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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周瑄璞:公司有规定(人民文学 2022-02)

周瑄璞 人民文学 2023-09-20


周瑄璞
REMEMBER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散文集《已过万重山》。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收入各类年度选本及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多湾》入围花地文学榜,获柳青文学奖。《日近长安远》入围第二届南丁文学奖,获第四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2019)特别推荐。


公司有规定(节选)

周瑄璞

人民文学 2022年02期

早上八点多,我正准备出门,电话响了。
“我是来取退货的。”一个年轻的声音说。
“稍等十来分钟,我去上班,给你带下去。”
“好,我就在附近,你下来打电话。”
女人出门总是难的,中年妇女更是麻烦,从开始换衣服,到真正出家门,没有十分钟走不利索,有时到电梯口还要折回。装扮好一切,背上包包,拿着原封包装的三件裙子,分量还不轻,在电梯里给快递员打电话,说我马上下楼,你到小区门口吧。他说好的。
出了小区门,左看右看,近看远看,没有一个快递员的身影。给他打电话,他说:“我就在你小区门口啊。”
“可我没看见你,马路对面也没有,你到底在哪个门口?”
“就是药店对面,有银行的这个门口啊。”
“那不是我小区门口。算了,你站着别动,我走过来,反正我上班要路过那儿。”
向北走几十米,果然看见一个矮个儿敦实的小伙子,二十岁上下,一张新鲜的圆脸红润天真。我说:“你怎么跑到这个门口?不是按订单上的地址来的吗?”
他一脸懵懂,看看小区里边。“这不是区政府家属院吗?”
“这是区政府家属院,可我不在区政府家属院啊。订单上清清楚楚写的我家小区的名字,你黏啥呢?”
他脸上立即呈现出与黏字挺般配的表情,又看看手机上的订单。嘿嘿一笑,知道自己跑错了地方。
话说这个万能的“黏”字,发“然”音,是“陕普”里使用率极高的一个字,每个西安人都会说过别人“黏得很”,意思大概是糊涂、错乱、不清醒、不灵活,说白了就是笨,相当于上海人的拎不清、北京人的傻帽儿。它另有一个意思是纠缠、胡闹、霸王硬上弓,不合规定强行做事,但不是本文所指之意。
我将东西交给他,说:“这是我要退换的三件裙子。”
“我这单子上显示是两件。”他说。
“退的两件,换的一件,共三件。”
“我只能按单子规定,收走两件。你看,两件蓝色裙子。”他让我看手机。
“这三件都是同一个品牌,从一个库房里发出。退两件,换一件,我订单上都给他们标清了,三件一起退回,他们收到后将其中一件给我换大一号寄来就行。”
我讨厌事情出岔子。现在是上班路上,他只收两件,那我就得将那件换号的拿到单位,或者再走回去,放到家里,那又得浪费十分钟,而我是个爱惜时间的人。总之两种情况都挺麻烦,于是让他一定将三件拿走。那小子赌气般地说,我得看看。打开包装,把三件连衣裙数了两遍,嘴里嘟囔,明明订单上是两件,你却非得给我三件。
“都拿走就是,没有问题的。”我强行交给他,“快递费多少?来,加个微信,给你转钱。你新来的吧?我好像没有你微信。”我扫他,他通过,说二十元。他的名字后面,跟着电话号码,是快递人员的标准格式。我给他转了钱,彼此各走各路。
前天想在网上买条春秋连衣裙,挑来拣去,看中两个款式,一个只有蓝色的鱼尾裙,另一个一蓝一紫的喇叭裙,我拿不定主意,要蓝的还是紫的。为了减少来回对比调换的麻烦,我决定下单购买三条,寄来后试穿,至少留下一条,其余的一条或两条寄回。在这个网站买过几次东西,都是让同事帮忙下单,因为要注册会员、捆绑银行卡,这些程序在我来说很是烦琐,不愿意花费时间去弄,而同事在此网站是注册会员,我买东西只需把链接给她,她来帮我操作。于是我让她下单三件,到时退掉裙子的钱会回到她卡上,而我只给她转实际购买那条的钱。
裙子到了后,蓝色鱼尾那条干脆就穿不进去,不知道使用的哪个星球的号码,而那个一蓝一紫的款式,明明也是按照我的号码买的,却穿着有点儿紧,胳膊箍着,肚子绷紧。明白了,这个牌子做衣服以省料子为原则。我选中紫色,换个大一号的。看来并不是我想象的只把不要的一件或两件寄回退货那么简单。于是昨晚又请同事帮忙在网上退换货,标明紫色的换成中码,另两件退掉。
此网站服务还真是好,一大早就有快递人员收货。这样的话,三天后出差的我,说不定就能穿上号码合适的新裙子。
晚上七点多,厨房里一派繁忙,炉火熊熊,我正在炒菜。女儿打开厨房门,手机递给我,有快递员说:“我是负责来换货的……”油烟机轰轰响,后一句没听清,只道是新裙子送来了。服务还真是好,退的还没收到,新的就给寄来了,或许是同事信用记录好,可以给先寄来?我赶忙关火,下了楼去。小区门外却仍然没有快递人员身影。我打电话问,他说,在小区里,刚给一个人把大箱子送到单元门口。
我又进到小区,在门内见到昨天那个小伙子,手里拿个包裹。我伸手去接,他也向我伸手:“你退的那件哩?”
“退的那件?交给你了呀。”
“你啥时交给我了?”他睁大眼睛问。
“昨天早上,八点半,在北边那个小区门口,三件一起给你的呀。”
“我没见到你的东西。”他脸上表情更认真了。
“怎么能没见,咱俩微信都加了,你是不是叫苏小明?”
“苏小朋。”
“不管叫啥吧,反正是你有点儿黏,那条裙子昨天已经给你了。来来,我找出昨天的快递费转款记录给你看。”我俩说着,一起走出小区,来到他的小车旁边。“你看,这是你不?”
他仍然一脸无辜的样子。“不行,换货要拿回旧的,给你新的。这是公司的规定。”
“可是旧的我昨天早上给你了呀。”
“你不能昨天早上给我,你应该现在给我。”
“可是你昨天早上没有说这么明白呀,你只说订单上是两件,我以为订单没搞清呢。你要是昨天早上告诉我这是两个渠道,我也就不会硬要把那个给你了。”
他站在小车旁,呆愣愣一会儿,看看我,看看手中包裹,突然双脚跺地,躬腰向前,像大笨鹅一样扇动双翅。“少一件东西,我要赔钱的呀,这是公司规定。”他痛心疾首,双手拍打两腿。
“没有少呀,那件已经寄回库房了,公司凭什么要扣你钱?”
“哎呀,你不懂,姐我给你说啊。”
“你应该叫我阿姨。”
他一屁股坐在自己敞开门的小车上,短胖的手指滑动手机:“你看啊,我把这件裙子给你,我必须再拿回去一件交给公司寄回,否则就是货物丢失,得扣我的钱,这是公司规定。”他鼻尖冒汗,快要哭了的样子。
“货物没有丢失啊,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再让同事跟网站联系,让他们那边告诉你们公司,说收到了三件,不就行了?”
“不行,我今天必须拿回去一件裙子。”
“那你这件先不要给我,你拿回去,等事情搞清楚再给我送来,这不结了?”
“不行,我拿回去就得寄走。而这是你的快递,得交给你,你要在单子上签收。”
“那你就给我呗。”
“可我拿不回去东西,要扣我钱。”
“你这啥公司?这么不讲理。得,得,我正做饭呢,你要么把这条裙子给我,要么先拿回去,就这么简单,你决定吧。”
他又愣怔了一会儿,灯光里,一张圆脸现出悲壮,把软乎乎的包裹拍到我手上:“你拿走吧。我回去先跟领导汇报下,看咋办。”
我上楼回家,刚炒好菜,还没有端上桌,他的电话又来。一个不是他的人问我事情经过,口气挺像小班长的样子。我说千真万确,昨天当面交清三件。那边人声嘈杂,许多人在说话、走动,忙着装车、运货的火热场景里,传来那小子沙哑的哭喊声:“现在要让我赔钱哩!”好像是他夺过了电话,大声问我,你这条裙子多少钱?我说,四百多。他说,妈呀这么贵,多少天白干了。我说,不会让你赔钱的,我会跟那边落实清楚。当发现拿电话的又换成了小班长时,我说,先别下结论,不能随便扣钱,等我问清楚再说。一时间,我家的晚餐也成为一场打闹似的,八点还没吃到嘴里。我得尽快让那个惊慌无措的孩子稳定下来,顾不上吃饭,给他发了条短信:放心吧,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们扣你钱,实在不行,损失我来承担。他回复两个字:谢谢。
饭后,立即呼叫同事,让她联系那边客服,确认一下收到的是三件。
那条失控的裙子,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在那个由无数人交接传递的运送带上,现在不知走到了哪里。
第二天晚上,同事语音告诉我,那边库房确认,收到的是三条裙子。明天业务经理会给我打电话,确认一下事情经过。因为他们有明确规定,退货是一个单子,换货是一个单子,现在两个单子要对到一起才行。
第三天上午,没有接到电话,下午我要去机场,还是没有电话,而我害怕飞到天上的时候,他们来电话,于是又语音同事,能否把客服电话告诉我,我给打过去。同事说,她没有客服电话,是网站QQ联系的,他们会打过来的。过一会儿,接到一个电话,却是快递公司的,用十分规范的语音和措辞,先说一串订单号,好像我能记住那串号码似的,并说此次通话会被录音,然后问我事情经过。我讲清楚之后,对方问当时快递员是否提醒过我他只能收走两件。我简直怀疑这一切是由机器或电脑在控制,而处在链条末端的苏小明小朋友,反而成为最没有发言权的人。也不知给我说话的这个女声是人工合成还是真实的人,我强调快递员提醒过我,而我不是快递专家,不懂得你们的业务流程,我的理解是三件一起寄出更方便,硬要交给他的。总之,这件事已经落实清楚,那边收到了三件,所以不能随便扣快递员的钱。那不知是人还是机器的女声,发出珍贵的笑声,说,没有要扣他的钱,只是要把事情经过落实清楚,证实他按照公司规定,当时提醒过你。
我过了安检,正在向登机口走的时候,终于,卖衣服的客服来电话了。如此这般跟刚才那个电话同样的开头,我又说了事情经过,她也亲口告诉我,库房收到的是三件裙子。我说,那请你跟快递公司那边说一下,不能处罚快递员。那同样不知是人还是机器的女声说,抱歉,这个不属于我们的业务范围。挂了电话。
而这所有的来电,都是受程序操控的一个指令,如果程序继续下指令,还会不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人来电话,询问我事情经过,而她们得到的声音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在这个由无数人接力参与但不允许有多余感情溢出的链条上,必须有一个人明确地告诉苏小明:不会扣你的钱。那么让我来用一个非程序操控的真实的声音,给那孩子打个电话:
“苏小明。”
“苏小朋。”
“嗯,不管你叫啥吧,我告诉你,事情搞清楚了,不会扣你的钱。不过你下次得注意,脑子不能再黏,要明确告诉顾客,这是两个单子,两条通道,不能一起寄。”
“嗯,知道了,谢谢你。”
过了几天,晚上八点多,他打电话说有我快递。我下去取的时候,小车停在路边,他正坐在敞着门的车斗里。车内空着,看来是货物送完了。他将快递交给我,说,那件事要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了嘛,不会扣你钱的,看你吓得那样。不过你那天确实没跟我说清为啥不能一起寄,因为首先你自己没搞清楚,如果你明白业务,那么就算我一起给你,你可以寄走两件,留下一件第二天再寄呀。我说你有点儿黏吧,你还不信。”
他低头对着手机,突然一笑,似乎认可了自己的黏。
“为啥总是晚上来送,都几点了,还不下班?吃饭了没?”
“没有上下班时间,反正得把货送完。”
从此他对我的友好表示是,电话里告诉我快递的内容。
“你的一箱水果,给你放西门柜子里了。”
“你的一个小盒子,北京来的,不知是啥东西。”
“你给娃买的辅导书到了,方便来西门取一下不?”
“娃的课外书到了,给你放柜子里。”
花样还挺多,大概他认为娃们的课本是学校发的,而但凡自己买的,都是复习资料课外读物之类。总之,只有孩子和学生需要买书,大人是不用读书不必买书的。
那天他又说:“你给娃买的课外书,给你放西门柜子里吧?”
“不用放,我再有二十分钟到家,直接给我就行。”
“一箱子,挺沉的,你拿不动,放柜子里,让你老公回来拿。”倒挺会关心人。
那天下着冬季里的第一场雪,他又来电话:“有三箱水果,你推个车车,来西门取吧。”我在门卫那里推个车子出去,他在纷飞的雪花里站在自己的小车旁边,三个大纸箱已经放在地上。见我出来,连忙搬起一个放到车里,直到把三个纸箱全部放好,高高地堆起,说,我帮你推到单元门口吧。我说不用,然后问他,你有小刀没?他说有。我说,拿来我用下,包装打开,给你拿几个橙子。他靠着自己的小车厢,坚硬的线条突然柔软,只用一条腿站立,另一条腿打弯在前,脚尖点地,轻轻晃动,好像已经吃到了橙子似的,有些甜蜜而害羞地说,那多不好意思,你掏钱买的。但脸上表情分明是,他那快乐的小刀已经在车厢里跃跃欲试了。我说别客气,南方新来的,给你几个尝尝。他立即伸头进去,从车里拿出小刀,推出刀刃,走过来利落地把最上面的一箱划开胶带。我分两趟拿了六个放进他车里。他嘴里直说,哎哟太多了,拿两个就行了。脸上是开心的笑,像个孩子一样帮我推着小车,上缓坡送到单元门口。
上班或者买菜,常看见他的身影。停在小区西门或南门,与那些货物厮守,扫描、搬动和分拣;抱着摞得老高的包裹,挡住了脸,小心地拧着脖子上台阶,走进菜鸟驿站;或者站在他的小车旁翘首以待。他比别人上班早,比别人下班晚,晚上八点多,还能接到他的电话。我叫他苏小明,他说,苏小朋。我说,你该叫我阿姨。他龇牙一笑,说,叫姐显得你年轻嘛。他努力做出走向社会了的成熟的样子。
有天晚上快九点,他发来微信:亲,现在说话方便吗?我刚忙完。我语音直接问,你干吗?他惊吓地说,哎呀发错了,对不起发错了。
有一次,我要从单位寄几本书,给他打电话,请他到城墙内来取一下。平时我都是叫另一个公司的快递员小高,价格便宜一些,苏小明的快递公司,起步价稍贵,但服务很好,我想到这孩子怪不容易,照顾他一单生意。不想人家却说:“城墙内不属于我管,你在手机上下单,公司会指派快递员过去。”
“我下单地址还是我家,应该属于你。”
“公司有规定,不能跨区揽件。”
“相当于让你帮我把一箱子书从城墙里运到城墙外,再从我家小区门口发货,怎么就跨区了呢?”
“姐,你听我给你解释。”
“烦人,再见。”我挂了电话。解释啥呢,没时间跟你闲扯,看来你这孩子不是一般的黏。于是给小高打电话,立即来了。不也是家里单位都可以吗?人家怎么不怕跨区揽件?一堵城墙就能阻隔你来取件吗?话说这个小高,三四十岁,几年来一直由他来取我的快递。在他之前是他表弟,守时温柔有礼貌的一个男士,说一口标准普通话,每年春节发信问候,“感谢对我事业的帮助”之类一长串。很多日子里,我想到他的“事业”二字,便挺受感动,一个人可以把自己从事的职业变成令人尊敬的“事业”,可不是闹着玩的。后来表弟回老家开展快递业务了,将他表哥小高介绍给我。我总是不断往外邮寄签名书,尤其新书出版后,几乎每天都有,还常常超重,快递费动辄几十元,可能在他们眼里,我也算是一个重要客户吧。过年的时候,小高也会发来一串问候语,竟然还有红包,点开一看,二点二元。哈,开心笑纳,给他回发一个十六点八。小高的孩子已经从老家接到城里上学,有时请他来取快递,他会说,晚一点儿可以吗?我现在到南郊接娃去。或者说,这地址就在我娃学校旁边,我下午接娃时给你捎去。我也就直接给他微信转钱,不管他是否拿回公司下单,因为下单走流程的话,明天才能送到。
还有两次,临下班时让小高到单位取快递。他请我坐上他的小车,把我送到小区门口。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我的头发都飞舞起来,感觉小车随时会散架,一再要求,开慢点儿开慢点儿,安全第一。他说,放心,车技一流。说这话的气派,很像是电影里开豪车的男主角。我们的业务是靠抢时间得来的,速度不能慢。他的声音被气流撕成碎片,在空中飞舞。小高是个业务娴熟、聪明灵活的人,有时候我下楼早了几分钟,站在路边等待,感觉他的电动车像是飞机刚落地一样,滑翔而来。他从来不说公司规定这样的话,或许多年以前,踌躇满志地投身于快递事业时说过?有一阵,他照常来取件,拿到东西时说,我给你转到另一家公司吧,同样送到的。我也没有在意。几次之后才告诉我,他已经到那个“另一家公司”上班了,原来要在我这里平稳过渡。
无论如何,快递员成为我们生活中密不可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小区门口、单位门外、快递柜前、菜鸟驿站、大街上、小巷里,都见他们的身影,骑着走着蹲着拿着抱着捧着等着,与小车和货物长在一起,和“事业”二字紧密相连。有一天晚上,我路过苏小明的快递点门口,几十辆小车安安静静挨挨挤挤地停在黑暗里,像一群乖孩子。白日的喧嚣完全退去,所有的货物一扫而空,每辆小车的主人不知去往哪里。或许有家的开上小车回了附近自己的家,而小车停在这里的主人都是单身青年,公司提供住处,他们就在卷闸门里面统一入睡了。明天天不亮,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这里,将货物装满自己的小车,用年轻的身体,沸腾起新的一天,将汪洋大海般的货物,变成一簇簇浪花、一滴滴水珠,输送到每个人的手里,而我们每个人都是这货物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不能出错,否则麻烦大大的。而小高那样的年纪,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体力不再充沛,有了某种危机感?大太阳下,我看到一个瘦弱干枯的年轻人,低头蹲在一个单位的门口扫描货物,汽车擦着他的衣服缓慢通过,他浑然不觉。他占地面积如此之小,呈现出极其温顺的姿态,像一张小纸卷,可以卷一卷装入口袋里似的,那样子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他蹲得那么投入,快要融化在地面,整个人仿佛只剩下花白头发的、小小的、万分专注的脑袋。
苏小明也是少白头,有一少半头发是白的,但他毕竟年轻,远没有被这项事业搞憔悴,尽管白发但不显得沧桑。我暂时还想象不到他有朝一日会被快递业务消耗成什么样子,他和自己的事业、公司还在蜜月期呢。
有一天我去菜鸟驿站取快递,排队的人挺多,两个工作人员繁忙地在狭窄深长的小屋里拿取货物。苏小明横着身子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很占地方,满脸沮丧,工作人员顾不上理他。他看到我在排队的人里面,像见到了亲人,伸着脖子说,哎呀姐,你小区一个女的,咋是这样的人哩,我回回给她送货上门,就今天一天忙不过来没送,人家就把我投诉了,要扣我五百块钱哩。我说,你出来说出来说,坐那里头,碍人家事。他站起身,挤出来,小屋里立时通畅了。他站到我旁边的台阶上,鼻尖冒汗,眼里闪着泪花,又把刚才的话叙述一遍。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2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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