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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后|贾若萱:李北的一天[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1-11)

贾若萱 人民文学 2023-09-20




贾若萱
REMEMBER

一九九六年生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湘江文艺》《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奖、《湘江文艺》首届双年优秀新人作品奖。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李北的一天(节选)

贾若萱

人民文学 2021年11期

对李北来说,今天是不太寻常的一天,因为下午三点要去客运站接他的姐姐李南。他倒不认为这是件特别重要的事,一周前接到她的电话后,他依旧像平日一样——每天清晨骑着摩托车从租住的平房到矿区,工作四小时,休息两小时,再工作四小时。他没有单独的工位,中午只能待在矿洞,靠着墙眯一会儿,大多时候睡不着,不知是脚下的寒冷侵袭了他,还是微弱的灯光亮在头顶的原因。到了晚上六点,同事们陆续离开后,他最后一个走出单位大门,骑上摩托车在镇上转一圈,其实没什么可转的,镇子很小,十几分钟就到了头,但他很喜欢被风吹拂的感觉,像处在一场温柔的白日梦里,结束漫游后,他会到菜市场吃老白烧饼,有时配羊汤,有时配玉米粥。烧饼店的老板认识他,但也只停留在认识,因为跟他搭话时,他总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色,嘴里哼哼一声就没了下文,仿佛在故意浇灭对方的热情,烧饼店老板知趣,也就不再说下去了,只知道他是外地来的,在矿上干了些年头。
确切来说是五年,李北已在矿上干了五年,每天都按以上程序生活,像座从未被撼动的山,但姐姐的电话扰乱了他的习惯,或者换一个词,情绪。起初他的心只是被轻轻刺了一下,本以为很快就恢复如常,谁料那刺感成了堵在胸口的一小片乌云,越来越重。为了摆脱这沉重感,他去集贸市场买了最柔软的床垫,又定制了一张单人床,找裁缝做了一套天竺棉床品,想让李南在他的平房里住得舒服些。然而买回来后,他只是把那堆东西扔在那里,而他呢,一边数着李南来的日子还有多久,一边感受越来越重的心脏,一边纹丝不动地坐在屋里。直到今天早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了,不然将毁掉这场见面,于是他起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整晚没睡,敲敲打打,洗洗涮涮,让那堆破烂变成一张可容纳李南的床。他做到了,甚至没用多长时间,当看到那张散发着洗衣粉香气的柔软的床时,他心满意足,胸口的那片乌云慢慢蒸发了。看表,四点十分,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去单位了,来不及再睡一觉。院子上方的天空呈现为更深层次的蓝色,李北发了一会儿呆,决定出去转一转,享受日出前的宁静。于是他启动摩托车,嗡嗡的响声惊跑了墙角的麻雀,他不喜欢如此巨大的声音,怀疑发动机出了问题,但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跑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比大部分人都快。
这辆摩托车是三年前从一个老头手里低价买的,他儿子在一次骑行中突发心脏病,掉进水沟里淹死了,车却完好无损。因为染了死人的晦气,比市价低了将近一半。老头把摩托车的前史讲给李北听时,他面无表情,只说了句,那又怎么样呢,就买了下来。在镇上,骑摩托车的人很多,当地政府组成了一支摩托车队伍,拨出一笔小小的奖金,时不时去周边的山区比赛,这些李北是知道的,但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实际上,刚买摩托车不久,就有人来找他加入组织,他以马上要离开镇子为由拒绝了。当然,这是假的,他还不想离开,或者说,还不到离开的时候。虽然他只是个没有编制的合同工,用他的话来说,那又怎么样呢?
他骑到公路上,这条路属于镇子的边缘,因为经常有超载运煤的大车通过,路面给压碎了,忽高忽低,必须缓慢行驶。李北穿着并不合身的短袖,风把衣服吹得鼓起来,显得身子更加消瘦。他突然在脑海中勾勒出自己的模样,一张窄长的脸,绷得紧紧的,眉宇间因习惯皱眉而形成一道浅浅的沟壑。他想着,真是奇怪,应该没人能完全想象出自己的样子吧,但他可以,并且想得丝毫不差,于是他又在脑海中勾勒李南的模样。作为比他大六岁的姐姐,他们的人生轨迹总是错开,李南读初中,李北读小学,李北读初中,李南读大学,而当李北高中毕业,李南又抵达欧洲重新求学。她似乎总在快车道上奔跑,想到这儿,李北把她的模样涂成了一团黑色。
他开到一条更窄的道上,远离居住区,因为走的人少,路的边缘长出了一小片毛茸茸的绿色。天逐渐亮了起来,明媚的光线还未完全倾泻,只看到远处一片灰黄抹于天际,像甩在衣角即将风干的颜料。风吹过来,他感到大脑里的东西清空了一些,便让呼吸短暂消融于耳畔的声响,时不时侧头眺望道路两旁的景色。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他的话语和口味染上了新的痕迹,但还会在某一刻突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这是一个偏远得无法再偏远的镇子,植被稀少,露出光秃秃的裂痕。如果下过雨,深红色矿物质漫上来,仿佛撒满了糖粉,等日上中天,又会闪现亮晶晶的光泽。昨天是这个样子,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又是这个样子,李北想到漫长的青春期,也是这样日复一日,感叹着时光毫无变化,被一种无法逃脱的永恒感炙烤着。而现在,当摩托车的嗡嗡声响彻在安静的街道时,他猛然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曾经厌弃的永恒感,他希望周围的景色永远持续,而他永远待在这里,将苦行僧般的生活贯彻到底,什么都不要变,什么也不会变。他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李南电话带来的难以理解的沉重感彻底消失了,下午他会请假去接她,带她吃镇上最好吃的饭菜,晚上睡在那张柔软的小床上。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十分平静,是啊,李南的到来又怎么样呢,只是两个人有了一小段时间交集,他依旧可以把生活彻底掌握在手中,就像五年前执意离开家乡一样。
天已经大亮,他从外面的窄道拐到上班常去的小道,途经第二个路口时,李北发现道路右侧挖了一个大坑。五年间,这条路首次发生变化,仿佛知晓李北正经历反常的一天,故意与他的节奏重合似的。应该是昨晚新挖的,泥土还带着潮气。他下车在坑前看了一会儿,坑不规则,左边多一块,右边少一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是个还未完工的大坑而已。他盯着发红的土壤,想着如果有人掉下去会怎样,虽然不深,爬是爬不上来的。这个想法令他十分不舒服。那么这个大坑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总不能建高楼吧,镇子上总共只有三百多户人家,谁会买楼房呢?他沿着大坑走了一圈,踩着刚从深处挖出来的松软泥土,恍惚间,接到李南电话后的沉重感又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挖一个大坑呢?他不敢走来走去了,便重新骑上摩托车,想驱散刚才的感觉。挖个大坑又怎么样呢?他讨好般对自己说。然而,这句话没有让他的心情重回平静,反而缩成了小小一团,他的整个身体都被包在这团小小的硬壳中,失去了重心,于是他加大油门,想让晨风驱散脑海中的画面。无济于事,那个大坑依然在眼前飘来荡去。
这时他看到前方有人招手,如果在平时,他不会停车,但今天是不太寻常的一天,于是他减速停下,发现招手的是某个不知道名字的男同事。显然,这位男同事看到停车的人是李北后,也吃了一惊。“你好。”他略微尴尬地冲李北笑了笑,“如果你赶时间的话……”
“你看到路口那个大坑了吗?”李北问。
“大坑?什么大坑?”那人疑惑地朝后方望去。
“一个刚刚开始挖的大坑。”李北说。
“是吗?我没有注意。”男同事又发出笑声,想让气氛变得稍微正常些。虽然李北不认识男同事,但男同事却认识李北,或者说,单位里的人都认识李北。李北是老员工里唯一没有编制的,李北是唯一一个自愿待在矿洞的,李北是唯一一个不回老家的……在一次又一次口口相传中,李北成了一个无法具体定义的人,这些李北自然是知道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李北拍了拍后座,示意男同事坐上来。自从买了这辆摩托车,还没有任何一位同事坐上来过。之前有个女同事希望他下班后顺路送她回家,他拒绝了,此后再没有人提出类似的要求。李北感受着身后热乎乎的能量,仿佛太阳紧紧追赶着他。
“你是哪里人?”同事问他。
“北边的。”李北说。
“噢,我还以为你是南边的。”
“南边的又怎样呢?”李北的语气突然柔和起来,但这句话本身的杀伤力却让同事闭了嘴。他倒是希望同事能跟他讲讲南边和北边有什么不同,不知怎么回事,一股交流的欲望拉扯着他。他还想谈谈路口的大坑,谈谈今天的变化,可同事已经下车道谢,快步走进了单位大楼。
李北没有跟进去,而是从侧门进到工作间换了蓝色制服,又从工作间进了地下矿洞。洞里清清凉凉,光线幽暗,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几个本地人,他们和李北一样都是合同工,但李北听不懂他们说话,他们却可以听懂李北说话。李北检查了一下洞里的设施,确定无误后,就到角落里坐下来,思考如何找领导请下午的假。李南的身影在眼前晃荡,和清晨的大坑重合在一起,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站起来,沿着矿洞的边缘走,头一次,他主动对那几个埋头苦干的本地人说起了话:“你们看到路口的大坑了吗?”那些人停下手中的活儿,睁大眼睛望着他,一脸困惑,他只好又说了一遍:“你们看到路口的大坑了吗?”其中一人摇了摇头,另一个人咿咿呀呀说了些什么,李北听不懂,便走到那人身边,请求他再说一遍,还是同样不知所云,语气快速又坚决。李北无奈地摇头,就此作罢。
到了中午,等同事们去了食堂后,李北徘徊到领导的办公室,等他吃饭回来请假。面前的黑色木门紧紧关着,他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走回来,摸了摸门把手,一阵冰冷,竟然比地下的矿洞还要冰冷。三年前,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时,门把手是温热的,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领导脸上的表情。他询问李北是否愿意转到正式编制,只需花小小一部分钱,李北像拒绝女同事那般拒绝了领导,领导吃惊地望着他,认为他的脑袋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事实上,李北不是不想花钱,也不是拒绝组织,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他这样的人,不想往上也不想往下,只想保持现在的状态,把拥有的一切牢牢抓在手里,这就足够了。他可以一辈子都这样生活,最后在同样的位置死去,所以他待在镇上,待在矿洞,待在平房,待在烧饼店……
领导慢悠悠走了回来,看到李北后,眯起了眼睛。一根牙签插在他的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响。
“你有事吗?”领导问,打开门让他一同进来。
“我想请个假。”李北说,“我下午要去接我姐姐。”
“亲姐姐?”
“是亲姐姐。”
“噢去吧,明天还请假吗?”
“照常上班。”
“那你去呗。”领导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大步走出单位。当看到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一阵眩晕忽然袭来,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请假,自然也是第一次在中午时分走出单位,时间的错位感令他的心十分不安,也使他的胃轻轻抽搐。他启动摩托车,打算去老白烧饼店吃午饭,等李南来了,肯定要换一家餐厅,他愿意为此妥协。到老白烧饼店后,窗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他才发现这里只有晚上开门,如果在平时,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但今天,他却感到糟透了,一种颤颤巍巍的失控感潮水般覆盖了他。他开始希望李南的客车抛锚在半路,或者临时有事来不了,这样他就可以晚上再来烧饼店,将扭转的生活恢复原状,他甚至有些想念矿洞的幽闭和黑暗的角落了。
李北眺望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一小团积雨云立在上方,像一颗愚蠢的脑袋,阳光从细小的缝隙中透出来,显得忽明忽暗。他看了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有雨,下雨的夜晚总比平时睡得好一些。那么,接下来的一小时做些什么呢?李北不想回家,因为家里都被打点好了,地面拖得干干净净,床上一尘不染,只等着李南开门,接受眼前的一切,如果他现在回去,无疑破坏了先前的设想,他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应该吃点东西,李北想。虽然他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但因为烧饼店的关门,他什么都不想吃了,一股说不出是沮丧还是愤怒的情绪拉扯着他,最终他决定去大坑那里看一看。
气温高了起来,空气逐渐黏稠厚重,李北的后背被晒得汗津津的。大坑还是原来的大坑,形状和早上一样,看来没人来打理。他发现大坑周围没有“正在施工”的警示牌,紧接着,他的脑袋里出现了十几种事故发生的方式,叹息声从嘴角冒出来。他走到大坑边缘,想把红色土壤重新填回去,恢复原本的平整,但又觉得这件事实在太无聊了,何况没有任何工具。于是他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坐下,把腿放进坑里,底部距脚面还有很长一段,阳光继续往下落,世界成了一片明晃晃的液体。这时,一道白光闪现在脑中,李北突然想到了宇宙大爆炸,父亲送给他的百科全书里有这样一段文字:宇宙曾有一段从热到冷的演化史,在这个时期里,宇宙体系不断膨胀,使物质密度从密到稀逐渐演化,如同一次规模巨大的爆炸,爆炸之初,物质只能以电子、光子和中微子等基本粒子形态存在,而爆炸之后的不断膨胀,导致温度和密度很快下降,逐步形成了原子、原子核、分子,并复合成为通常的气体,气体逐渐凝聚成星云,星云进一步形成各种各样的恒星和星系,最终形成我们如今所看到的宇宙。无所不知的父亲对他解释,所以宇宙大爆炸不是毁灭,而是新的诞生。这句话他记得格外清楚,并希望此时此刻再来一次新的诞生,把今天的错觉、五年之前甚至更久之前的错觉纠正,重新排列组合。
他难受地站起来,发现在刚才的冥想中,时间流逝如此之快,已经快要迟到了。于是他跨上摩托车,快速开到汽车站。当他拍拍身上的泥土,站在门口时,人群已陆陆续续从大客车上下来了,他目不转睛寻找李南的身影,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一无所获。他感到汗水从脖子里淌了下去。
突然一双手拍了他的后背,回头,看到戴着墨镜和遮阳帽的李南。脸被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什么时候出来的?”李北问。
“第一个出来的,去对面找了卫生间。”李南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身材也没什么变化,还是很瘦,穿着一双工装大头鞋,像个充满活力的男人。
“那走吧。”李北转过头,领着她往摩托车那边走。李南大步流星,两条长腿晃来晃去,一步就跨上了摩托车后座。
“车不错嘛。”她说。
“二手的。”李北启动,突突突突,驶向远处。
实际上,他不知道带李南去哪里,除了平时待的地方外,他对这个小镇一无所知,只能任由车轮往前碾去,反正路都是通的。李南的手扶在他的肩膀,像轻轻的电击,很快,两人就陷进了尴尬的沉默中。也许他应该开口讲话,问一问她来这里的原因,是的,一周前的通话中,他根本没有问她为什么来这里,他只是小声说,好的,我等你来,嗯,有空。而李南也未曾吐露原因,只说从欧洲回来了,顺便来看看他。
“你在这里怎么样?”最终李南开了口。
“挺好的。”李北说的不是假话。
“那就好。”李南说,“这里让我想到罗马尼亚的一个乡下,音译过来叫坦途,空气里也都是沙子。”
“噢。”李北点头,想象不出在千里之外的欧洲有个类似的小镇。住在那里的人是不是也和这里的人类似?不过这并不重要。
“哇哦哇哦,我们去哪儿?”李南的声音兴奋起来,“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要收集素材。”
李北的心脏像被狠狠拍了一下,一来他不知道什么是特别的地方,二来李南依旧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他十分不喜欢这一点。李南是个作家,或者这样说,李南的一生就是为了成为作家。她幼儿园时在父亲的指引下树立了作家梦,此后的时间像坚韧的野兽一样一步步达成:八岁写了第一个童话故事,九岁熟读《红楼梦》,十四岁在报纸发表作文,十八岁出了第一部长篇小说,二十二岁成为大学里最年轻的教师,二十七岁前往欧洲,用第二语言写作至今。她的履历闪闪发光,每一步都做了详细规划,这是父亲和母亲常对李北提到的,当然,是很久以前提到的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北觉得,李南成了一颗遥不可及的星星,在远处发着光,而他只是泥地里的一颗沙石。事实上,这样的感觉依然在,即使她把脸遮住了,那些光芒还是从缝隙中悄悄露出来,缓慢地灼着他的后背。
“怎么了?”李南敲敲他的胳膊,继续问。
“哦哦,我可以带你去看大坑。”李北慌乱地脱口而出。
“大坑?什么大坑,当地特色吗?”李南问,“我在挪威的时候,看过一个陨石坑,是类似的吗?”
李北说差不多吧,既然他没见过陨石坑,说什么都可以不是吗?他拐上那条熟悉的路,以前方的山为分界点,东边被乌云覆盖了,西边阳光明媚,李北感到自己的身子也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过去,一半跟随他来到这里。他想着那个大坑,也许李南能给出正确答案,关于他为何被这样一个东西困扰了将近一天。这是李南的强项,对大部分事物或事件下清晰的定义,在她的著作中也如此。不过,李北还没有读过李南的著作,在国内时她只出过一本长篇小说,首印一万册,没有卖完,按她的话说,那是一本失败之作,写两个女孩的成长故事。此后她的书都是在欧洲出了,德国、瑞士、奥地利,她曾把一本厚厚的装订册拿给他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德文,他问她写的什么,她说是在中国的部分经历,他又问她是否有中文版,她说已不再用中文写作了,德文让她找到了内心的声音。对此,李北不知道说什么,毕竟文学的事他一窍不通,他只知道,李南对自己有清晰的定位,并愿意为此付出行动,而他总是那么软弱。无论是宇宙大爆炸,还是虫洞,或者所有的星系,这些曾被他所痴迷的东西,全部变成了缥缈云烟,再也抓不住了。
李北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后背的光芒灼得皮肤产生了真实的痛感。他费力往前看,汗水流过眼睛,不得不把车速慢下来。随后他悲伤地想到,带李南看大坑有什么意义呢,他甚至不再需要所谓的答案。
“怎么了?”李南惊讶地拍拍他的肩膀,因为摩托车开始左右打滑了。
“太热了。”李北说。
他还是把李南带到了大坑旁。李南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声音充满了沮丧:“这只是个人工挖的大坑啊,有什么特别的?”
李北耸耸肩,不知怎么对李南解释,也不想解释了。
大概是为了配合他,李南还是绕着大坑走了一圈,盯了红土将近一分钟。然后她突然扯下脸上的面罩,用一张还未变老的面孔对着李北。虽然她快要四十岁了,肌肉线条依然饱满坚挺,不知怎么做到的。也许在陌生人看来,她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妹妹。他们的鼻子很像,都随了母亲的蒜头鼻,但她的眼睛要明亮得多、大得多。她就用这双充满活力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李北说:“李北你知道吗,你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
“哪样?”李北转过头,肚子咕咕叫起来,他不敢看向那双眼。
“就是这样,躲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这些违背你内心的事。”李南提高声调,眉头拧到了一起。也许还觉得不够有力量,她继续挥动胳膊,捏起拳头,做出夸张的动作。
“上车吧。”李北盯着大坑,平静地说,“我带你回我住的地方休息。”
“我还不想回去。”李南的态度软下来,“我不说了,不说了,带我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好吗?”
李北点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对这些相似的话,他早已筑起了坚固的高墙。他知道李南会劝他、说服他、刺激他,为了让他回到过去,回到那个物理天才少年。可是他做不到,他早就做不到了。
他载着李南去往离开镇子的大路。太阳坠到山头,金黄色光线逐渐加深,云层染上了橙红色,路面也因色调变化好看了许多。温度不再咄咄逼人,随着晚风降临,甚至有了一丝清澈的凉意。一座座白色屋顶的房子被甩在身后。
“你看那里,那里有个招牌。”李南指向东边。果然,在树丛中挂着一个木质招牌,写着“圣骑士马术兵团俱乐部”几个字,一条涂着白漆的小路隐隐显现。
李北放慢速度,把车停过去。
“是个马场!”李南激动地说,“镇上竟然有个马场,还是个俱乐部。”
李北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很明显,这是他未曾抵达过的领域。
“我们进去看看吧。”李南拉住他的胳膊,“你会骑马吗?我在英国的时候学过马术。”
他们按着箭头的指引走进小路,虫鸣鸟叫不绝于耳,绿色枝蔓时不时划过皮肤,李北想象他们在亚马孙雨林里穿行,马上就要出现一只猛兽。遗憾的是,光线很快亮了起来,展现于眼前的是一片空旷宽大的牧场,地面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绿草,被铁丝栅栏圈了起来,几匹马呆滞地拴在一旁,一栋长长的塑料板房位于栅栏外,看上去像个马棚,几个穿着马靴的男人女人在站着聊天。
“别有洞天哇!”李南惊叹。
听到声音,一个瘦高个儿的女人走过来,“骑马吗?”她笑着问,声音粗粗的,带着浑浊的方言味。
“多少钱?”
“自己骑还是找人带?”
“我自己骑,他找人带。”李南俏皮地看了李北一眼。
“自己骑五十一圈,找人带一百一圈。”女人回答。
“行,不贵,走吧。”李南拍了拍李北的肩膀,凑近他耳朵小声说,“英国的马场一小时至少八百块人民币呢,学的话就更贵了。”
“六子,你过来,给这位客人牵马。”一个黑胖的男人从马棚里走出来,解开一根马绳,牵在手里。那是一匹深棕色的马,纯净的大眼睛分在脸颊两侧,时不时喷出几口热气。李北杵在它面前,想和它的眼神碰在一起,但马转过了头。
“别站在马屁股后面,不然马会踢你。”李南笑着对他说。她的马是枣红色的,四肢修长,毛色发亮,就连尾巴都十分顺滑。她拍了拍马头,嘴里发出嘘嘘嘘的声音,马儿很快平静下来,贴着她的胳膊。她抓紧缰绳,蹬在马鞍扣上,一抬腿,就上了马背,把另一只脚卡在扣子里。接着她挥舞缰绳,身子一倾,马儿开始向前奔跑。
她驾着马的身影逐渐消融于夕阳浑厚的光线中。前方一望无垠,不知尽头在哪里,只听到噔噔噔的声音,随着树叶一同震颤。
“上来吧,哥。”男人邀请李北,示意他踩上马鞍扣。李北摆摆手,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我不会骑,不骑了,我还要去看看我的摩托车。”
“摩托车不会丢的,帅哥。”穿马靴的女人对他说,“来都来了,骑一骑吧,我们这儿都是纯种马,你看,多漂亮。”
“来吧,哥。”男人恳求他。
“不了,不了。”李北低声说,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肩膀关节处也灼热起来。他才不想在这里,在待了五年的镇子上骑什么马,他需要的是休息,然后等夜幕来临,回到租住的平房里去。
男人不再勉强,重新把马拴到栅栏上。李北在空地上坐下,发现天空暗了一些,又不是刚才的红色色调了,晚霞染了一层蓝褐色,看起来像结了一层冰。不知为何,他的心隐隐作痛。
李南很快骑着马从天边回来了,上下起伏的剪影刀刻般生动。她的头发挥洒,衣袖挥洒,连小腿的肌肉都挥洒自如,随着马背的颠簸而颠簸,一脸神气。
“不错啊,美女。”穿马靴的女人对李南说,“我家的马好骑吧?”
“很好很好,比英国的马还要好。”李南附和了一句,看到坐在一旁佝偻着背的李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你怎么不骑,不是说好了吗?”她从马背上翻下来,走到李北面前。
“我不会骑。”
“所以你才要学。”
“我不想学。”李北摇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你们可以骑双人的,也有双人的马鞍。”穿马靴的女人走过来说。
“不要。”李北和李南异口同声地说。随后李南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对女人说:“我还骑,等一下,你们几点下班?”
“天黑了就下班。”女人说。
李南点头,坐到李北身旁。她对眼前的男人束手无策,如同男人也对她束手无策一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不再理解对方。
“是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吗?”李南问。
李北摇头,他当然不能承认这一点。李南坐了四个多小时的客车,忍受着炎热和臭烘烘的空气来看他,不是为了听他说出真实的想法。那太伤人了。所以她永远不会明白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牵着你骑,好吗?”李南温柔地说,“你放松一点,不需要动脑子。马背上很凉快,仅此而已,你不想感受一下吗?”
李北不想再听到她喋喋不休,于是站起来,跟随她,走近那匹枣红色的马。面对庞然大物时,他有些胆怯,但还是坐上了马鞍,抓住了扶手。他感到身下一股热浪涌来,带着新鲜的气味和跳动,令他想到了黑洞——戴眼镜的父亲站在讲台上,用白色粉笔画出一层层形状,而他站在另一侧,小小的身躯留下扁扁的影子,望着讲台下求知若渴的学生们。那时的他还不明白,父亲的威望意味着什么。

李南牵起缰绳,缓慢地走起来,马儿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她一侧。李北的大腿因晃动而产生了轻微的疼痛,他用力,紧紧夹住热腾腾的马鞍,让身体的节奏和马儿晃动的节奏保持一致。

“怎么样?”李南问。

“还好。”李北说。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1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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