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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何士光:秋光里,河岸上 (人民文学 2021-04)

何士光 人民文学 2022-04-06
 

何士光:一九四二年生,贵州省贵阳市人。著有《何士光文集》,其中《乡场上》《种包谷的老人》《远行》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曾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贵州作家协会主席、贵州文学院院长。

 
秋光里,河岸上

何士光

人民文学 2021年04期
[责任编辑  杨海蒂]
秋天的阳光,宽阔、明亮,又淡淡地忧伤,这句话是高尔基用来说契诃夫的。秋天又来临了,记得早些年,我从这南明河边走过的时候,在无边的秋光里,曾经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带着一把雨伞,独自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我不知道他在看着些什么、想着些什么,那情景却有些牵动了我。那时候我想,往后我也会有这样的午后吧,自己也就可以有一个休歇处,在这空椅上坐一会儿。如今这秋天的阳光也依旧宽阔而明亮,并且有着如水的忧伤,让人一坐下来,就想起契诃夫他们来了。
这里的“如水的忧伤”,是我后来私自改动的。秋光不像春光那样如烟似雾,也不像夏天那样如火如荼,它固然也宽阔而明亮,却又澄清而安详,其中那一点点悄然的、如风似水的凉意,就仿佛是一种忧伤了。契诃夫对这人间的映照和叙述,也就像这眼前的秋光一样。而高尔基在他早年的那些短篇里,似乎就要更冷峻一些了。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去读他们了,不知道我想起来的会不会有错落,这时候也无心和不用去追究了。我们其实是不会忘记什么,也不会记得什么的,它们不生不灭,像鱼儿一样留在心海里,或许久久地没有消息,却倏然地又浮上心头来了。于是我想起来,那些年我得到的一本契诃夫,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还是用一叠废旧的练习本从一位卖食盐的大婶手里换来的。那时候人们在焚烧书籍,能够得到一本残缺的契诃夫,你都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天意。而那时候我住在一处偏远的乡村里,冬夜里大雪满山,夏夜里虫声如雨,如果不是和这些灵魂在一起,这人的心就难免是要沉落下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契诃夫的时候,不是他的《海鸥》《樱桃园》《三姐妹》和《万尼亚舅舅》,虽然我一直感到,剧作里的契诃夫,会比小说里的契诃夫更契诃夫,但我想起来的却是他的《罪犯》。这时候我又仿佛看见那个一头乱发的庄稼汉,光着脚,穿着一件麻布衬衫,站在检察官的绿呢子的桌子面前。为了几颗从铁轨上拧下来的螺丝帽,检察官正在审问他。
检察官是用检察官的语气问话,大致是说,某月某日,庄稼汉在某里程碑处拧下了一颗铁轨上的螺丝帽,当场被某巡道员人赃并获了,问他是不是这样。庄稼汉听不懂检察官的话,?着眼睛说:啥?检察官简化地把事情又说了一遍,庄稼汉才回答说:对的,是这样的。这就好,检察官便继续问:你干吗要拧它呢?庄稼汉又不明白了,还是说:啥?检察官不准庄稼汉再说“啥”,要他回答问话,干吗要拧螺丝帽。庄稼汉这才回答说:俺们有用嘛,要是没有用,俺们就不会把它拧下来。检察官问他:“俺们”是谁?庄稼汉说:俺们是谁?俺们克里莫渥的庄稼汉呗。仿佛是说,你连这也不知道?检察官接着问:那你们拧螺丝帽来干什么?庄稼汉说:是用来做坠子。检察官觉得庄稼汉是在撒谎,便呵斥他:听着,不要撒谎,要说正经的,不要说什么坠子。检察官这样说庄稼汉就不认可了,他反驳说:俺们一辈子也没有撒过谎,这事撒啥谎?钓鱼不用坠子,那行吗,老爷?他讥笑检察官:钓鱼没有坠子,鱼饵浮在水面上,还有什么鸟用?鲫鱼啦、柳叶鱼啦,都不会来吃。或许只有梭鱼才会来吃,但俺们的河里没有梭鱼,那种鱼喜欢大河。检察官嘲弄他说,你再给我说说鲇鱼吧。然后问他:你干吗给我说这些?庄稼汉“咦”了一声:是你问我的嘛。在俺们那儿,就连贵人们,也要有坠子才去钓鱼。当然了,笨蛋也是有的,他们没有坠子也去钓鱼,对笨蛋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检察官有些恼火了:你可以去找一块铅块,或者钉子什么的来做坠子,为啥要拧螺丝帽?庄稼汉又讥笑检察官了:老爷,在路上是捡不到铅块的,那得花钱买;钉子呢,那不中用。比螺丝帽更好的东西,是再也找不着了,它又沉,又有一个窟窿眼儿。检察官说:好,我懂了。庄稼汉也赞同地说:对嘛,这就是你们这些人要受教育的原因嘛,就为懂事嘛。老爷你什么都懂,可是那看守人,跟俺们一样是乡巴佬,啥也不懂。他还打了我两个嘴巴,老爷,这事也要记下来。检察官喝道:难道你不明白,拧掉了螺丝帽,铁轨是要松动的?庄稼汉有把握地说:这个,俺们明白,俺们拧螺丝帽也有些年月了。俺们心里有数,又不会把螺丝帽都拧掉。俺们做事又不是不动脑筋,总要留下几个呗。检察官不由得骂起人来:你这蠢材,现在我明白,去年那列火车是怎样出事的了,你害死人了。庄稼汉听检察官这样说,连忙在胸前画十字:上帝可不容许出这样的事,老爷。俺们为啥要害死人?难道俺们是坏人?难道俺们不是基督徒?俺们活了一辈子,连这样的心思也没有动过。你在说啥呀,老爷。案件审到这里,就没有什么要审的了,庄稼汉便问检察官,他是不是可以走了。但他当然走不了,检察官援引刑法某条某款,当场就要把庄稼汉扣押起来。这就让庄稼汉觉得太荒唐了,为啥呀?他叫起来,俺们又没有做啥坏事。就为一颗螺丝帽,呸。俺没有这工夫,俺还得去赶集,去找伊果尔要那三卢布油钱。但他还是被法警押走了,边走边大声喊,说这一定是村长在诬陷他,要检察官别听村长的话,村长不是基督徒。如果是因为欠债,那也是他兄弟欠了债,他家有三兄弟,但兄弟不一定要为兄弟还债……
不用说,在庄稼汉和检察官后面所含藏着的消息,就是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穷尽的,是倘一言说便注定是挂一漏万的。但契诃夫只用了一个场景,就把它们写完了。就像《海鸥》里的那个剧作家特里果林,只用了一句话“半个破碎的玻璃瓶子在地堤坝上闪亮”,就把月光写完了。记得第一次读完《罪犯》的时候,这人的心里是一片茫然,仿佛一时间被清空了,和光共尘了。我们说秋光宽阔,是说它无所不能映照;我们说秋光明亮,是说它能够明察秋毫之末;我们说如水的忧伤,则是说契诃夫留在句子后面的希望,他希望日子不是眼前的模样,而有另外的模样。如同《带阁楼的房子》的结尾:“米修司,你在哪儿啊?”如同《草原》的结尾:“明天会怎样呢?”如果我们稍微牵连一点,便会看见布宁的《乡村》也是这样,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也是这样。但契诃夫对“米修司”和“明天”的呼唤,就只是一种永远的呼唤。这人间的日子固然一直在改变,但这种改变就一直是物质世界的改变,而人的本身却没有什么改变。好比说,我们把冷兵器变成了热兵器,又把热兵器变成了核子兵器和电子兵器,战争也还是战争。我们的爱恨情仇,我们的“意必固我”,也没有改变。正像高尔基在《人》里所说的,我们的身后是燃烧过后的灰烬,我们的前面也还是未知的黑暗。
如果说契诃夫的《罪犯》让人有无言的茫然,高尔基的《切尔卡什》则让人有失语的震撼。我想起高尔基的时候,会想起他的《绿猫》《二十六个和一个》《因为烦闷与无聊》,而一定会想起来的,便是《切尔卡什》。那一天,强盗切尔卡什在大海边游荡。他看好了一艘货轮,准备夜里去偷盗船上的货物。他得找一个帮手,便在集市上遇见了长得圆滚滚的小伙子。年轻的庄稼汉是农闲里出来打工的,想挣些钱回去修整自家的场院,好讨得丈母娘和媳妇的欢心,能够对他好一点。他还说,顺便也在外面过上几天自由的日子。切尔卡什笑了:你娃娃也晓得什么叫自由?但或许是看上了他的结实和老实,也就雇用了他。夜里他们划了一只小船,来到了大海上。夜很黑,大海涌着波浪,还有巡逻船的探照灯在照射,小伙子害怕了,不知道小船要去干什么,央求切尔卡什退回去算了。彪悍的切尔卡什不理会他,最后把小船停在了货轮旁边,要小伙子等着,自己爬上货轮去了。他们成功地偷到了一大包布匹,天亮以后换到了一大把钞票。一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小伙子眼睛都亮了。切尔卡什从中抽了一张给小伙子,照说故事也就结束了。但是不,其实才开始。切尔卡什打发了小伙子,就自在地顺着海滩往前走,他甩着膀子,好像还在哼唱着什么。但突然间,他的头上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便倒下来了,鲜血跟着就把海滩染红了。这是小伙子干的,这时候他蹲下身来,从切尔卡什怀里掏出了那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一边掏还一边委屈地唠叨着,对切尔卡什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大哥,你挣钱太容易了。但你一个人,拿这么多钱来做什么呢?可是我就不同了,这些钱我用得着啊,我挣钱太不容易了。小伙子拿了钱跑开了,留下切尔卡什躺在海滩上。故事到这里又该结束了吧,但是也还没有。切尔卡什就那样躺着,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本该跑远了的小伙子,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他是回来救切尔卡什的吗?要是这样,人们就还有希望。但小伙子回来,是担心自己的灵魂因此而升不了天堂。他回来是要切尔卡什原谅他,好让他的灵魂也能够安稳。他唠叨着、呼唤着:大哥你原谅我。切尔卡什没有说话,他就当作切尔卡什是答应了他,然后才又带着那些票子慌慌张张地跑开了。过了好久,切尔卡什才爬起来,用手捂着头,仍旧往前走了。海在笑,高尔基的另一个短篇《马尔华》的开头,是这样写大海的。海浪卷过来,跟着也就洗刷了海滩上的血迹。除了震撼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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