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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方如:雪花白(人民文学 2022-02)

方如 人民文学 2023-09-20



方 如
REMEMBER七〇后,内蒙古人,现居山东青岛,为自由撰稿人。二〇〇七年春天开始,先后在《十月》《天涯》《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二百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看大王》(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声铺地》(入选“文学鲁军新锐文丛”),长篇小说《玫瑰和我们》《背叛》。


雪花白(节选)

方 如

人民文学 2022年02期

楔  子
我睡觉,若说睁着眼,的确有点儿夸张,可说始终张着半只耳,却已是最低限度的写实了。没错,警醒,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
那一日,晨光初露,清风徐来,远山、近树、寒潮、冬雪,所有的气息都混在一起,像条河似的在我的耳畔缓翻慢涌,浮去荡来。眼都没睁,我只懒洋洋把身体抻得更长,在这熟悉的气息里继续沉溺,然而几乎与此同时,神经突然绷紧,瞬间紧缩成团,腾空一跃而起,几步我便蹿至围栏后。
他打那片樱花树丛后而来,被一个穿呢大衣的少年拖在手上。拉杆箱上一根行李绳捆着两个小箱子,他被放在顶上那个的里面,正缓步下斜坡,摇摇欲坠却有惊无险,想必是他在箱子里不断调整站位,用体重控制住了平衡。这可着实不易,囚禁他的那个箱子,并不比他本身大多少,容不得多少闪转腾挪。那箱子猛看还算方正,也像是手提箱,细看,箱体两侧,一侧有镂空的网眼,一侧开了扇圆圆的小窗。在网眼里,我看到他雪白的毛发,窗子里,看到他明媚如水的双眸,一汪略深,一汪稍浅。
“那叫异色双瞳。”很小时,我的母亲就告诉过我,同时告诉我的,还有他们与我们的众多不同。
比如他们会定期被水淋,被刷洗,被热风吹,被剪短指甲,被顽劣的人类小孩追逐,甚至欺侮,强吻或强抱。异色双瞳就更惨了,那其实是种病,是眼底的虹膜发了炎,然而人类能比我们看到更丰富的色彩,为讨自己欢心,就在实验室里培育出了异色双瞳的我们;此外,还有不长毛发、皮肤裸露的我们,有超常忍受力,哪怕骨折也不呻吟的我们……
母亲年少时曾有过短暂的做人类宠物的经历,可她从不为自己见多识广而自豪,她常说,此生最觉荣耀的是离开了人类还可以活得那么自在、精彩、气宇轩昂。是的,这是真的,我母亲两个月前去世,活到了这一带所有猫咪罕见的高龄。远处那条总是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不算,我们这整个号称五期的封闭小区之内,全属她的势力范围。所有的猫,但凡长了一根白毛,十有八九是她的儿女或儿女的儿女。虽然去世已近一个月,可关于她老人家的传说,依然足以震慑那些角落暗处里蠢蠢欲动的挑衅者,让我们得以仰仗余威,偷安至今。
“人、猫、狗、鸡、鸭、鹅、蟑螂、蜥蜴……都是大自然的孩子,本该各行其道、各安其命。可愚蠢的人类竟会盲目到自以为是造物主,这太恐怖了,后果不堪设想。老大,你给我记住,那些猫三狗四的过来抢食、抢水、抢地盘,都不算什么,我们最大、最后的威胁来自人类……”
这段时间,域外边地纷争四起,域内兄弟姊妹失和,心烦意乱时,我常会想起我的母亲,想起诸如上述这些她嘱咐过我的事。尤其是遇到他的那个清晨,我是多么希望母亲还在啊,那我的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乱了。之前我当然见过不少跟他一样的作为人类宠物的同类,但却在那天,第一次面临这样的疑问:那么,他算什么?本性不改的远亲,还是已投了敌的仇家?
偷偷给他取了个名儿,叫雪花白。不为别的,只因我的毛发,咳,也是白的,却跟他根本没法儿比。他的那么轻、柔、蓬松、剔透,还泛着耀眼的波光,简直就像盛开在天庭里的云朵,轻轻地、软软地,误落入了这纷扰的凡尘。

1、二弟

凡尘烦心事,我二弟得属头一桩。
就跟母亲所生那窝宝宝里我不是真的老大一样,我二弟也并非行二。母亲首次用“你二弟”跟我提到他,就跟首次认我做“老大”一样突然。
那是在我母亲的最后岁月。
母亲之所以被我奉若神明,从始至终打心眼儿里尊崇,不仅因她子女众多、统辖四方,更因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
“老,真的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儿啊。”
那段时间,每每叫我过去,母亲常要对我表露如此情绪。起初我只本能地尽量回避去看她那已明显浑浊的双眸,可若那样,她那色素沉积导致的黑下巴就要一览无遗了,还有不再顺滑的毛发、隐现在皮肤里的红斑……这全是衰老的标志,全让我没法儿不难过。于是,再去见她,我都尽量凑近她。一则我们虽然目力卓然,但那是远看,看近处可是一片模糊;再则母亲耳力已不济,我不想让她频繁转动耳郭,这不仅消耗体力,更消磨自尊。每次去,我都会带去自己刚捕获的昆虫之类的食物,新鲜的、野生的、母亲曾喜欢过的,希望她好歹能有点儿食欲。但她不吃,也不说为什么。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已绝食。
“别劝我,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到那时相信你也会跟我一样。这就是我们那些来自野外、远离人群的祖先们留下了的最古老、最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啊。生命,归根结底,就是个礼物,是有有效期的,妈妈现在是要到期了,不再吃喝、索取,只是为了能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地离开。”
“离开,去哪儿呢?”
感知到母亲的心思,我的疑问无法自控地喷薄而出了。就活在人类周围,却没做人类宠物的我们,像我母亲这样高寿的猫并不常见,大多流浪猫的平均寿命仅在两年左右打晃。可据说,被人类供养的宠物猫的平均寿命,能有十五年。因此,每当看到周围同类去世,生之脆弱,死之切近,总让我触目惊心。很小我就经历了父亲的离去,那时,我也问过这个问题。
父亲生前威风凛凛,我就没见过他害怕什么。可那个冬天,据说,只因误吞了一根鸡骨头,又是咳嗽,又是拉肚子,父亲整整折腾了两天两宿,最终僵直地死在了一堆废弃的建筑垃圾里。对我的问题,他至死未置一词,把自己最后的气力用在了不断调整卧姿上。我当然懂得,父亲到最后,对我已极度失望,只能不断通过行动对我施压,用行动无比愤怒地指责我的没用,就会胡思乱想,问些让他心烦却又于他全无益处的事。父亲是在用行动清清楚楚地一遍遍告诉我:他怕死,还不想死!
“不知道。”没想到,一向威武自得的母亲,面对我这问题,竟也黯然垂下了头,沉默良久。我终于揣摩出了母亲隐约的心声:“没谁告诉过我,是我自己想的,这是很正常的事吧?一代代的祖先们,不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吗?”但很快,接下来的心声却非常清晰、明确,“死,是任何一个生命都无法回避的事。对我来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吃也吃够了,喝也喝够了,回头再想想自己这辈子,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并且也没什么未了的心愿了,死,真的不算什么。”
“可是,死后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怎么会知道,可这有什么?自己的生命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对眼前这一切,不也一无所知吗?”
“那……那您不怕吗?”
“怕?”母亲的情绪陡然激越起来,波浪般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脊椎,毛发耸动。她终于让她自己的身体,在形态上重又恢复了从前我印象中的粗壮、挺拔,接下来的表达,便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犹疑的味道。“我们猫,天生就是最没安全感的,是不是?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威武的姿态,彼时的母亲已无力维持太久,很快她又萎靡了起来,显得有气无力,但并未就此放弃。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感到自己脊背发热,于是知道,是母亲在用她自己的舌头帮我打理起了毛发。
强忍悲伤,我什么都没再说了,只尽力松弛肢体,尽力去抑制体内奔涌的思绪。是的,这做法,是母亲在我很小时就教会了我的。不仅为干净、皮滑毛顺,为去除不属于自己的让我们深感不安的异味,更为了保持心境的平和。一只猫,一生里会有无数这样的时刻,需要反反复复用带着自己体液和倒刺的舌头,一下下舔舐毛发,以帮助体内奔突涌动的热血一点点冷却、安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周围的世界,那些丰富、细致,甚至只一闪而过的信息,才有可能被我们捕捉、感知得到。
不知你是否知道,我们猫发出声音,只是表情达意的很少一部分。年幼时生活在母亲身边、集体当中,偶尔我们还会通过发声沟通。成年独居后,除非为繁衍后代,否则不再轻易发声,这是每只猫咪保持自尊的必要方式。这自然也是条件所致,毕竟我们没有人类那样的伶牙俐齿,能唇齿舌充分配合,吐字发声千腔百调。然而这并不能影响我们跟外界的联系,躯干起伏、耳朵移动、尾巴摇晃、挥爪扬爪等,我们通过肢体语言表达自己,通过收集丰富的气味和人类感知不到的超声波等信息去理解对方。
此刻,我衰老的母亲竟亲自为早已成年的我梳理毛发。我于是知道,这是母亲即将要跟我谈大事了。
“孩子,妈可以告诉你,妈这辈子,打算逃离人类的家时怕过,第一次生宝宝时怕过,你爸爸死时也怕过,发现自己不再耳聪目明而行动受限时,更是怕过。只是,我从不会因怕就放弃,更不会患得患失。妈妈这一生奉行的信条是:努力向前,努力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你也是,也应该是,知道吗,老大?”
那是我第一次被母亲认作老大。当时的我,并没像今天这样为此坐卧不宁。当时我更多的只是不解、好奇。我没父亲那么英勇善战,脑子里也没大姐那么多奇思妙想,更不像小弟小妹那样总能让母亲开心。我何德何能,被母亲认为可担此重任呢?
仔细想想,母亲夸过我吗?当然了,她最喜欢告诉我,我总让她想起我父亲。训过没?嗯,也训过一次。
那时我两三个月大,反正还生活在母亲身边。那时我们的领地里有棵老榆树,树上住了一窝喜鹊,有天,母喜鹊出门不久,窝里的小喜鹊突然吱哇乱叫。围着那棵树,我不断抻长脖子,前后左右,细细观望。最后实在忍不住,纵身攀缘而上,想一探究竟,结果越爬越高,最后自己都下不来了。
是母亲亲自把我救下来的,据说被母亲用嘴叼下来时,我浑身都散发着浓烈的疑惑味儿,还忍不住要拼命挣脱,回头再往树上蹿。
那时我的母亲还英姿勃发,训我时,浑身毛发奓起,大尾巴跟树上的松鼠们有得一拼。“好奇,得有好奇的资格,就你现在的本领,配这么好奇吗?难怪人类要说好奇害死猫,我们猫的脸,都让你这样的给丢尽了!”
这番教训,至今我铭刻在心,并不断深化。
我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哥哥,小时总在一起学本领:顶着风,用尽全力奔跑;极速奔跑的同时,极速转向,甚至掉头;凭空原地起跳,一触到落脚点,继续顺势发力,再二次起跳;从一个建筑物到另一个建筑物,纵身腾跃,眯上眼睛,去做御风前行的短暂滑翔;从高处俯身跃下之时,适时扭转身体,保证总让有着厚厚肉垫的四只脚掌先稳稳着地……这些本领,哥哥总比我先掌握,体能、智力也明显在我之上。我们常一起撒欢打滚,厮闹追逐,他分享过很多切实有效的经验给我。然而,三岁时,哥哥不幸钻进了人类放置在小区内湖边上的活兽陷阱。那些日子,黑夜白天,我满脑子总响着年幼时母亲训过我的那些话。我知道,陷阱就是人类基于我们的好奇设置的武器。猫生有限,死必然要来,可我决不允许自己像个傻帽儿似的赴死。
“老大,妈信你能做好,至少会比我好。”母亲的头越俯越低,她已开始帮我舔尾巴——我们身上唯一一处既受神经又受自我意识控制的部位;当然,也是最易察觉到心绪的部位。
是的,跟人的滔滔不绝相比,你可以认为我们的表达低级,但别忘了,人还有人云亦云、口是心非等复杂的时刻。我们呢,偶尔出于对他者的善意或对自己的保护,也会希望能隐藏或矫饰心声,但相当困难,心底的万水千山、浪卷波翻,哪怕想掩饰,自己都未曾察觉,就被诸如尾巴的细微颤动泄露了出来,被爱你、熟悉你的同类捕捉到。现在母亲就开始帮我打理尾巴了,其实她是要探寻我对她之前那些叮嘱的反应。
舔了好久好久,母亲才又继续说:“别紧张,真的,妈很放心,因为你不会独自承担这一切。”
就这样,紧接着,母亲跟我提到了二弟。
 
我二弟生得体健貌端,心气儿也高。母亲没讲几句,我就知准是他。见过的,第一次见还很激动,误以为自己那个因好奇而死的哥哥又重生了。当然了,哥哥死时,他都还没出生呢。
“年轻当然有年轻的好处,”母亲告诉我,“可你二弟,还没本事让自己只享受年轻的好处。你不妨多去找找他,他很快就会佩服你、尊重你的。相信妈妈,二弟将是你最好的帮手。”
可我真没用,我辜负了母亲的嘱托。母亲生前,二弟阳奉阴违。母亲死后,除整天催我重划地盘,二弟几乎都不搭理我。
这不,他的气息又近了。
不想被他发现我正躲在人类的窗子前,对着个宠物猫发呆,我赶紧起身离开。他却不依不饶,几步追了上来。我刚才在做什么,二弟似乎根本没发现,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急不可耐的怨气和怒气,全是对我的不满:“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妈那块地盘,不能这么连个说法都没有就留给大姐,大姐她有本事看得住?倒让小妹总去占便宜!这让别的猫看着像个什么样子?真是给咱妈丢脸!” 

2、小妹大姐

猫的世界里,攻城略地,开疆拓土,都是公猫操心的事,母猫因生产频繁,养育儿女占去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我母亲的特别之处也仅在于,她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得特别好,远远好过其他的母猫。
为生存,任何动物的骨子里都多多少少会有领地意识。在我看来,我们猫咪对此的感受是最深的。
从出生到三个多月的时光,我们都是跟母亲、兄弟姊妹一起生活,很幸福,很有安全感。可那以后不久,母亲就会狠下心来,把我们全逐出家门,或自己扭头一去不回,总之,是要让我们独立去面对外面的世界。起初我们是一步三回头,甚至哭哭啼啼、到处寻找,甚至总想偷偷跑回去。再后来,不得不渐渐适应了孤独,适应了独自找食,自己努力开拓、守卫地盘。这个时候,年幼时母亲常讲的关于我们那些生活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的祖先们的故事,便渐渐呈现出了意义。
“为什么必得有自己的领地?”
“因为食物、水,都有限;当然,也为了安全,尤其是像你们这样刚出生不久的小宝宝们的安全。”
“可我们不是大型动物,我们吃不了那么多呀!”
“我们能生的宝宝多,像一只老虎一辈子所生的宝宝数,妈妈不到半年就能达到。要都在一起,早晚不够吃的。”
“那我也不要离开妈妈呀,我保证,以后每次都吃很少,好不好?”
“你们只有离开家,才会真正长大。只有真正长大,才会懂得祖先们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总是有道理的。”
何止领地意识,还有昼伏夜出,还有独立、警醒、谨慎、好奇……这些来自祖先的习性,小时在妈妈告诉我们的故事里像传奇。独立生活后,还不时在我们脑海中重现,充满困顿、疑虑。再后来,就好比我们眼底的蓝膜褪去、身上的胎毛脱落,水到渠成一般,我们长大成年,那些天性一点点被彻底接受了,我们更接受了妈妈与此相关的真知灼见:“是因为自己身上葆有这些源自祖先的天性,我们才得以成为我们自己。”
 
“你们家的孩子太多,看长相当然不一定都能认出来。”多年前,有只瞎了一只眼的三花猫曾告诉我,“可要一遇上个事儿,就能觉出来。这我都细品多少次了,但凡是你们家的孩子,都那么懂规矩,哪像现在有些个年轻猫啊,咳,他们哪还有个猫的样子……”
世风日下,猫心不古,这是很多老猫都常抱怨的。在我看来,其实如今的年轻猫也情有可原。毕竟我们在城市里流浪,跟人生活得这么近,势必要受人的影响。也许每只猫小时都有过听母亲讲故事的经历,然而只有我们的母亲成功地把那些遥远的祖先的样子,塑造成为我们一生不断去膜拜、效仿的对象。我们家的子女,都不仅只关注眼前利益,更懂得责任、传承,懂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拿领地意识举例,这些年,城里人口一直持续剧增,容我们生存的地方日渐逼仄,领地的面积早就没法儿跟祖先相比,不时我们还会遇上诸如领地相交甚至重合这类棘手的问题。这个时候,因为我们有个公正、大度、行事恩威并施的母亲,她总在拾遗补阙地不断告诉我们各种各样的规矩,才让我们一个个最终长成了被那些老猫们推崇的样子。
我们有样子,我们生活的环境才能有样子。此刻,站在小山顶端,远望着眼底这片以我们家族成员为主要居民的区域,我强烈感觉到,自己那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母亲,其实依然无处不在。我知道,此地正因曾有过她,才会至今一如既往地弥漫着安定、和睦的氛围。
 
不得不说,母亲最后所生的那胎子女相对要差些。不知是体力、精力跟不上了,还是所谓“年迈高堂老来儿”的缘故,母亲对他们多少有些宠溺。这并非只来自我自己的洞察,事实也验证了这一点。最后那胎子女离开母亲半年不到,就一个个相继死于非命。小弟小妹,如今已成仅存硕果。
小弟还好,不过有点儿弱。小妹一个女孩,恃宠而骄,常常惹事儿,不时跟公猫撕打成团。当然,她并不傻,她目前所欺负的,仅限我们家族内部亲戚。我生着气、担着心,只暗自观望、保护,心里想着,母亲后来的态度,估计也跟今天的我差不多吧?不错,就如猫生有限一样,教育何尝不也如此?在该学会跟外界相处的分寸时,没得到有效管束,没吃过亏,自以为无所不能,这很可怕,但此时再补,岂是易事?尤其我这样刚被指派来的大哥,直接训诫,恐怕也未见得有效,只能寄希望她早日在现实中适度、适时地跌上一跤,好迷途知返。
然而,姑息日久,怎么她竟欺负到大姐头上去了?
 
我那大姐,生来就是只命运悲催的猫。
她毛发纯白,眼睛则是两抹碧蓝。你可能听说过,这种长相,聋哑居多。加上她下生时过于孱弱,很少动弹,母亲便认定了她的残疾,宣布要永远留她在身边。后来发现她不聋不哑,也没做改变。大姐就这么成了大姐,包括年长于她的我在内,母亲所有儿女,都称她为大姐。
大姐何以总是那么忧郁,落落寡合?很多猫小时不懂,都好奇过,毕竟这在我们这个小区很不常见,大一点儿,便谁都一望即知了——大姐右耳,明显少了一截。那是她终生携带的耻辱标志。
没错,是人类干的。据说大姐五个来月时,曾莫名其妙失踪过,母亲经多方打听,得知她是被人类诱捕了。那之后不久,前前后后一起失踪的猫全回来了,大姐却直到两年多后,才无声无息、不吵不闹地回来。可从那以后,她就永远是如今这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模样了。
她该是我们这里第一批被人类如此处置的猫吧?反正起初大家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渐渐地,小道消息四处流传,都在讲,人又是下迷幻药,又是动刀、动剪子地对他们做下可怕的事。耳朵那儿,不过只是打了个标,最重要的,是此生他们再也不能做爸爸妈妈了。
 
“我可不值得让你浪费宝贵的脑细胞。”大姐还是老样子,瑟瑟缩缩在一棵樱花树下。母亲在时,好歹她还不这么灰头土脸的,现在却脏乎乎像块抹布,本来的毛色都看不出来了。但这也丝毫不耽误她高调表态:“反正我身体也不好,又懒得动,坡底下那里,既然小妹看上了,就归了她吧,我以后再也不下去就是了。”
我不吭声,只是把刚打来的猎物叼给她。说得倒轻巧,像大姐这样不会打猎的猫,基本是靠翻捡垃圾箱,再不就是小区有些好心人来喂食活命。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或因气温骤降,罹患流感致死,或因缺水渴死,或误饮防冻剂,再不就是舔食含大量化雪剂等有毒物质的积雪毒死……每年,超过半数的猫都会在这个季节死去。连我母亲都认为,冬天是我们的劫难,是大自然在对我们做强弱的筛选、必要的淘汰。这时候最重要的,是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争取活下来!大姐竟要在此时主动缩小地盘,留在这坡顶,风大不说,连个垃圾箱都没有,更是从来没人上这儿来喂猫,如此高风亮节,她是不想活了吗?
懒洋洋起了身,大姐不紧不慢撕扯起那只麻雀来,过了好半天,才终于伏下身子,面貌松弛,眼睛眯起,下巴皱缩成团,小嘴尖尖,一小口一小口,认认真真、细细碎碎地吃起来……看到这一幕,我的心不由得一动,瞬间温热、柔软下来。这世上,还有什么动物在吃东西的时候,能像我们这么专注、细致,富有感染力呢?是的,在开吃的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大姐与我是同胞手足。她让我想起了母亲的告诫:“当老大,不是让你训他们、管他们,我们猫,天性是最崇尚自由的,谁都没资格告诉一只猫该怎么活。每只猫都值得有个好妈妈,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爱、哪个都疼。现在,妈不得不走了,让你来当老大,是让你帮着弟弟妹妹,都好好的,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能有个猫该有的样子。”
“你还是多把你那心思用在正事儿上去吧!”
肚子里有了食儿,大姐再表态,气势更足了,浑身上下都朝我散发出一阵浓过一阵的恨铁不成钢的郁闷。“这么多天了,你都在那儿瞎忙活个啥呢?难道妈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人类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吗?难道你就没发现,人这些日子多不正常吗?”
“人?”风打着旋儿,扬起阵阵雪花。站在坡顶风口,顺着大姐的视线,我看向了坡底,愣怔怔、傻乎乎地看向这个刚才在我眼中还是一片安定祥和的小区。

3、瘟疫

大姐脑洞大,众所周知。时不时,她会发些不凡之论。之前我很不喜欢,深究原因也是懒。比起母亲身上那种总是很笃定、很自信的味道,二弟他们那种很激烈又很单纯的味道,大姐身上的味儿太复杂了。非但复杂,变化还多、还快,本来我就不喜欢她,便每每懒得费脑筋细细辨识。彻底改变看法,是去年此时,有次去看母亲,见大姐又正在那儿跟母亲玄乎:知不知道,今年的商业街上为何挂着的肉明显少了?
没错,每年当我们苦熬严冬时,人类也在忙,忙着把大包小裹、各种吃食一趟趟往家里搬。搬得差不多了,就会有那么一天,各自往自家门上贴出长长短短的一条条写满字的纸,然后会有好些日子闭门不出。母亲解释给我:他们那是在庆祝呢,年复一年,人类都要庆祝严寒过去,新的一年开始。至于商家每年冬天都成串成串挂出来的在半空中飘来荡去的东西,早经我的同类们研究、试吃多次,证实是肉无疑了。今年明显变少,我也发现了啊,可为什么呢?大姐的答案是:肉价暴涨了。
只当大姐又在那儿胡咧咧,照旧不理睬,我只顾趴在母亲身边,开开心心打我的呼噜。然而,没一会儿,好好趴在那儿的母亲兴奋不已,斜伸出后腿,不住对我又踢又蹬,显然是在告诫:“长点儿心吧你,闻闻,过来给我好好闻闻,你大姐的解释多有道理啊!”
我一愣,自己都能感觉到瞳孔猛地缩成了一条锐利的长线,然而母亲飘散过来的气味越发激越,指向性也越发明显。那时她还根本都没称我为老大呢,就相当认真地告诉我:“以后,关于人类的事儿,多请教请教你大姐吧。告诉你,她对人类的了解啊,绝不亚于我!”
自此,我开始重视大姐关于人类生活的各种判断,并由她那些断言出发,重建自己对整个人类社会的理解逻辑。就好像母亲告诉了我人类在庆祝,我就会琢磨,虽然人有本事造那么坚固的房子,能隔开潮湿、严寒,有本事造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吃食,搬回家可劲儿吃,归根结底,还不是跟我们一样?也讨厌冬天,也渴望春风拂动,渴望着能在暖洋洋的日光底下撒欢儿打滚儿。大姐告诉我肉涨价的事情,再看着眼前那些个忙进忙出、来来往往的人,我就会萌生出一阵同情。可不是,有啥区别?一个觅食,一个挣钱;一个简单直接,一个瞎折腾、弯弯绕。可弯来绕去,本质还不都是一样?都在努力活,活得更好。人类家里,不冷不热、有吃有喝,不也一样得顶着严寒出门挣钱去?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庆祝完,该出门上班了。可你发现没,今天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他们还躲在家里呢?”
对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赶紧扭过身,朝上再直直伸出一条长腿,然后便不管不顾一阵疯狂舔毛。不能慌,可千万不能发慌,我是得该好好捋捋了,前些日子,没能从母亲离去的情绪里走出来,这两天,又为到底该如何重划地盘犹豫难决,的确有好些天没见这周围有人进出了……哎呀,不对,我突然顿住,刚才我不是还看见雪花白了吗?那个穿长大衣,拖了一堆箱子的少年,是跟在一个提着个大纸袋的中年人身后,风尘仆仆进到他家屋里去的。少年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就被从里屋走出来的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女人紧紧抱住。女人泪流满面,不肯撒手,然而少年到底还是推开她,去把雪花白放出来,还很快去给雪花白拿来食物和水……
“傻小子!就知道你没用!走,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大姐气势汹汹伸出爪子,作势朝我挥了挥,扭头兀自动了身。见我没立即跟上,还烦躁地在前面猛甩尾巴。
 
车库不属于我的地盘,我只在母亲带领下,浮光掠影般巡视整个小区时到过。不只车库,还有小区会所、商业街、广场、内湖……除了湖心岛,我们都去了。记得来车库时,母亲很伤感,她告诉我,她前前后后至少有十几个子女在此丧生,除了严冬,除了误食而中毒,猫咪最通常的死亡方式是车祸,而车库这儿车最多,每天的不同时间总有那么多可怕的车来来去去。“咳,哪能只顾着眼前呢,”带我来车库时,母亲简直是忧心忡忡,“哪能只懂车库里暖和,刚工作过的汽车轮胎、发动机更暖和……”
现在这儿,显然聚集着远远多出以往的猫。未及进去,乐园欢聚的气息已扑面而来。
“大哥!”没想到,竟在这儿遇到了我小弟。被母亲指定为老大后,别的猫顶多对我多些尊敬,只有小弟,每每表现出让人伤感的依恋和亲近,这情绪显然是真诚的。本来是正往外走,见了我,顿时软了脖颈,歪了脑袋,脚步仿佛瞬间迷失方向,只顾腻着我,一遍遍在我身上到处顶、蹭,还把尾巴绕在我的腿上,同时发出热乎乎的叽里咕噜。之前我常见他对母亲如此,现在,我这才六个多月大的小弟已成了没妈的孩子,仿佛要把对母亲的思念全投射给我似的,黏在我身上,他再也挪不动步了。
“看你那个样儿,”大姐气呼呼上前一把推开了他,“难道你没自己的地盘?上这儿干吗?咱妈要在,准能给你气死!”
“我刚搬过来。没事儿的,大姐,真没事儿,这儿现在可好了,可安全了。你看,看那些车,整天整天都那么停着,一点儿都不动了。”小弟解释得急切,可还是无法掩饰理亏,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看着看着,心底的实情到底掩饰不住,被我们感知到了,“我主要……主要也是为了她,喏,在那儿呢,我老婆。”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一辆高高的白色越野车旁有只胖乎乎、圆滚滚的银渐层,也正瞪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我们。见我们去看她,便慌忙扭过头,看向别处去了。
“长成这么个样儿,也给人扔出来了?”大姐的吃惊溢于言表。我倒没觉得怎样,大姐守着母亲过活,极少游历,所见有限,包括银渐层在内,英短、美短、虎斑……这小区什么名贵猫没被人弃养过呢?我们这里,不时有外来猫出现。母亲治理得好,周边野猫轻易不敢涉足,所谓外来猫,基本都是从人类家里被扔出来的。玩疯了,不小心把人家里的小宝宝给抓伤了的,得了病,人觉得花钱治猫不上算的,等等,什么情况都有。
“她妈老了,就被人类弃养了。她恨死了,又想妈妈,就找机会跑了出来。我们刚认识时,她妈刚死。现在,我们的妈妈也没了。”小弟的表达很动情,更加深了我的怜爱,尤其是他又贴过来蹭我,“大哥,等再打猎,过来叫上我好吗?我……我还是不大行,可她……她就要生了啊……”
银渐层一直靠人类供养,自然缺少流浪生活经验,小弟怎么也这么糊涂,要在这样的季节里生宝宝呢?然而我一点儿脾气都发不出,小弟是我母亲最小的宝宝。在我印象中,他还只是个大男孩,竟也要做爸爸了,我是他大哥,哪能不帮他,让他第一次做爸爸就这么狼狈呢?
“就你能瞎添乱!不长脑袋啊你?”大姐却气得不行,“你也不想想,好好的大白天,为什么这儿的车都不动了?”
这下,小弟还有我,也都不动了。不只我们,还有远处的银渐层。车库各处,车底下、车尾厢、轮胎缝隙、犄角旮旯……突然一下子伸出来好多猫咪的大圆脑袋,都亮亮地瞪大了眼睛,满是疑惑,定定地看向了我们。
这是大姐平日最喜欢的效果,每每此时,她都会超常发挥,圈粉无数。可是现在,我已无心留意周围,因为大姐通过气息告诉我们的判断,简直像是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猛捶在我的心上。
“是瘟疫,瘟疫来了!连人类都要怕,都只能躲在家里。”

4、应激

就跟要给大姐做证似的,突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自远及近传来,还伴有刺鼻的气味,仿佛得了急令。撂下众猫,我嗖嗖嗖几步就蹿出了车库,发现无论声音还是气味都更大些,可还是看不到什么。正待继续追踪,一眼看见二弟远远地颠儿颠儿跑来。“是从小区入口开始喷的。”他告诉我,“这次就一个人,每个楼洞都进。可是,这时候就开始灭蚊虫,早了点儿吧?”
于是,我跟二弟一起追随气味而去,一路仰头继续辨识。我发现,这次喷的药跟以往灭蚊虫的药还不大一样。在一栋居民楼旁,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个人背上背了个大罐子,手上提着喷枪,正低头从一个单元门里出来,很快又进了另一个。看着也不大像每年夏天来消蚊驱虫的人,主要是穿得太夸张——雪白一色儿连体服,还连头带眼睛都严严实实包着。
“天高地阔,世界如此之大,难道靠他背那么个破罐子,一路喷喷洒洒,就都彻底消杀了?人类可真搞笑!”
不必回头,我就知准是大姐、小弟。走一路,大姐能教育小弟一路。她自己的气味浓郁,满满都是义愤填膺,小弟的崇拜更是五体投地。然而,没一会儿,大姐竟又沮丧起来,接下来的话里,竟散发出些许无奈:“有什么办法呢?这也算是人类的一种应激反应吧。”
过了,我心想,这你可就说得太过了。我忍不住要回头瞪他们一眼,大姐怎么可以这样来忽悠小弟呢?应激谁不知道?环境突然起了变化,压力过大,很多动物都会在生理上或心理上出现反常反应。我们猫,心思细密、敏感,很多会因此而奓毛、瞳孔散大、呼吸急促,甚至流鼻涕、流口水、拉稀、猝死。人哪可能也有应激?人的神经,至少也比他们造的房子坚固吧?更何况,人多有本事,一遇不适,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换个环境的啊。
 
“哎呀,怎么你们一起来看我啦?太好啦,太好啦!告诉你们,大快猫心,大快猫心啊!”
远远跑来的这个头黑体白的家伙,就是我那小妹。她这一路的兴高采烈,我司空见惯,早见怪不怪。小妹似乎生下来就这样,不仅高兴,难过同样也要大鸣大放,仿佛整个天底下就她一只猫,天大的事儿,都没她自己那点子事儿大。我很不喜欢这种性格,尤其不喜欢女孩如此。母亲当然不这么看,她总喜欢讲小妹如何天性纯良。我先后几任妻子,也都对我这反感不以为然,无论如何据理力争,她们顶多打个哈哈:“是啊,是啊,要能像小妹那样一辈子,才是真正的福分哪。”
今天又让小妹疯癫的,却是件很血腥的事。是“恶魔”,那只大号黑白色哈士奇,不知为何摔在了好好停在小区院里的一辆轿车上,一命呜呼了。
不知恶魔这名字到底谁取的,好像我刚下生时他就在了,从小他就是恐怖的代名词,不仅我,小区里就没不怕他的猫。其实我们小区的狗不少,他们或被人类关在屋里或院子里,每天拴绳子出来遛遛。再不就是被人类弃养,也跟我们一样到处流浪。有时为抢食物,我们会跟流浪狗打架。可像恶魔那样,被人类作为宠物养的狗,吃喝不愁,跟我们的生活几乎没交集,大都根本不理我们。
母亲告诉过我们,像恶魔这样总欺负猫的狗,就是狗里的败类。因为狗是从狼进化来的,天性群居,群居的重要法则之一就是优待弱小。因此,大多狗骨子里都认为,欺负体型明显小于自己的动物,胜之不武,太没素质。
但恶魔就是这么没素质,见我们就追,追上就往死里咬。成年后,我们大都单独行动,狭路相逢,能应对的唯有爪子,无论体力、杀伤力,我们跟狗根本不在同一等级,每每伤亡惨重。自知不敌,有时甚至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被他活活地咬死。
我也曾遇上过一次,好在老天体恤,那次身旁有棵树,反身我就上去了,他还在树下呼哧呼哧朝我龇牙威胁,甚至不断用身体嘭嘭嘭疯狂撞树,久久不去。当时我真吓坏了,那之后好久都噩梦不断。
常听被人弃养的流浪猫们念叨:狗随人相。暗中观察,我深觉此言不虚。恶魔的主人估计在人群里,也是个恶魔。那人皮肤黝黑,五短身材,脖子短粗前伸,肩膀肥厚浑圆,从没见他好好说句话,也跟恶魔似的,总是放开粗嗄的喉咙,狂吼乱叫。加上他不只养了恶魔一条狗,另外还有条纯黑的高大的拉布拉多。每次见到,都是手扯两条狗绳,被两条巨犬前呼后拥,别说我们,路上的行人见了,也都唯恐避之不及。
我最恨的是恶魔欺负我们时,那人竟也在一旁手脚并用,大呼小叫,还不住唆使那条拉布拉多也扑过来。好在那条狗有素质,只默默地蹲那儿翻白眼。恶魔不但欺负猫,流浪狗同样不放过,遇上这种时候,那人就更兴奋了,直着嗓门叫嚣不说,还会跑前跑后帮着围堵。
现在,恶魔这是怎么了?
 
后来我慢慢退进了草丛,我的经验是,人聚堆,不会有什么好事。趴在草丛里,眼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都冲着一侧的高楼指指点点。没一会儿,应该是那被毁汽车的主人,同个穿物业制服的人一起来了。
正乱着,骑摩托车来了两位警察,下了车就忙活着用手机到处拍照,还向众人询问、记录,很快便成了被围绕的中心。围过去的人越来越多,讲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然而那也只是人的热闹。
“那些人说,恶魔是从楼上掉下来的。肯定是有人把他推下来的。”
我一惊,是大姐。刚才教训我和小弟时的笃定已消失不见,无论体态、动作,还是浑身散发的气息,都明显带着疲惫、厌倦。
“真是笑话!”是二弟,他很不屑,一定嫌大姐脏,又不愿让她难堪,就避开她绕到我这边来趴着,“我就不信,什么人有胆量能把恶魔从楼上推下来?除非是他的主人。他那么忠于主人,主人还干这种事儿,脑子进了水了?”
“人的办法可就多了,”大姐根本不在意二弟的态度,理都不理他,只不紧不慢继续向我们发表她的高论,“最简单的,弄点儿药,拌狗粮里喂喂,不就结了?这段时间,瘟疫让人不得不都憋在家,恶魔那么讨嫌、闹腾,惹主人烦了、恨了,想杀了,有什么难想象的吗?人憋久了,不也不正常吗?看看眼前这些,好好说个话儿都不能。哼,都是假厉害、真可怜,看看他们,再怎么吵都不敢靠近,越吵离得越远……”
可不,非但彼此肢体不接触,脸上还都用口罩严严实实遮着。口罩我可不陌生,空气太冷或太脏的时候,见过有人戴,可从没见过人人都戴啊。
说不上为什么,我发现自己此刻的心境更容易跟大姐共情,而没办法像小妹那样为仇家惨死开心。是的,若真是恶魔主人所为,那的确寒心。狗对人啊,投入的感情太深了。别的不说,同样被遗弃,猫相对调整得快,能重新适应环境活下来。狗就太难了,小区里新出现的流浪狗,哪只不毛发脏乱、眼神涣散呢?委屈、失落、哀莫大于心死,他们那实诚心眼儿,经不起人那么亵渎,被抛弃后,想自己独立活下去,很难。
不过若不是被主人所害,而是被周围的人下手,那岂不是更可怕?与人的关系,猫狗本质上是一样的。无论活在人家里做宠物,还是活在人周围,因自我放逐或被放逐而流浪,猫狗的日常无疑都要受到周围的人的影响。现在,他们又将如何对待活在户外的我们这些流浪猫呢? 

5、勇敢

我自知需得加倍小心,尤其是又很快发现,人类比我们还要小心。
首先,那个喷洒药物的人,自此每日上午必来作业。
其次,我很快发现,以前或趾高气扬或养尊处优的遛狗的人,现在经常是在午夜时分,一个人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遛狗。
紧接着,小区里给流浪猫喂食的人也绝迹了。
 
这日凌晨,我竟意外地发现,小弟挤在一群猫里,在朝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女人喵喵叫。
我相当震惊,根本没法接受。我讲过,成年后我们极少再开口叫,尤其我们家的孩子,母亲绝对不允许这样。可如此这般喵喵喵的,并不乏其猫,当然是为了示弱、讨好,都是冲着人的。反正谁都懂得,人最吃这套,如此乞食,猫开心,人更开心。
母亲在时,公猫离家前必得学会打猎,小弟自然学过。可好像他摔伤过,反正胆子小,有次竟被发现去向人乞食,状告到母亲那里,自然没少挨修理。现在母亲刚走,又被我撞上了,震惊之余,倍觉委屈。跟待大姐一样,我也总给小弟送猎物的,且按他主动提出的要求,也带他打过几次猎,只是效果都不好,他太胖,没几下就呼哧带喘的。明明体毛白色居多,在冬日北方枯干萧索的树丛多么惹眼,他倒好,总要夹起尾巴佯作在藏匿。傻子也看得出来,他是在借机偷懒,真让我哭笑不得。然而想到他家里还有临产的银渐层,我反倒送猎物更多、更频了,怕他窘,我还请二弟帮忙去送过。
心情复杂地看着竟又向人类去乞食的小弟,我难过得都抬不起头来。可最后我还是决定先等等,观察观察,看看本该不缺吃少喝的他,干吗还要这样。
未及发现什么,二弟倒怒气冲冲地来了。原来他也发现了我。他告诉我,如今偌大的小区,仅剩这么一个肯出来喂猫的人了,且每次带的食物都不够,据说是不像从前那么好买了。后一项,自然是大姐告诉他的。
受二弟感染,我渐渐也开始了反思。是的,我的确是该有所行动了,这样的时候,天降大任于我,的确该做出些不只是情绪上的,而是来自大脑冷静思考后的决定了。母亲临终嘱咐我带着弟弟妹妹们活出猫的样子来,那时她还不知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若母亲在,她将如何应对?我猜不出,却非常清楚,绝不可能这么坐以待毙。是的,最重要的是活出猫的样子来,之前我对之理解得太狭隘了,只懂送猎物给大姐、小弟等老弱同胞,只懂不让同胞挨饿受冻,要熬过这个格外难熬的严冬,可他们各自都在面对什么?他们各自理解的猫的样子,到底是怎样的……
 
“怎么了?”二弟的情绪陡然变了,瞬间转化成了疑惑、探询。我这才猛然从胡思乱想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眼前竟站着银渐层。
银渐层浑身颤抖,满腔悲愤,正在用跟人打招呼的方式,不停地朝我们喵喵叫。
我和二弟飞快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气息只能捕捉到对方的主要情绪,许多细节还要仰仗熟悉。银渐层非但跟我们不熟,从小生活的环境也大不一样。然而特意跑来找我们,除了为小弟,她还能为什么?我的心蓦地狂跳了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银渐层开始了奔跑,怕我们不懂,还不时回头看我们。跟上她,我们一起跑到了小区的边上,远远已见那排黑色的铁栅栏。以往到这儿,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气味都非常恐怖了,现在却能感觉到,无论车还是人,都少了太多,但却有股浓烈的、新鲜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天哪,是只猫被车撞了!不要,千万不要是我那亲爱的小弟啊!
可那仰面横尸在街头的,不是我小弟又是谁?小弟周身毛发雪白,只有肩头和整条尾巴的颜色是深重的。他晶亮的大眼睛瞪得比平日还要大,还要稚气十足,从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痛苦……瞠目结舌地看着小弟,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就在这个时候,只觉眼前仿若一道白光闪过。是二弟,只见二弟嗖地一下,跃过了银渐层和我,准确无误地腾空穿越栏杆,四肢生风,一路直蹿马路上去了。
作为一只刚刚还在慷慨激昂表达不满,立志要有所作为的正值盛年的猫,二弟已见过多少大阵仗,拥有多少能规避风险的技能和习惯了啊。是的,我能理解,事实上我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小弟活着时没个样子,死去也如此凄惨。是的,我知道那会儿马路上车的确少多了,安全系数高多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条大马路,二弟也是只猫啊,他怎么就那么不谨慎,不四顾旁观一下,就直接冲上去要抢回小弟的尸体呢?
 
你可能知道,我们猫的耳朵有三十二块肌肉,耳郭可随意做一百八十度的灵活转动,听力至少是人类的三倍。可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我好像就没听到撞车声,当然也没听到后来他们告诉我的,据说是银渐层发出来的相当惊悚的嘶鸣。那天,我的思路似乎困在那儿,没能跟上事情的进展。我只记得,后来眼睁睁看着银渐层反身跑向我,又张大嘴朝我叫,可我只看见她一次次张大的嘴,却听不到其中发出的任何声响……到现在,我也只记住了那天的味道,是小弟还有二弟的味道,甚至还有银渐层的。之前在我心目中,他们是多么不同的猫啊,可那天,我第一次发现,他们竟有那么多相同之处。比如,都对活着热情,对死无畏;比如,心中的勇敢,绝不只是无所畏惧,而是明明感到畏惧,却依然没回避、没推诿。
再有就是,那天的色调是温暖的,北方冬日稀薄的太阳,从上至下,默默地打量着我,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为此我痛彻心扉、战栗不已,只觉是母亲来了,在伤心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在责备我。 

6、情缘

母亲对我,一定非常失望吧?
那天的我,是多无能啊!帮我看清这一点的,是二弟和小弟。
那天,马路上,他俩都完成了自己。就像是一束光,足以照亮一生,让他们的整个生命都显得光彩夺目。
不但佩服、羡慕他们,我甚至都嫉妒他们。要是我能那样该多好啊,转念又想,不可以,我不可以这么想的。母亲是在了无遗憾之际,才心安理得离开的。同样,母亲也完美地完成了她自己。而我呢,不久前刚被指认为老大,交给我的任务是带着弟弟妹妹好好过活。我这生命,不要说完成,简直连开始都还没真正开始呢。
我曾是多么自信、多得意扬扬的猫啊。体力好,精神足,经验也够,自己的能力足以让自己活得体面。不仅如此,偶尔还会为同胞施以援手,不过举手之劳的事儿,却相当怡情悦性,更不要说,久而久之,赢得尊重、声望,赢得来自内心的满足感、成就感。然而,这曾让我荣耀的一切,都不足以让我成为老大。要做老大,之前被夸赞的好都是应该的,也是分内的。
然而我已回不去从前那逍遥的日子了。我已答应了母亲,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没可能再去请辞。更何况,既然自己都曾认为自己可以,连试都没试,怎么就能认输,觉得不行了呢?不过只是坐以待毙不行,只怜贫惜弱地到处送猎物这办法不行啊!
那么,怎么才行?我该怎么样再开始呢?
 
接下来的几天,不想再见任何猫,也不想再让任何猫见到我。就像从前患了病或受了伤一样,我知道,我需得躲躲。
领地里,有好长一段干涸的河床。
据说我们居住的这片所谓高档楼盘,最初规划是以小区内湖为中心,辐射到各个楼群,其间都要以内流河相互连通的。想来那该是一派水影波光、鸟语花香的仙境模样吧。想得美,建成后,就连内湖的水都没管好,各个辐射的水道先后被弃之不用,成了如今高低不平,存着积雪、雨水的臭泥潭,以及杂物堆满、杂草疯长的撂荒地。
这其实就跟人对待猫一样,脑子里想着猫咪软绵绵、笑眯眯俯首帖耳与之相爱相亲的美好画面,结果弄一只回家收养,不想却遭遇到了我们的生龙活虎、上蹿下跳,满地掉毛儿,撞瓷器、挠沙发,更不要说生病、衰老。因此,就跟把风景点撂荒一样,不少人就选择了弃养。至今为止,人与我们最常见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收养、弃养。现在,难保他们接下来不会再做更为可怕的事儿,我想,没有哪儿比这儿更适合我静卧面壁,以图破壁了。
 
真的并非故意,然而,这儿倒的确是个观望雪花白的绝佳位置。
之前我总喜欢在一个空花盆里睡。就在雪花白家的院子里,估计花没养活,就连盆一块儿扔出来了。冬天,花盆高,隔开了地面的寒湿,位置又好,能晒到不常露面的太阳。
就是在那儿,我发现,除了那个带雪花白回来的少年,他们家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喜欢猫。估计雪花白也闻出了味道,便不讨人嫌,只规规矩矩守着少年人待着。偶尔不见,也很快就回来了,我分析可能是去排泄,果然,后来透过窗户,我在卫生间里看到了猫砂盆。
他们家住一楼,朝南三扇窗,客厅的最大,还是落地的,看着最方便。另两扇都在卧室,分别是少年和少年父母的。朝北两扇窗,冲着客厅的另一侧和厨房,另一扇便是卫生间。通过卫生间的窗,遥遥可见少年卧室的另一侧。这是个内向的、极不好动的少年,整天整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或坐或卧地刷手机。可也算得上勤快,不对,只是当铲屎官当得勤快。不知是自己特别爱干净,还是担心家中人嫌雪花白的秽物不干净,反正只要雪花白去排泄,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没睡,他都会起身去拾掇。
遗憾的是,少年也只照顾雪花白吃喝拉撒尽责尽力,很少与他亲近,看了那么久,我只见过一两次,他蹲下身去,给雪花白抓痒。其中一次,少年甚至放下手机,和雪花白一起呆呆看向了窗外。那一幕在我脑海中久久定格,非常感慨,想起别的猫告诉过我的,所谓狗随人相,眼前这雪花白和他的“铲屎官”,岂不是更像吗?都是扁平的大胖脸、水汪汪的大圆眼,都比例协调,好看、耐看,也都面目清明、生性冷淡。活到这把年纪,我当然知道,一生中,相貌是不断变化的,尤其常跟谁在一起,尤其彼此磨合得越来越好后,生活节奏渐渐一致,喜怒哀乐慢慢共享,面部神经、肌肉日日做着相同的调度、锻炼,怎么可能会不影响到面目纹路的走向,不会越长越像?
从小到大,我都并非是对外表很敏感的猫,连我都发现了,怎么就没听别的猫讲呢?哦,是了,自己周围包括母亲和大姐在内的大多猫,不是曾被人类弃养,就是遭诱捕,总之全都苦大仇深,怎么可能公正、客观?
说实在的,对雪花白,只初相遇时,我觉得我了解到了明确信息。至今我仍记得那天他混杂在冬日白雪地里的味道,从中我判断出:男猫,跟我年纪相仿,来自我陌生的、从未去过的地方。那以后,虽然他被从猫包里放了出来,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可看有什么用?一扇玻璃,锁住了气味,也隔开了我对他情绪的感知。虽能看到具体的行为,虽然许多肢体语言都是相通的,但具体到不同猫身上,尤其来自我全无经验的远方猫身上,差异还是不小的,是很容易引发误解的。
是的,应该用自己的眼睛、脑子、心灵去揣度、感知,不能再受固有偏见干扰了。
是缘分吧?第一眼看到雪花白,我就有种莫名的好感。盘桓在他家窗下的花盆里时,像猜谜语似的,我总是喜欢抻着脖子去打量他每天的生活。到了河床里这块废弃的估计原是做景观的大石头上,睁眼就能一览无遗。他又成了我排除成见,企图获得真知的课业,成了我眼前一道最能缓解压力、最养眼悦心的风景。
就这么远远近近、兜兜转转地看着、看着,我看见他整天都趴着,不是趴窗前,就是趴在少年脚下或体侧、头顶,极少用身体去接触少年,但位置一定是要在少年睁眼就能看到他的地方。少年也是,很少看向他,但只要看向他,就会久久地看着。这个少年人,他知道不?我们猫只对入侵地盘的敌人,才会那么双目炯炯地直视,为了震慑,更为了避免冲突。雪花白岂能那么回看他的铲屎官呢?他是在以猫的方式回应,抖抖耳朵,或晃晃尾巴。是相处日久的缘故?少年人似乎也懂得,他似乎也并不期望与之四目相视,就那么看、看着,或伸出手来摸摸他,或干脆蹲下来给他抓痒。
就这么一天天,夙兴夜寐地看着,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浮荡起了一股热流,直冲上心际,无论如何去舔毛、舒展身体,都无法遏制。我当然知道,那是感动,心思细敏如猫,感动是多么寻常的事,然而,眼前这感动,却让我惶恐。
是天性,还是自幼的教育?反正我知道这不对!但那一刻,这种感觉却真实地出现了,没法回避,也没法不继续做进一步探究。是的,是我孤陋寡闻,我从没想过,原来猫和人,还可以有这样的相处——彼此不同,也都知道不同,却也并不奢望相同地相依相伴;彼此都并不真正懂得,却能神奇地相互担待,尊重各自独立地相依相伴。
如此情缘,何以得来?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有过更为积极的互动。那该是雪花白年轻时,哪只年轻的猫不好动、好奇、好自由,好逃离封闭的人类房舍呢?当年的少年,他是如何应对的?我不知道,但据眼前这结果推断,正是源于年轻时的作为,他们得以越走越近了,过去的记忆,成了彼此亲情的一部分,成全了他们今天的厮守。他伺候心疲体衰的他,他依赖他的照料,无以为报,便默默陪着他,不远不近、不惊不扰地陪着他。
这陪伴之于少年,只能是一段路。毕竟人的一生,太丰富、太漫长了,雪花白只能是少年此生遇到的众多过客之一。可对雪花白这样的宠物猫,少年,却是他此生唯一的最重要的人,跟少年相伴,他度过了自己完整的一生。
这样的一生,因为被限制了自由,违背了生而为猫的天性。在这之前,毫无疑问是该被我唾弃的,根本入不了我的眼,但此刻我这是怎么了?是要担负的责任让我力不从心吗?怎么我会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抬起了手,我用力张了张自己的爪子,右爪最靠边的那个关节,无论如何都伸不直了,那儿有伤,后背还有一块,我的一位妻子曾告诉我,那儿再也不会长出毛发了。从前,这些之于我,都是类似勋章一般的存在,让我底气十足。可今天,就像比照着二弟、小弟,比照雪花白,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形象不够美。
一时又想起母亲曾告诉过我的,祖先从荒无人烟的大漠出发,不断被人类驯养,其实已改变了许多。比如,曾矫健的四肢、修长的脖颈,已变得越来越短、粗,尤其脑袋,越来越大、萌,当然还有越来越会发细腻、婉转,专门与人类交流的叫声。总之,都是在不断向着能够激起人类保护欲望的形象靠拢。
这些说不清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变化,是不是意味着,失去自由,将是我们的宿命?被我们嘲笑的,过于依赖、顺从人类,大多已失去打猎本领,杂食,甚至连碳水化合物都肯吃的狗,他们的今天,同样也将会是我们的明天?
腾地一下,原地蹿得老高,我一边尽力屏蔽胡思乱想,一边开始了奔跑。是的,奔跑,没本事像匹马那样优雅地挺胸收腹,四蹄带风,我们猫的奔跑,上身紧张,脊背微拱,颈项前倾,多少带点儿探寻的调调。如此姿势,视线受限,难免会撞到什么;如此谦卑,是因自知弱小,撞到,感知到疼,恰好也是有益提醒。我有个妻子,她是因为跟主人玩时,不小心抓伤了主人而被弃养的。她曾告诉过我,人并没他们自己想的那么聪明,却盲目自信,比如,见我们突然如此疯跑,且大多在排泄后,就称之“屎疯”,说我们是排泄过后舒服得在跑酷。这就跟他们见我们舔毛,就认为我们臭美一样,是只看到了表面。其实有时没排泄,我们也这么疯跑,这也是我们源自祖先的习性。没错,为了不要想那么多,世界从来都不会以某个生命所期待的面目出现,活着,就得接受会有自己不喜欢的局面出现。周围有太多我们无法把控的事,我们所能把握的不过只是做好自己,光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如动起来,不如实实在在做该做、能做的事,唤起最根本的本性,虔敬、谦卑地去活,不问结果,只努力对待、享受过程。 

7、邪恶

疯跑途中,竟遇上小妹。
“我就知你准在躲清闲!倒害得我一个女儿家,要去给咱们家出头。”
“出什么头?”我很吃惊,小妹脾气不好是真的,但抱怨这种味道,可是很少能从她身上闻到,今天却浓得呛鼻子。她不搭理我,就带着这种味道从我身旁走过,尾巴高耸,腿好像有点儿瘸,却还是试图如平日一样挺胸仰头,左晃右摇地走,走得很慢,最后消失在了河床里那片杂草丛的深处。
“可能惹了谁了,这段时间,自己的地盘她都不敢待,到处打游击。”给大姐去送猎物,大姐告诉我。
很显然,这两天,没有我稳定的猎物供给,大姐饿得不轻,起来吃东西,颤颤巍巍的,几乎站都站不住。可看着大姐,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小妹。她能得罪谁呢?据说很小时,走路还没走稳当,她就学会了争夺和欺负猫,吃奶向来吃一个、按住一个,别的猫想要碰,看都不看,一巴掌拍过去,从不计后果。当然因此她没少挨母亲惩罚,却也不知怎么搞的,那些惩罚,反倒让她名声大振,别的猫越发对她的欺负敢怒不敢言。当然所遇大都是一奶同胞,慑于母亲威望,也都给些面子。这会儿,她可是终于知道怕了。到底是谁给了她这教训呢?我们家族之外的猫?哼,哪怕就在家族内,毕竟母亲已过世,谁还能总由着她那么无法无天?
那么,她所谓的给家族出头呢?估计是不肯服软,自我美化吧。其实,小妹那种心里只有她自己的猫,能有什么家族意识。
别说她,就是我小时候对家族都不大有感觉。这种心态是很普遍的,而且其来有自。年幼时母亲谆谆教诲的那些祖先故事,年长后,有了一定阅历、见识,再回想,细思极恐。可不是嘛,表面上打出来的旗号是:释放天性,奔向自由,建起独立自主的领地意识。换个角度看,就能看出背地里的基础,不言自明,是抛弃家庭乃至家族,义无反顾,决不回头。因为若要一心奔向自由,这些情感都会是你的软肋、辎重,会让你处处时时受掣肘、有负担。尤其是公猫,若立志承继祖志,岂容心存旁骛、负重前行?
理想状态下的一只公猫,他这辈子最好永远像个小孩子,不断奔向未知,不停喜新厌旧,不住攻城略地……无论内里,还是外在。
这么多年,像个孩子似的,我已如此这般安然度过了大半生。一年一年,不断经历离开,离开了母亲、手足、先后几任妻子,还有一窝窝的儿女。
只偶尔,会有个别的小猫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凑过来,向我发问:“你是不是我爸爸?”再不就是,我自己满腹狐疑:“这家伙怎么小小年纪就身手不凡?天哪,看看他,先让颈椎前倾,再外旋后展,这夸张的预备起跳姿势,怎么这么像我?他会不会是我的儿子,那个刚生下来时,我就觉得他骨骼清奇的儿子?”
这种时候,隔些时日会有那么几次,我感慨、矫情片刻后,很快就过去了。若不是被指认为老大,或许这辈子我都不会意识到其中有问题。
那天,母亲为我梳理毛发,尽管我深知残忍,极力在压制,母亲还是读出了我的心声。难道不是吗?真正让我无法自由的,岂不正是母亲?跟待别的猫不同,这大半辈子,我都没能真正离开她,母亲,还有母亲告诉我的故事、规矩,以及围绕在她周围的我的那些兄弟姊妹,不知不觉,难道不都成了我奔向自由的障碍吗?可这是我的错?似乎也并不全是吧?难道不是母亲她自己不肯退场吗?不时出台规矩,强调自己不容忽视的存在,不时提及家族荣耀,与自己之前的施教主题南辕北辙。尤其年长后,尤其让我做了老大后,这其中的悖论、自相矛盾,让我如何不受折磨?
“有个尺度。”母亲告诉我。我能感觉到她其实也心虚得很,告诉我这层意思,她似乎也很烦乱。默默梳理了好一会儿毛发,母亲的心绪方渐渐稳定。“三代,最多是三代。”她最终明确答复了我,“要知道生你的是谁,跟她学规矩,知道你生了谁,把规矩传下去。”
母亲叹口气,这才又恢复了一贯的笃定和威严,继续跟我解释:“咳,生物圈中,我们猫太弱了,忘记、离开,都是必要的。只有这样,才可能轻装上阵,获得一线生机,活出自己来。”
她终于彻底放了心,我也终于有了平衡这一切的金科玉律。
给我那个患了老年痴呆的老妻送过吃食后,我又去了车库,却没能找到银渐层。去那儿送过猎物多次,已很熟,那儿几乎全是老弱病残。这些日子,估计此地安全的消息不胫而走,又多出不少新面孔来。他们当然知道我是来找银渐层的,但对我的询问,没一个搭茬儿。我于是就把带去的猎物都分给了他们。猫年迈后,牙大都脱落或生结石,再不就是牙龈萎缩或发炎,大都口涎连连,跟以往一样,我得帮他们把猎物逐个儿撕开。
可这次,突然从暗处跳出一只肥大的黑狸猫来,好心好意地拦在我前头。“脏,还是让我来吧。”她的呼吸里有股浓重的类似尿的气味,想来是肾脏不大好了,可动作相当敏捷。见自己做不了什么了,我便退了出来。
 
离开车库,都快到雪花白家窗外了,有只老猫还一直尾随我。跳上花盆,扭过脸去,我目光炯炯直瞪向他:“想干什么?”
他也不闪避,冲着我趴下来,开始有气无力地舔毛。这是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猫,我几乎能闻到他体内内脏已溃烂,是死亡迫近的气息,然而此刻这气息里却有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有种不顾性命也要告知真相的急切。“老大,”终于梳理好自己的情绪,他开始对我有条不紊地诉说,“我比你年长,可我知道你做了老大,有事还得来告诉你。别再找银渐层了,她需要躲起来好好歇歇,才能慢慢恢复。还有小妹,虽然才六个多月大,可将来她也是要做妈妈的,亲眼看到了那残忍的一幕,她也需要好好躲躲啊。”
“到底怎么了?”
“你见过母猫吃自己刚生下来的宝宝吗?”
当然见过。母猫生第一胎时,或是养育子女能力已很差的老猫,若生产后压力过大,或营养不够,都可能出现这种行为。深究起来,这其实源于我们祖先的一种自救行为。毕竟我们太弱小,就如同我们拼命生育是为了种族延续一样。
“银渐层生了?”
“是啊,那可怜的孩子,她是真给吓着了啊!不只她,小弟在时也是,你过去送的那些东西,他们只当着你的面能吃到点儿,你一走,就都让那个坏猫抢走了。小弟被汽车撞死,也是因为银渐层要生了,得赶紧找个安全地方,才铤而走险,想到隔壁小区去看看的。昨天早上,那可怜的银渐层一胎生下五个宝宝,我们都帮她到处藏,可还是没能逃脱那只坏猫的魔爪,银渐层一个个叼着孩子,来来回回都搬了好几次家了,怎么都不行,总让那只坏猫给逮到,威胁她回车库,就为了你能源源不断地往那儿送猎物。最后那次,给小妹撞上了,小妹性子烈,挡在了前头。可小妹也不是对手啊,到底让那只坏猫给咬伤了。当然我们也很想帮忙,可我们哪有本事?你也知道,上车库去住的,都是一点儿能耐都没有,就贪恋那点儿热乎气儿的猫。那坏猫虽然也老了,也没本事打猎了,可她要欺负比她更弱的我们,发现你总去那儿送猎物,她就盯上了,专门去那儿去抢,我们都怕他。你也见到了,刚才你去,谁敢告诉你真相。我们也想过找你,好几只猫都出来找过,可你……你去哪儿了啊……”
“我……我放心离开,是觉得安全没问题,我都了解,可……可那坏猫哪儿来的?”
“湖心岛。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很多年前,母亲曾打跑过一只狸花猫,据说也是被人类弃养的,因为她竟然打开了人类家中的冰箱,偷吃了一条已宰杀、收拾好的鱼。出来流浪她也积习不改,除了偷,就是抢。今年冬天,人都憋在家,没去湖心岛玩儿的了,更没了人去喂猫,她给饿疯了,就拖儿带女搬了回来。”
“现在呢?现在那只坏猫在哪儿?”
“啊?你见过啊,刚才上前撕猎物那只黑狸猫。只要她碰过的东西,我们……谁都不敢再碰了啊……”
我无比震惊,这坏家伙太邪恶了!除了愤怒,我更感到深深的惊惧。是的,我们从不觉得我们同类间的沟通低级,就因为通过气味、超声波,彼此了解到的信息更直接、真实。可刚才那家伙,就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阴险的人一样,已经能够隐藏、矫饰自己内在的心思,刚才我与她打交道,真的一丝一毫不悦都没有,我只感受到了她的好意……现在……不对,现在还在唠唠叨叨告知我真相的老猫,情绪陡然间变了,是那种大限将至般的惊恐,与此同时,那股子尿臊味也飘了过来。
“老大。”她还是浑身都散发着好心好意的轻松味道,缓步走来,跟我招呼。
“你不是我母亲的孩子,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哦?”她有些迟疑,但只顿了顿,就继续友好地解释,“这个称呼,我觉得可以表达敬意,对你,也对你母亲。”
“你更没资格提我母亲。”现在我彻底确定了她的邪恶,不是通过味道,也不仅通过那只对她更了解、更有经验的老猫的反映,而是她的尾巴。那尾巴并没动,但尾尖却在轻轻悄悄极快地抽搐。这是一只猫正在努力克制自己,努力隐忍自己真实情感的标志,这种时候,这只猫随时都可能会发起进攻。
可她没进攻,显然她也已感知到了我的敌对情绪,也还是没有发起进攻。她的情绪甚至突然变得温和、无力,就连尾巴都慢慢耷拉了下来。“没资格的是你,你是公猫,没当过妈妈,我抢了你猎物不假,可我这么老了,自己能吃多少?我啊,我没你妈妈那么有福气,没养出你这么得力的儿子。那么,我的宝宝就不是宝宝了?就不是一条条的命了吗?我生病了,活不了多久了,可我也是当妈的,当妈的就得想办法,让宝宝熬过这个格外难熬的冬天……”
这是她真实的心声,她的气味、肢体语言都让我相信。然而,就在我为此心情变得复杂时,她突然速度极快地隐身在了围栏后。
是有人出来了。
是雪花白“铲屎官”的父母。他们都穿戴齐整,还又是提又是拖地拿着不少行李。在他们步行方向的前方停了辆救护车,这车我当然认识,我曾好几次亲眼见过这样的车,头顶的柱形灯快速旋转闪烁,鸣叫声经久不休。两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下来,直进到楼里去,很快就把病人抬进了车。但此刻“铲屎官”的父母却是拿着行李,默默上了车,来去无声。这是要干什么去?今天一早,我就见“铲屎官”和他父亲一起出了门,那次倒没拿行李,将近正午时分,我还看到他父亲一个人匆匆回来,但“铲屎官”没回来……
我不该在大敌当前时,对人类的行为好奇的。我还在满腹狐疑地目送“铲屎官”父母远去,只觉眼前一阵黑,那家伙凶猛的爪子,已裹挟着风声,直伸到了我的眼前。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2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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