我送你回学校。大概开了半小时,飞马把车拐进一条小路,缓慢曲折地往前行驶,两旁的树枝光秃秃的。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终于他在一个湖前停下了,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像一面坚实的镜子。他下车把垫子铺在湖边,把零食和自己做的三明治摆在上面,我们面对面坐下,他说吃吧已经中午了,我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说,还不错。他冲我笑,我只觉脸颊烫了起来,便垂下眼神,盯着床单上的图案,是一只红色的凤凰,翅膀边缘发白了。
我不记得如何回到车里的,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反应。那时天正好下起了雨,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大地,雨点迅速落下,像他一个又一个的吻。我好像全身都麻痹了,没有任何感觉,我呆呆望着他挤作一团的处于我正上方的脸,想不通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车顶有一小片黑色,飞马的小说变成具体的工具,重重凿在我身上。不知为何,他的脸逐渐逐渐变成了秦乐,我叫了一声,想到了惠子,心中弥漫着无数的哀愁。
洗澡时我对着镜子观看我的身体,没有任何痕迹,惠子也没察觉出我的异样,她依然坐在电脑前写小说。她说已经写到一万五千字了,但是还没进入主线,搞不好要写成三万字的中篇。奇怪的是,这次我没有了危机感,好像身体中的某部分流失了。我打开电脑查看邮件,意外收到杂志编辑部的回音:稿子已过审,在准备排期。我不痛不痒地拿给惠子看,她很激动,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可以。
中午我们去校门口吃菠萝饭,想到从前彻夜聊经典作品的时刻,而现在我们似乎都离梦想越来越近了。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还不确定,但无论如何我们心里都存留一线希望,而这希望,是抵抗漫长无聊生活的唯一可能。惠子没有化妆,坐在我对面抽烟,聊着聊着眼神便迷离了,略微显得忧虑。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说,没事,就是替你高兴,书里其他小说还可以投别的杂志。她跟我探讨了几家杂志的风格,有的注重故事性,有的注重文学性,不同的作品要投不同的杂志,才能像鱼游在水里一样轻快自然。
这几日飞马依然约我出去,和上次一样。这让我非常困惑,有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在开始之前问他,难道你爱我吗?他没有停下,在我耳边温柔地说,我当然爱你了,这根本问都不用问。他的声音和话语如此好听,但我感受不到温度,于是我转过头,不想再看他的脸。
回去后我洗了澡,灵感突然来了,我要把我和飞马的故事写下来,不用以前的方式,只选择记录:把我和他的故事真实地记录下来,当然会换两个名字,用日记体的格式,将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第三次见面……的过程用流水账般的语言交代出来。于是我开始回忆之前的细节,具体到每个记忆点的波动,没用几天,便把所有的碰面写了出来。我知道还没结束,因为飞马会继续找我出去。
但我的想法落空了,飞马在我的对话框中消失了很长时间。小说搁置在文档中,像一颗烂掉的果核。我不能往下进行,因为我不知如何虚构飞马和我的碰面,换作以前是能够做到的,我可以尽情想象他的样子、声音、拥抱,但现在不行了,我身体中的某部分已经流失。
很快进入深冬,干冷的空气四处摸索,瞬间统治了整个世界。我畏手畏脚地缩在被子里,看一本本的电子书,抬起头,猛然瞥到墙上的日历,才发现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又一年在散漫的目光中溜走了。我打起精神,想约惠子出门逛街,顺便吃点热乎饭。我想到,马上又要寒假了,上次的暑假惠子和秦乐去泰国旅行,而此刻回忆起来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出去走走吗?去市区。”我探出头问下铺的惠子。
“你看,”惠子坐起来,声音高涨,把手机推到我面前,“看这里。
我盯紧屏幕,“飞马”两个字映入眼帘。是一本著名的人物杂志对他的访谈,把他誉为“年度最具潜力青年作家”。
“他突然红了。”惠子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说,我从没听过她这样的语气,“很多媒体都对他进行了采访,因为他的新小说集。
“新小说集?”我困惑地眯起眼,他出新书的消息一点都没传入我耳朵。
“你竟然不知道?”她睁大眼睛,像是在看外星人,“难道你平时没有关注他吗?
我摇头。
“他最近可以说是红透半边天了,满世界做活动。”惠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感叹,“人的运气也很重要啊。
我想到飞马与我的数次碰面,他突如其来的走红让一切变得极不真实。也许那个人不是他,是我悲伤的大脑对他的复刻。他处在高高的山顶,像一抹流动的雾气,风一吹便散了。也许参加我新书发布会的也不是他,飞马怎么会戴墨镜参加活动呢?我走进卫生间,里里外外检查自己,没有任何代表他来过的记号,那些记忆无法成形。
我和惠子坐公交去了市区的商场,再三犹豫之下,我提到我的新小说是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写的,她很感兴趣,当即让我读出来给她听。我们找了个安静的楼梯口,里面黑黢黢的,灯光根本不起作用,惠子说:“你别害怕,我点烟。”于是她走进黑暗中,我站在门口,一半处于光亮下,一半处于阴影里,掏出手机。她的烟头像个完整的红彤彤的句号。我读了其中两段文字,惠子打断了我,说:“你写得太真实了,想象力真好。
“这就是真的。”我鼓起勇气说。
“不会是和飞马吧?”她又点了一根烟,火光映在她脸上。
我点头。
她掐灭烟,从楼梯口走出来,并没有吃惊。她看着旁边荧黄色的墙壁,淡淡地说:“他也约过我一次,我拒绝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瞬间周围的事物暗了下去,像是地面不停凹陷,坠落直达地心,我看到红色的熔浆喷射而出,光亮地打了个弯落在我脚边。惠子的身后突然长出了翅膀,来回在我眼前扇动,掀起的狂风吹得我眼睛疼。一切都是真的,我咬着牙,感觉胸腔聚集了一股浑浊的气体,遇热膨胀,快要把我的身体撑破。
“都会过去的。”惠子扶住我的胳膊。
她看透了我的心事,让我非常不自在,我们似乎无法分享彼此的情感世界。此刻我充斥更多的情绪是屈辱,她、我、飞马,我们组成了另一个三角形。惠子拉住我的手往前走,我盯着她温柔的曼妙曲线,心中十分悲伤。
我垂下头。
“你应该振作一点,想想你的小说。”她停下脚步,眼含怒气地望着我。
我的心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下,当下动弹不得,一道柔和的明光倾泻在我眼前。惠子在我对面微微气喘,我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事。她把手朝我伸过来,近看像几根层次分明的竹笋,在那道亮光的启迪之下,我觉得惠子的手承载了许多事物。我甚至想到了上苍,在遥远的另一头悲悯地审视我的命运走向。她继续说着什么,手缓缓落在我面前,我又看到她的翅膀轻柔地在我眼前掠过,带来一阵轻柔的春风般的温暖。我想到了面包店的老板娘,她总是满面愁容,对生意极度不满,但有时又是浅浅笑着的,以至于让我混淆了痛苦与欢乐。我想到了新小说,真实的我和飞马之间的过往,我知道我应该停笔了,在此之前有必要虚构一个结局——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它会被完成,然后刊在某本杂志上,或者永远烂在文档里。但一切都无所谓了,尽管我的心空空荡荡,但我已明明白白地理清了它的每一寸。加上结局,一切都结束了。我看向惠子,她浅浅地冲我微笑,我想,这一刻,我们已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


[责任编辑  梁  豪]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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