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艺术家颜子聊聊她五年的异地恋与亲密关系
七月的某个周五，一空间里举办了一场特别的活动，一位艺术家公开和自己男友日常的视频通话，在大家的围观下进行一场亲密对谈，他们一个在大陆，一个在中国台湾。因为疫情已经三年没见面，却通过长期的线上交流保持着稳固的关系，这也是捏爆珠艺术小组成立后的首秀。
「在一空间，围观一场亲密对谈」。
在一空间
在见到颜子之前，我们已经在活动的推文上了解了他们的故事，对他们充满了好奇，一个长沙人和台湾男友，相识于大学时的交换经历，疫情之后三年天各一方，每天保持高频率、长时间的线上沟通，在异地恋普遍被认为脆弱和不稳定的今天，他们如何维持他们的感情？他们是怎样的人，有什么特点，他们的感情为什么会这么牢固，以及在一空间这个场域中，他们会聊些什么，会产生出什么奇妙的反应，这是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交流？还是数字时代的赛博恋爱？大概我们都会有着许许多多的疑问，这大概也是某种窥私欲，渴望了解他人的私生活，凝视他们的日常状态，在其中包含了我们自身经验的补充，在对他人的窥视中重新审视了我们自己。
当天一空间里人很多，大家挤在房间的角落里，小心翼翼避开颜子男友的视线，房间里一张床紧靠着墙壁，颜子在床上时坐时躺，看起来已经完全放松，他手机里的东西被投影在背后巨大的幕布上，实际上现场是我们在围观她的手机，有时我们看到介豪“遥远的”影像，有时颜子在众人的围观下看看朋友圈里别人分享的吃喝玩乐，甚至还看到朋友圈里的代购信息（颜子给他点了个赞，然后反手删除），这也许是她生活的一个横截面，是他的日常生活和无数次经历过的画面，同时又明明指向了我们自己，是日常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我们。活动场地一空间藏在一条巷子里，这是艺术家舒楚天和朋友阿文发起的艺术空间，也算P8的老朋友了，一空间地处长沙最繁华的地段，往外面任何方向走两步，就能看见长沙的各种网红地标，五一广场、平和堂、茶颜悦色、文和友，外面的人流络绎不绝，长沙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街上的俊男靓女展示着一座城市最朴素的魅力与生机。而一空间里面我们在围观一个人最朴素的日常。
视频通话
活动从晚上8点开始，一直进行到晚上10点，有人在房间外面走来走去，有人边看边喝酒，当天的活动与我所想象的有所不同，噱头之下，不仅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成分，反倒显得有几分平淡，因为原本颜子说男友是不知情的，我们就想象她男朋友发现的后果，甚至期待她和男友可能发生的争论，像某种电视真人秀，聚光灯下，准备一场半真半假的剧情，这也是人之常情，今年愈来愈多的相亲真人秀，情感节目，大体也是投喂了都市人的此一需求，然而相比起来颜子那天的表现却更能引发我们的深思，在异地恋这个大而无当的框架下揭开了亲密关系的另一面，默契、沟通与无厘头，屏幕上显现着远方的面孔，但大家各在自己的时空情境中活动，有人刚刚吃了午饭，有人可能刚刚起床，一个人抛出来的话头并不能保证得到回应，最后可能连说话的人也不关心了，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试图抽象谈论记忆中与人相处的情境，这些东西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亲密经验，在对话与存在之间，可能更重要的是对面那个人的陪伴，对方“在那里”很重要。
颜子早期的作品
颜子最近的作品
我努力思考一空间的这场艺术展览的性质，这算一场行为艺术吗?可能是的。这是某种后现代艺术吗？也不一定，因为颜子一开始也没有想那么多，更遑论什么去中心化的思路，更不是想颠覆什么，这只是她创办捏爆珠艺术小组想要做的事，在小组成立的公告中她表示要致力于研究各种“打流”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倒是有点后现代的成分。颜子是工业设计专业出身，后来转向视觉工作，最开始的启蒙来自公众号，后来又去摄影媒体做编辑，看她的旧作，已经拍的很好，在我看来颇有马格南风范，后来她愈来愈感觉这些不是她想拍的东西。此后她开始发掘和探索她自己的风格，看她后来的作品，有着极度丰富绚丽的色彩、形象鲜明的人体、近乎疯狂的构图、笼罩着一层张扬的明亮、在此之下暗部消失了，只剩色彩和浓烈的情绪。朋友都惊讶于作品和本人的巨大反差，因为生活中的颜子非常文静，也很热情，她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却有着一口温柔的台湾口音，更强化了她原本的气质。
颜子和介豪
「用沟通弥合距离」。
颜子与介豪
从2017年算起，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异地恋的状态，用颜子的话来说是在“网恋”，那天活动结束后的提问环节，颜子说自己早就习惯了异地恋的状态，甚至会觉得手机架构的虚拟爱情比亲密接触更真实。大约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更需要沟通，更需要坦诚，更需要理解对方。物理上的距离变得触不可及，但心理上其实是互相接近的，一般情侣搂搂抱抱的陪伴，他们需要是的生活上的谅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每天都会坚持通话，有时或持续好几个小时，在一空间活动的那天，她就和介豪早中晚各通话了一次。
相比线下的交往与对话，异地恋面对的是一种技术的语境，或者说需要借助科技手段，所以今天的异地恋和一百年前的异地恋是截然不同的，但在方便、快捷、取消时空限制之外，互联网仍然有着许多缺失，我们无法实时了解到对方此时的状态，以及清晰可辨的肢体动作、声音以及触觉气息的微妙变化，这会让人有某种不真实的感觉，当然现在也有了表情包这样的东西，很多时候面对语境的缺失，可以用它来强化和完善微妙的意义，大概也是因为异地恋，颜子积累了巨量的表情包，因为异地恋不那么容易感受到对方的陪伴，于是就需要双方用更密切的信息来填补空白，比如某天晚上，颜子自己出去玩了，却没有告知对方自己的行程和动态，另一方会因为缺乏安全感而生气，颜子表示这也是一个磨合的过程，同城生活的情侣会很容易的了解对方的动态，在哪里？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的？因而安全感的想象更清晰和明确，刚开始颜子也很自然的忽略这件事，出去玩的很晚，一直不回消息，对方会很生气，据说现在介豪每次遇见这种情况，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以相同的方式来对待对方，每次都效果很好，因为各自很快就会感受到自己以及对方的委屈。
颜子作品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沟通，他们也仍然会有沟通不畅的时候，一个人兴致勃勃的谈论自己的发现和生活中的新鲜事物，另一个人却无动于衷，完全没有get到对方的点。这时候颜子会直接表达出来，会表示生气，平常她也会时时告诉对方自己在干什么，让对方知道自己所身处的环境，这是沟通的基础。在他们的聊天中，有时触及一些三观的问题，颜子常常会抛出一个与自己的观点南辕北辙的看法，看看对方是否只是在附和自己，以及有没有认真在听，在他们那里，介豪总会强烈反对她的“错误看法”。
「问题最后其实都是理解」。
2019年之前，颜子还能去台湾和介豪见面，随后他们的关系也和各种国家大事联系起来，蔡英文当选、两岸关系恶化、赴台自由行暂停，再之后疫情汹涌而来，区域之间的流动变得异常困难，航班一票难求，时代的重大变化波及了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这之后他们彻底成了网恋的状态，到现在已经三年时间没有“见面”，通过网络，三年里，他们的关系反而变得更稳固，对彼此也更加的了解。
2019年暂停赴台自由行
但三年的时间毕竟能发生很多事。
颜子在长沙长大，毕业之后她先在上海，后来又去了深圳、杭州、义乌，最后又回到长沙，她描述起这几个城市的精神，着重提起义乌的生活状态，她在义乌待了两年时间，义乌被称为“世界超市”，也有着被称为“中国直播电商第一村”的江北下朱，作为摄影师很容易找到工作，起初是一个做淘宝电商的朋友找到她，这个契机让她参与进了这个全球化时代物质交换的中心，刚开始她觉得义乌只是一个巨大的港口，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来来往往，到处都是新富起来的商人，据说出租车司机都是会以老板、老板娘称呼你，这大概是独属于义乌的气质，但她会觉得不适应。直到后来一件事让她对义乌的印象有了改观，当时义乌举办了一个春风生活节，期间有许多娱乐活动，作为小商品市场的义乌当然也少了各种各样的生活集市，颜子丢下自己负责的摊位，一头扎进人群中，在这里她见到了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他们都被义乌“世界超市”的名声吸引而来，视觉设计出身的颜子也在这里结识了许许多多的独立设计师。有的人来义乌是为了谋生，有的则期望能在这里获得成功，找到一席之地，最终都被吸纳进义乌开放包容的气质。那一刻让她感觉到了某种归属感，在这个世界的中心，她感觉是一群捣乱的年轻人在创造世界。
而同一时间，介豪在台湾也经历着自己生活的变化，服完兵役，介豪也想过来大陆，并且正式的和颜子商量，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了，但反而是颜子让他慎重考虑，先不急着过来，先在台湾工作一段时间，积累一点经验，这样对他的工作是有好处的。后来颜子说，他们都有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并且有信心，所以不急于一时的相聚。相比于大部分的异地恋情侣，他们的关系之所以格外稳固，大概离不开两个人互相的理解与包容，尽管天各一方，他们有时就会替对方着想。
颜子讲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说那时候特别内向，以至于跟别人说两句话就会脸红，后来她开始尝试要突破自己，比如班上竞选班长，以前那么害羞的她居然会举手参选，现在在工作中她也需要管理自己的一个小团队，有时她会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管人，因为自己对人性不够了解，而这个时候介豪会鼓励他，在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上，介豪总是能先于她预见到事情的发展，这是他们性格与经历的互补。她会感到对方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补充，比如介豪现在是工业设计师，而颜子以前也是工业设计出身的，虽然后来选择了摄影，但仍然保持着对工业设计的热爱，并且在对方身上延续。还有介豪业余玩机车，据说在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接受过台湾一些媒体的采访，这些似乎也是颜子想做的事，想要体验的生活。
捏爆珠的最新活动“看一下我朋友圈”
捏爆珠艺术小组源起于舒楚天和颜子的一个想法，她们想做一个致力于研究“打流”方式的艺术联合，她们为这个小组她们想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最俗套的，甚至想过从她们名字取一两字，比如“楚霸天”等等。后来有天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一个人习惯性地抽了根烟，又随手捏了爆珠，大家一拍即合，不如就叫“捏爆珠”好了！这个随意又趣味的名字也完美符合了她们的艺术理念。继上次亲密对谈活动后，本周日她们会继续进行活动，她们将把自己的朋友圈打印出来，并在周日晚上前往渔市湾分发。此次活动也是她们对探讨数字时代的奇幻这一课题的持续关注。
一开始构思这篇雷达时，我以为文章的点会更多的体现在一空间的那场活动，以及捏爆珠小组的艺术实践，然而采访那天我们聊了许多东西，获得的内容远远超出了原本的设想，此外我也感觉到在这次采访中，介豪是一直隐身的，对他们关系的解读和阐述，他肯定也有一套自己的看法，我也好奇他是怎么想的。回去后重听当天的录音， 回想颜子当天的谈话，既有她与介豪的亲密关系，也有她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她对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看法和经验，似乎因为这个契机而深入了解了一个人，也感觉别人的经历触及了我们自己的内心部分，对我们的生活有着巨大帮助，那天一空间的活动结束后，同行的朋友对这次活动感触很深，因为颜子和介豪的异地关系她深有体会。
颜子和天天在一空间
在现代社会中这样的触动是非常罕见的，因为城市本质上是一个陌生人社会，大多数人都只是一面之缘，匆匆的交汇后再见的概率都很小，更遑论深入的对话和理解，这种特点深入到现代人的语言中，有着巨大分量“爱情”二字，变成了听起来相当含蓄礼貌的“亲密关系”，狂热而无法抑制的情换成理性务实的相对连接，语言和词汇日新月异，而人与人的沟通，人对人的理解却呈现出反向的下降。于是探测一个城市里的人、事、地，深入的了解和触摸他们，感受到这个城市热烈的文化氛围，就成了星球雷达的责任，以及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