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过后十多天,气温没有像想象的那样一路走高,而是一连热了几天,寒流来了。人们放进衣橱的厚衣服被翻出来,还有些准备洗的衣服又穿上;许多花开了一半,被冻掉了。下了班,天色已暗,昏黄的路灯像发蔫的花朵,照在行走匆忙的行人身上,使他们忙碌了一整天的脸显得更加疲惫。我往地铁站走,情绪极度低落。每隔一段时间,毫无规律地,我的情绪就会低落几天,整个人陷入虚无感里,觉得干什么都没有意思。这次又进入情绪低潮期,但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不是虚无,而是失望,就是你感觉到某种东西的价值了,而且恐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感觉到了,可是抓不住,这比虚无更让人绝望。那是半年前,几位朋友吃完饭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意识到:我、我的这些朋友、大街上每个人和每个家庭,都有些问题,这些问题有的别人一眼能看出来,有的看不出来,甚至当事人自己都意识不到,有时还把它当成优点。我把它称作隐疾。我为自己的发现兴奋,当时就和身边的朋友说:“我要写个小说,叫《隐疾》,要是能把它写好,绝对是个突破。”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我写完这篇小说,可是觉得没有想的那么好,便又断断续续修改了几次,可还是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效果。尤其是最近这次,修改时兴致勃勃,认为完全能把握好了,可是改完之后还是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我对自己越来越失望。这时父亲打来电话。我已经快进地铁站口了,他的电话像是给我的“隐疾”做注释。父亲一般情况下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除非喝多了酒。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前年阴历三月十八。那天晚上八点多,我在学校门口接女儿,父亲打来电话,我以为是他要责怪我三月十八没回去。三月十八是我们镇上每年一次的大集,为了纪念春秋时期的晋国大夫羊舌氏遗留下来的。每年这个时候,镇上挤满了方圆几十里来赶集的人,卖东西的从镇子西头的羊舍寺到东头的奶奶庙,一家挨一家挤得满满的,到处都是圆滚滚的人头和卖东西的吆喝声。这是父亲以前最忙的日子之一,因为是大集,镇上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亲戚朋友来,家家户户都要提前收拾屋子。父亲作为镇上最好的裱匠,自然忙。那时,谁家里要是来了城里的亲戚或朋友,会被邻居们羡慕好久。我去了城里后,开始每年三月十八都回去。那时,母亲还健在。每次回去,父亲都会一早出门去买刚出锅的猪头肉,挑他认为最好吃的猪嘴唇;订好二瞎子的碗托、刘桐的豆腐。中午和晚上,他都会提前一会儿收工,路上逢熟人就和人家开玩笑,不等人家问,就高兴地说:“西西回来了。”回了家,脱下干活的衣服,倒上半盆水,洗头发和脸。为了省钱,他总是用洗衣粉,说洗衣粉洗得干净。洗完涮一次,就急匆匆坐到炕上叫我吃饭,头上未冲干净的泡沫在阳光下五彩斑斓。二○○二年母亲检查出得了癌症,父亲收拾东西,第二天就要去内蒙古打工。我说父亲疯了,不去医院陪母亲,跑内蒙古干什么?父亲说内蒙古挣的工钱多。母亲住了三个多月院,父亲一次也没有来过医院,但是每次医院发来催款单,父亲很快就把钱搞来了。几个月后,看到实在没希望了,母亲闹着不再住院,我们便顺着她出了院,带上药物,回到老家县城在门诊化疗。父亲也从内蒙古回来,给母亲煎药,收拾家里,还要干活,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但父亲还是很爱干净,每次带着母亲去县城化疗时,换上走亲戚时穿的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上飘着洗衣粉的香味儿。一年之后母亲去世,父亲刚五十出头,顿时变得像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的泡沫。他不再用洗衣粉洗头发了,衣服脏了也不再换洗,人变得非常邋遢;也不再到处开玩笑了,与人在一起半天不说一句话。整个人黑乎乎脏兮兮的,看上去比六十岁的人都老。我劝父亲和我一起到城里,城里到处搞建筑,凭父亲的手艺,找点活儿不成问题。可父亲坚决不肯来。他继续待在村里干着裱匠营生,拼命攒钱,每次我回家,父亲总要有意无意唠叨自己攒下多少钱了。有次我听着不耐烦,便说:“你一个人攒啥钱,吃得好点儿,穿得好点儿,就相当于攒下钱了。”父亲听了脸色一变:“现在这世界,没钱哪里行?你妈要不是没钱……”确实,母亲的病我们认真带她看了,还是去的省城三甲医院,但我后来才知道,看病和看病不一样,三甲和三甲也不一样,在北京的大医院,有更先进的治疗办法。我们去的是省城的三甲医院,转弯抹角通过亲戚认识了一位泌尿科的大夫,母亲得的是贲门癌,是他帮着母亲化疗、放疗的……我结婚时,朋友一半村里的,一半城里的。在城里办时父亲没有来。我有了孩子,父亲没有来城里看过一次。虽然每次回了老家,父亲总要对孩子说:“你想要啥爷爷给你买。”孩子因为和父亲打交道少,总是摇头说:“啥也不要。”好多次,我和妻子担心父亲的身体,劝他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父亲总是说,住在村里好好的,去城里干什么?我租了多年屋子,终于买下楼房。搬家的时候,按照当地风俗,要请老人先在里面住几天压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我这几天正忙,走了没人看门。”父亲用这个借口一直搪塞我,至今不知道我城里的家在哪里。渐渐地,三月十八我回去得少了。因为有时三月十八不是星期天,我不想为了赶集请假;有时即使是星期天,忙得也回不去;关键是和父亲待在一起太闷,他的状态也让我不舒服。但是每年这时候父亲仍然希望我回去,一到时间就给我打电话。那次我琢磨该怎样和父亲解释时,父亲说:“我用的那台小收音机坏了,你给我买个新的吧。”说完就挂了电话。父亲打电话总是这样,从来不寒暄,有啥说啥,说完就挂电话。我站在马路牙子上,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在此之前,父亲从来没有问我要过东西,即使每次回家我主动给他带点儿烟酒食品、衣服或钱,父亲不仅拒绝,还经常数落。我回想父亲口中坏了的小收音机模样,想了半天,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一群一群的学生从我面前走过,沙沙的脚步声像风吹动树叶在飘,我没有想到这是放学了。“小收音机!为啥不给爷爷买台电视机呢?”女儿好奇地问。“为啥不给爷爷买台电视机呢?”我心中重复了一下这句话,叹了口气。关于给父亲买电视机的事情,我和妻子提过好多回,父亲总是拒绝,他说怕干活不在时被贼偷了。我不知道父亲是真的怕被偷了,还是心疼钱,与妻子商量,她也拿不准。有一次,我们回到老家,父亲正好不在。妻子说:“咱们给爸把电视买下吧,先装上,爸回来看见装好了还能不要?”我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我们便打了出租车专门跑到县城,挑了台电视机让人家送回来安装好。父亲以前只要看见我们回来了,不管事先干什么,见到我们总是满脸堆上笑容。这次一回家,笑容堆起了一半,看到电视机,马上笑容收敛脸就黑了,他说:“我说过不要这玩意儿,你们买来干啥,给我招贼啊!装下你们用吧!”说完就要走。我拉住他问他要去哪儿,父亲哆嗦着说:“你们不听我的话,我去哪儿不用你们管。”妻子气哭了,说:“不值钱个东西,偷就被偷了去。”父亲看见妻子哭,有些慌,口气软下来,他说:“给人家退了吧。咱们后院那家人家经常没人在,锅还被人偷了,弄个电视不是把我拴在家里了?怎样做营生?”父亲这样说,我们只好把电视机退了,来往打车钱,差不多一百块,父亲不算这个账。女儿看见我叹气,说:“那咱们给爷爷买台好收音机。前几天我在文具店看到一种小收音机,特别漂亮。”那天晚上,女儿和我一起在网上帮父亲挑选收音机。女儿说的那种收音机原来是最新潮的猫王收音机,它的外壳是塑料加木头,还有手动旋转按钮,看上去有老款收音机的味道,却都是最新的科技,信号接收、音量、音质都是一流,不到三十厘米长,却完全克服了以前小箱体收音机的硬伤。我觉得很适合父亲,听从女儿的建议,选了款绿色的。挑好后,女儿蹦蹦跳跳写作业去了,我还在想父亲原来收音机的样子。忽然觉得就是父亲现在这个样子,灰突突的,有的地方油漆碰掉了,有的地方摸得油腻腻的,拧开开关,刺啦啦响半天啥也听不清。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父亲老了。这么多年来,我像钉钉子一样拼命把自己往城市里钉,结婚、生孩子、给孩子找好点儿的学校、买房、还房贷,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慢慢竟忽略了父亲。偶尔想到他,觉得他像村子里到处可见的老树,不管天旱雨涝,到了春天总可以发芽、抽条,从来没想到他会老。几天之后,父亲打来电话,高兴地说收音机收到了,他正在和刘桐听。旁边传来刘桐的大嗓门:“这家伙真不赖,收的台多,声音还又高又清楚。”刘桐的豆腐真好吃,那时每次回家,父亲总要订刘桐的一块豆腐,迟了就卖完了。可是刘桐老婆癌症去世后——唉,村里当年得癌症的人不少——刘桐的腰就突然直不起来了,他做不成豆腐了,简单打点儿零工。母亲去世后,父亲便经常和他在一起。听到刘桐的声音,我想待在村子里也可以,毕竟到处是熟人。但挂了电话,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抽时间回了趟老家。见到父亲的一刹那,事先想见他时的热情少了一半。父亲还是那副老样子,褪了色的衣服脏兮兮的,都快夏天了,还穿着领口磨得油光发亮的厚毛衣,外面套着厚厚的中山装。胡子许多天没有刮,头发更少了,露出一大截黑乎乎的光脑门,像发霉的葫芦瓢。我怀疑父亲日常脸也不洗。父亲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歪歪扭扭的又黄又黑的牙齿。我有些心酸,连问了两句:“那么多衣服,为啥不换个干净点儿的?春天了还穿这么厚的毛衣,不热?”父亲继续嘿嘿笑着回答:“不热。过几天不忙时就换。每天不是去地里,就是刷家,穿不上个好。”然后他又说,“以后千万别给我买新衣裳,以前买下的还都在柜子里放着。你妈那会儿给我做的一套中山服,还新新的没怎样穿哩!”和父亲每次见面,几乎都以类似的对话开始,我简直失望透顶。不是我的父亲,这样的人在街上看见,我不会多瞧一眼。进了老屋,黑乎乎的,大白天父亲连窗帘也不摘。到处是土,挨着邻居家的那道墙还裂了条缝子,糊着一道长长的纸条。我说:“这房怎么住?已经裂开了缝。”父亲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能有啥事?裂缝是李大家的房子窜过来的,我已经糊好了,没事儿。”我哭笑不得:“缝都能看见,怎么能没事?用纸能糊好?”我伸手摸了一下那条缝,墙皮簌簌往下掉。我说:“爸,你岁数大了,别给人们裱家了,跟我住到城里,门口就是一个大公园,里面有很多老人。”父亲说:“我可不跟你到城里住,能把人憋死。”说着他把一个大的空纸箱放在那道裂缝前,说,“现在一般人叫我裱家我也不去,但有的人耐不过。人家用了我几十年,老关系,叫我哪能不去?”然后父亲笑了,他说:“你看,你一回来,家里就有耗子了。”我问:“哪有?”一回头,一只耗子嗖地蹿进了柜子底下,同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几个地方响起。我问:“以前没有?”“没,没这么多吧?”父亲犹疑不决地回答,“它们闻到了你带回来的东西的香味儿。”“要不你养只猫吧?”我想起女儿常常嚷嚷想养一只猫,有只猫做伴也不错。“要猫干啥!”父亲断然拒绝。那天吃饭时,陪父亲喝了些酒。父亲很爱喝酒,小时候经常见他喝醉,母亲病故后,父亲除了给别人裱家时喝东家的酒,自己酒也不买了。父亲见了我高兴,喝了两大杯还要喝,我劝不住,喝完第三杯,他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说:“要是你妈现在活着多好,帮你们看看孩子,我种点儿地。她没福气……”说着就落泪了。父亲的眼泪更多了,鼻涕也流出来,粘在胡子上亮晶晶的。耗子在屋子里乱窜,开始还只是在柜子底下、顶棚里,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竟然跑了出来,有一只还大胆地用爪子扒我带回来的放食物的盒子。父亲看见,拿起来把它架到柜子顶上。我一看,上面炫耀似的一溜摆着几个盒子,都是我带回来的。我说:“给你带回来的东西趁新鲜赶紧吃,放到那儿管啥用?耗子也不怕高。”父亲大着舌头说:“都能吃完,一会儿把刘桐叫过来让他尝尝。”回城前,我给父亲留了点儿钱,告诉他一定要把屋子修好。父亲坚持不要,他说他有钱!告别之后,父亲一回屋子,我就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十三号台风可能于明天登陆或擦过海南岛。二
我在地铁口停下,风像剔骨刀刮着人身上不多的热气。这次电话里父亲的声音被风扯得时断时续,我躲进附近的便利店,让父亲大声重复说一下,才听清楚他的话。父亲说:“西西,你给爸爸买个智能手机吧。不用买贵的,能上网、能发微信、能拍照、能录音就行。”不知道父亲在哪儿打电话,声音皱巴巴的,好像冻得在哆嗦。“不用买贵的,能上网、能发微信……”父亲重复着自己的话。4G网刚开通时,我提出给父亲买部智能手机,父亲不要。以为他怕我花钱,我把退下的智能手机给他,他也不要。他说就打个电话,要智能手机干啥?现在主动打电话要!我捉摸不透父亲要手机干什么,但手机比收音机好玩得多,想父亲是不是真的有啥想法,便赶忙去最近的手机店挑选。天色更暗了,路灯比刚才亮了。街上的行人还是急匆匆的,但在疲惫的面色中,多了些画着精致妆容、大概去赶饭局的女孩;也有些衣着正式、衬衫领子和袖口露在外面的很干净的男人。我想到父亲,摇了摇头。选好手机,让销售人员在上面安装了微信、QQ与一些视频和游戏软件。过了三天,父亲打来电话说手机收到了。然后又扭扭捏捏地问:“西西,你以前不是说有退下来不用的手机吗?这会儿在不在了?”我好奇父亲问这个干啥,回答说:“在啊,有好几个。”没有等我再说话,父亲匆匆挂了电话。我不知道父亲和刘桐在弄什么,把自己不用的好几部手机都给他寄了回去。父亲收到智能手机之后,我想通过手机联系人加他的微信,没有找到,以为他不玩这个。时间一过便忘记了这回事,继续沉浸在关于自己的“隐疾”中。有一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加他的微信,帮他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一下视频。我欣喜父亲终于有变化了,赶忙加上他的微信,打开发来的视频。父亲在施肥,他穿着脏兮兮的蓝色中山装,头上脸上都是土,不多的头发被风扬起,上面沾着碎草屑。他施的肥黑乎乎的,父亲捧着一把,用我们老家的方言说:“这是纯天然的羊粪,我们的农产品不用化肥、不打农药,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视频中的父亲样子很认真,像背课文的小学生。因为他的认真,方言听起来特别生硬、难听。原来父亲让我转发这样的内容。看架势,他要卖啥农产品了。小时候有段时间,父亲在家里嘀咕要开店,因为他有位朋友总说孩子们大了很费钱,趁现在小,应该多挣点儿钱。而几乎每位来找父亲裱家的人都要问哪儿的麻纸好、哪儿的立德粉好,开个卖五金杂货的小店,生意肯定坏不了。在朋友的怂恿下,父亲终于把老屋隔出一间门店,要与朋友一起投资开,两人商量好了小店的名字。那位朋友把营业执照办下来后,父亲突然改变主意,他说自己的性格不适合经商。现在父亲竟要做微商了,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想起微信圈里被我屏蔽掉的那些卖东西的朋友,做微商一定很难,怎样能让别人信任你,买你的东西?我们镇坐落在山西中北部,就是抗日战争史上夜袭阳明堡飞机场和雁门关伏击战发生的地方,一半盆地,一半山丘。人们在盆地种些玉米、高粱等大田作物,山坡上种谷子、荞麦、胡麦、豆类等小杂粮,没啥特别的东西,谁买呢?而且想到父亲邋遢的样子,如果被朋友们看到……我便没有帮他转发,想过段时间,父亲或许会知难而退。他不适合干这个。没想到到了晚上,父亲在微信里问我:“怎么没有看到你转发的视频?”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便索性装作没看见他的信息。侥幸地想,父亲刚用微信,大概不太熟悉它的功能,能糊弄过去;或者,他能猜测到我的想法,不再问。但是第二天一早,刚打开手机,就窜出父亲的微信。他还是问怎么没有看到我转发的视频。待在村里的那些同学最活跃。他们平时根本不理会我发的关于文学的内容,对父亲的视频却很感兴趣,评论五花八门: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买父亲的任何东西,因为大家种的都一样。有几个文学圈的朋友,点了赞,我怀疑他们连视频都没看。只有一位说:“粒粒皆辛苦!”他肯定不知道这是我的父亲。几个亲戚都用关心的语气问候父亲的身体。一位妗子语重心长地劝我别让父亲种地了,让我把他接到城里。到了傍晚,父亲的微信又来了,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联系过。这次他是来批评我的,他说朋友圈要互动,你不回复别人的留言,人家就不会给你点赞、留言了。给父亲买手机,居然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好奇父亲怎么知道我没有给别人回复,打开微信,老家的那些同学和亲戚们居然都是父亲的微信好友,而且他们每个人都转发了父亲的视频。父亲在每一个人转的视频下都点了赞,还说谢谢。看着父亲邋里邋遢的样子出现在一个又一个熟人的微信朋友圈上,我脸有些发烫。父亲做微商首先肯定是想挣点儿钱。作为我们这一带最好的裱匠,记忆中找父亲裱家的人得排队,需要提前半个月甚或一个月来预约。父亲每年过了正月初五开工,一天接一天干到大年三十还干不完。因为忙,父亲顾不上管家里,每到过年的时候,别人家的屋子请父亲裱刷得白白的,我们家的屋子黑乎乎的,而且父亲每年都顾不上,屋子越来越黑,进去就令人沮丧。家里其他活儿父亲也顾不上管,年货都是母亲一个人备,因为这,母亲一急就和他吵架,别人家过年快快乐乐的,我们家过年总是很紧张。近几年,找父亲裱家的人家越来越少。村里的好多人搬到县城住楼房去了,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刚结婚的;还有些在村里的喜欢上现浇房,住中式结构房子的人越来越少。以前像父亲这样裱家的人纷纷改行去做装潢。但如果只为了挣钱,父亲这样的性格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尤其是听说父亲为了用手机发信息,竟然买了拼音挂图挂家里认真学拼音,更加让我不可思议。记忆中父亲读过几年小学,年轻时还做过大队的会计,挺爱读书。现在老了再去学拼音?过了几天,父亲又给我打来电话,很认真地说需要帮他一个忙。我对父亲的电话已经有些头疼了,我情愿他问我要一些东西,哪怕贵些也不怕。现在他这样认真和我说话,我预感不大好。果然,父亲说:“你在外面工作,认识的人多,拉我进你的几个微信朋友群。那里面肯定有许多人需要绿色食品。”我一听头大了,怎么能把父亲拉进我的微信朋友群呢?便回绝道:“拉不进来,进这些群都要群主审核。”拒绝了父亲,我心里有些不安,想父亲这样着急是不是缺钱?便给他微信转账发去个大红包。父亲打都没有打开,回复说他不缺钱,这些年挣的钱连他死后打发也够用了,只是想让我多帮他做宣传,多帮他加一些微信好友。父亲走火入魔的样子让我担忧,我便给村里的几个同学打电话,询问父亲的情况。他们都说父亲现在像变了个人,以前见了人不怎么爱说话,现在见个人就想加人家的微信,每天想方设法增加微信好友。他们这样一说,我想到地铁、公交车、广场、商场,那些手里拿枝鲜花或棒棒糖,觍着笑脸挨个儿求人们扫他们微信的业务员。父亲以前特别不爱求人,现在怎么变这样了?我又问他们,父亲还在学拼音?好几个人说我父亲不仅学,还学得挺好。培训班的学员拼音比他好的现在估计不多,县里来的老师和村里的第一书记经常表扬他!我带着好奇的口气,问他们父亲裱不裱家了。他们说裱,父亲建了个微信群,把那些叫他裱家的人都拉了进来,还让人家帮他宣传。想到父亲灰头土脸的形象像漫山遍野的野草,出现在越来越多人的手机上,我心里怪怪的。晚上,梦见父亲。他来我家了,带了好多煮熟的玉米。每天早上,他拿着玉米到公园门口,见人就迎上去,送人家一个玉米,和对方讲,加一下我的微信吧。每天早上他都带着好多玉米出去,晚上兴致勃勃回来,午饭也不回来吃。芒种过后十多天,父亲又发来他的视频。他在锄草。这次他脱下长衫了,却换了件穿过很多年的湖蓝色半袖衫,当初那鲜亮的湖蓝早已褪去,变得发灰,像湖水被大面积污染了。父亲满脸的胡子和头发连在一起,像从草堆里长出来的一棵最高的草。我气愤给父亲买了那么多件新衣服他不穿,总是让我转发他邋里邋遢的视频,便索性关掉朋友圈,告诉父亲最近加紧写个东西。父亲这次没有多说,给我发了一个竖起的大拇指。三
关了朋友圈开始不习惯,总觉得会错过什么,隔段时间就想摸出手机来瞧瞧。但这确实让自己安静了一些,而且时间好像突然长出来了。我想怎样能让父亲摆脱当前这种状态,想了半天,也没有个好办法,就像父亲以前那种状态我没办法一样。我便想自己,假如我是个成功的人,父亲还会这样吗?不说别的,我要是很有钱,父亲肯定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种地,更不用考虑怎样去卖东西。他也许会安心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搬到城里,像周围那些老年人一样,去公园里下下棋、听听戏、打打太极拳,隔段时间报个团出去转悠一下。即使他自己不爱收拾,也可以雇人为他收拾,理发刮胡子洗衣服算个啥事情。再说,他不干活了,人就干净了,我们见过的有钱人里,哪个邋遢?这样一想,原因竟然在自己身上。我忽然觉得这几年过得虽说辛苦,实际上却还算安逸,并没有狠下功夫去打拼。正想着,女儿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喊:“累死了!”却习惯性地打开书包,往出取作业。她每天都这样,早上六点四十从家里出发去学校,晚上八点四十左右才能回来,中午在小饭桌吃点儿饭,休息时还得写作业,晚上回来还得再写两个多小时作业。望着女儿尖瘦的下巴,我拿起手机把起床闹钟往前调了一小时,调到早上五点钟。第二天闹钟响了,我起床时妻子迷迷糊糊问:“干啥?”我说:“写东西。”“几点了?”“五点。”妻子翻个身继续睡觉。我坐在书房电脑前,有些犯困,进入不了状态,便想起父亲。这辈子,他几乎一直在干活,人们用老黄牛形容勤快的老百姓,父亲就是。他一刷子一刷子裱家,把我供养大,上了大学,给母亲看了病,攒下自己老了的钱,还要种地、做微商……女儿吃完饭,上学走了之后,我收拾完家里去单位。心想以后每天早上都五点起床,写一小时小说,晚上也要写东西,最起码写到女儿睡觉时。晚上下了班,一回家就直接坐到电脑前。女儿放学回来看见我在写东西,打招呼说:“爸爸我回来了。”吃完饭,女儿写作业,我继续在电脑前写东西,直到累得不行了,才关了电脑,看书。快十一点钟的时候,听到女儿扣上笔袋,洗漱完上了床,我才去睡觉。第二天女儿上学前,说老师让她们买几本课外参考书。去了书店,给女儿买好书后,我忽然看到了拼音挂图,想起父亲用拼音挂图练打字。我想自己普通话不好,与别人交流总受影响,为啥不像父亲那样,认真去练,把普通话学好?女儿放学后,看到书房里挂了张拼音挂图,疑惑地问:“爸爸你买这个干啥?”然后她大声向妻子说,“爸爸返老还童了,在书房里挂了张拼音图。”女儿笑了,她说:“老爸你太搞笑了,用拼音挂图学普通话?想学我教你。”我打开电脑,搜索“学习普通话”,一下出来好多网页。选了一个众多网友推荐的视频,跟着学了二十分钟。学完之后,舌头好像长了,又好像短了,吃饭时还咬了几次。女儿和妻子都笑我。只有两天时间,发觉以前有些咬不准的字能说清楚了。也许是心理作用,我决定坚持下去。慢慢地,妻子和女儿习惯了我对着电脑练习普通话。有时女儿有字不会念了,还问我。一段时间后,妻子好奇地问:“你最近怎么不出去吃饭了?”妻子回答:“好呀!喝上酒臭烘烘的,对身体也不好。”心一静,关于“隐疾”突然来了灵感。我推倒以前的开始重写。沉浸在创作中,父亲的事情我不太多想了,反正想也帮不上多大忙。转眼间到了九月份,天气渐渐凉下来,早晚已经得穿长袖衫。中宣部在浙江大学办了个培训班,我们单位有个名额,安排我去了。课后大家经常聊天,培训班快结业时有次聊起各自的家乡。我讲到雁门关、滹沱河、抗战,忽然有位同学问:“你们那儿的小米是不是不错?”我说:“是,我们那儿好多人在坡地种小米,熬上稀饭特别香。小时候我们每天早上喝小米饭,就咸菜,现在我早上最爱喝的还是小米饭。人的胃有记忆。”另一位同学马上接着说:“小米加步枪,小米很有营养。”我说:“是啊,小米很有营养,价钱还不贵。我们那儿女人坐月子每天喝小米粥。”几位同学听了,都想买点儿小米,让我推荐。我犯了愁,小米这东西,老家到处都有卖的,但好喝的和不好喝的差别很大。有的熬上特别恋锅,颜色金黄,最上面还有一层米油;有的寡淡寡淡,颜色发白,也不好喝。我平时都是去超市买,虽然大多时候还不错,但万一给同学们买上不好的……忽然想到有次父亲好像谈到在种什么“羊粪小米”,给他打电话。父亲的手机意外地占线,等了好长时间,才把电话打进去。我问父亲能不能买下好小米。父亲大概没有想到我问小米,有些意外,马上回答:“新米刚下来。今年咱家种的是羊粪小米,完全没污染,口感特别好。”我找到父亲的微信朋友圈,让同学们看视频,但没有告诉他们这是我的父亲。学习时,为了方便,我又开了朋友圈。耕地。施肥。播种。禾苗长出来了,绿油油的,刚开始只是尖尖的一个头,然后一天一个变化。父亲记日记一样,在朋友圈里记录着谷子成长的过程。几天过去,已经冒出一截儿。然后父亲锄草、施肥,施的是羊粪肥。长出谷穗了,刚开始手指头肚那么大,慢慢变成狗尾巴那么大。突然长出虫子了,父亲对着镜头说:“我们不打农药。”他每天用小刷子蘸着烟蒂泡的水刷谷穗,好半天才刷完一只。刷谷穗的时候,父亲的脸拼命往上凑。我知道他眼花,看不清那些小虫子。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沾着黑一道、绿一道的植物汁液。谷子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同学们没有把视频看完,就敲定了买父亲的小米,五斤、十斤下了订单。那天帮父亲卖了五十斤小米。第二天父亲告诉我已经发货了。他说:“西西,你认识的人不一样,以后有机会多给我介绍啊!”培训班结业后没几天,一位西藏的同学给我打来电话。我有些诧异,他这么快就和我联系?没想到他开口就说:“西西,你介绍的米贵,熬上不好喝。”我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听完后说:“西西,放心,我还能让你丢脸?”几天后,西藏的朋友又打来电话,他说:“我错怪你介绍的那位卖米的大爷了,是我们这儿的水有问题。以后我就吃他家的小米。”父亲说:“咱的米能有啥问题,我自己种的还不知道?肯定是他的水出了问题。我给他又寄了三斤小米,同时寄了三瓶矿泉水。我告诉他说你熬的米不好喝,可能是水的问题,这次你用矿泉水熬上,不要拿你们的水,要是不好喝就是我的米有问题。”父亲笑了一下,“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水土,他们那儿和咱们的水土不一样。一用矿泉水熬上,他就告诉我好喝。”我心里叹服父亲能想到这么个点子,说以后有朋友要小米,我就给介绍。父亲说:“我不光卖小米,还有核桃、蜂蜜、酸枣、荞麦、胡油、土鸡蛋。需要啥有啥,质量绝对没问题。”(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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