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脱口秀主持人的摇滚人生
在我的理解里重金属摇滚带有一种哥特式青春期的感觉,很多人都是在烦恼的学生时代接触到这些叛逆、嬉皮的亚文化,这些东西作为叛逆的养料,或许已经过时了,然而如果它们的精神在我们身上继续延续下去,在后来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可能会催化出一些别样的意义......
初次见到林可老师,身材高大的他外表气质像北方人,与他交谈给人一种稳重而直率的印象,其中还带着点电台人的内敛,以前有朋友形容他“虽人高马大,内心实则文艺清纯”,这是有些混搭的气质,有种矛盾感,这与他的事业和生活是相通的,白天他是电台一档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夜晚他是重金属乐队的暴躁主唱,有着一支和他有一样经历的同好组成的乐队。白天负责制造娱乐和笑声,晚上则表达愤怒与无奈,他用一个稍显烂俗的比喻描述自己这些年的生活状态“白天是面包,晚上是爱情”。他说自己一直能把工作与爱好分清楚,大概也是游走在白天的生活与夜晚的爱好之间的差异,塑造了他的个性与气质。
刚开始确定这个选题的时候,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白天做脱口秀,晚上利用业余时间玩重金属摇滚的湖南广电主持人,有过一面之缘,但还谈不上任何层面的了解,而更多的是带着一种八卦猎奇的动机。电台主持人和重金属乐队的主唱,二者之间似乎有着巨大的反差,前者可以算体制内的工作,而后者则笼罩着一层亚文化乃至地下文化的色彩,延伸出边缘性和反叛的意味。
当时还不了解这个人,只能通过曾经接触过的人和事模糊的想象他所面对的问题和矛盾,在白天和晚上他面对的问题非常不同,我比较好奇工作和爱好这两者之间要如何平衡,以及如何处理这两种环境氛围的差异,这些事情与我自己有关,或者说与我们每个人都有关。
说起来林可老师的人生经历非常简单。本科毕业于湖南大学,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因此他整个的职业生涯都是在广电系统,他说音乐是他晚上的事业,主持人是白天的工作。
入职湖南广电就是因为当时需要人主持一档脱口秀节目,那时候他对脱口秀还完全不了解,他硬着头皮接下了工作,与电台的其他节目相比,脱口秀节目需要和观众产生实时的互动,因此决定了它只能是直播,而大多数时候电台的形式又不能像小剧场或者《脱口秀大会》那样的节目一样直观感受观众的存在,于是他只能面对着空荡荡的演播室和麦克风讲段子,遇到笑点时炸场的也只有罐头笑声制造的音效,这些年他的工作就是重复找素材、写稿、审核直播这样的循环,或许他当年刚刚接手这档节目时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年,大学毕业之后的十余年时间里他的职业生涯都和湖南交通频道的《绝代双椒》栏目绑定在了一起,在这里他从翩翩少年变成了一个日渐圆润的中年人,当然圆润的可能主要是外表,而他的内心世界就像涅槃乐队的那首歌一样,还保留着某种“少年心气”(smells liketeen spirit)。
毕竟重金属摇滚本就带有青春期的气质,很多人都是在烦恼的学生时代接触到这些叛逆、嬉皮的亚文化,曾经有朋友说他中学时代就是整天听着那些重金属、黑金属的音乐叛逆、厌学、顶撞老师,而我的青春期则整天羡慕美国60年代的嬉皮士们,这些东西作为叛逆的养料,现在回过头来看可能已经过时了,然而如果它们的精神在我们身上继续延续下去,在后来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可能会催化出一些别样的意义。
在林可说的白天、夜晚的区分中,晚上作为一个重金属乐队的主唱构成了他的另一段人生。
在许多声称自己在创作音乐的人里,有这样一种,对他们来说音乐是一种标榜自己的手段,他们总是“说”自己在创作,在做着做那,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口头上说的一样也没有得到实践,这样的人可以算作某种骗子,也是因为懒惰、缺乏动力最终没有找到他们的艺术梦想,也没有体验过真正创作时的快乐,反而被一些艺术家、乐手的标签压迫着,眼高手低,生活困窘。
听林可谈到自己过去组乐队的经历,可以看出他有很强的执行力,这点很重要,他想做什么事情就会马上去做,而不是被懒惰和拖延阻挡住脚步。归功于大学时候班上的同学多才多艺,他会弹吉他,同寝室的室友会打鼓,又找了班上的同学做贝斯手,就组成了以他们寝室号命名的第一支乐队“stupid 534”,排练于湖大的教室,演出在各种live house,那时候乐队演一场大概能赚200块钱,分摊到每个人头上聊胜于无,但那时候就是愿意去演,因为希望更多人看到自己,因为有个出专辑开演唱会的梦,大学毕业后,乐队的成员各奔东西,后来他又组了新乐队,然而这些希望被人“看到”的梦早已经不在了。
问起那时候乐队的风格,他略带自嘲地说:“当年姑娘爱听啥,我们就玩啥。民谣也玩,朋克也玩......”。
五条人六首歌。
“BloomInShadow”这是乐队的新名字,中文名叫“暗影中绽放”,成立于2013年,据乐队网易云页面的介绍:乐队原名核爆子弹,2020年找人算了命,遂改名为此,新名字很符合他们乐队现在的状态,当初大学时第一支乐队解散之后,林可并不打算就此结束摇滚生涯,长沙的摇滚圈子很小,他有意结交了一帮喜欢同样风格的乐手,凑在一块组成了现在的BloomInShadow。
如今乐队的五位乐手,除他是主唱外,还有两位吉他手,一位贝斯手,一位鼓手,典型的五条人乐队,乐手们和林可情况差不多,白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或者说谋生的饭碗,除他以外,有人白天是广告业从业者,有人白天给人做音乐培训,教孩子打鼓,甚至还有日语老师。
据他说“晚上”玩乐队是一件比较能标识身份感的事,在白天的工作圈子里有且只有他能做某些事,他会做音乐这件事在朋友中传开后,陆续开始有客户找到他们。他们有段时间以为可以靠音乐谋生了,然后把业余爱好玩成工作,在白天实现自己晚上的梦想,“世界上只有少数人可以在他们的白天实现他们晚上的爱好,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但现实最终告诉了他们这件事:摇滚终究只能是晚上的爱好。他有过挣扎,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觉得自己满身的才华得不到施展,然而后来看到有才华的人越来越多,发现天外有天,才慢慢能够心平气和的看待这个问题,他说自己“老了”,没有以前那么愤怒,于是暴躁的一面现在只留给了乐队主唱。
2019年《乐队的夏天》第一季爆红,很多像BloomInShadow一样深埋地下的乐队,突然走到公众面前,获得巨大回报,但很快滚圈就开始流传一句话叫“乐队的夏天,摇滚的冬天。”,滚人认为靠乐夏火起来的乐队几乎没有摇滚乐队。像BloomInShadow这样的乐队全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支,但重型乐队的处境都比较尴尬,即使是摇滚音乐节上也很少能看到重金属乐队的身影。
林可现在给人的感觉并不悲观和负面。毕竟摇滚也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是一份他还没有舍得放弃的爱好。何况工作和爱好的东西并不冲突,这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在这件事上他和生活中许多同龄人相比要清醒的多,喜欢摇滚这类亚文化的人群很容易陷入一种孤芳自赏的境地,很多人过于愤怒,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工作,随着年龄的老去,只剩下满腹的牢骚和委屈。搞摇滚的人,搞说唱的人,很多都有一个音乐梦,他们希望靠自己玩音乐能养活自己,但大多数的人都食不果腹。所以林可一直只是把晚上的时间留给音乐,白天的精力留给工作,他对着电台演播室的麦克风一坐就是十年,这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用罗曼.罗兰的话叫“朴素的英雄主义”。大概也是因为他知道,“饿肚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打开他们乐队的网易云页面,可以看到六首歌,几乎就是BloomInShadow这些年全部的音乐,他们不是全职做乐队,成员们一方面面临谋生的压力,一方面还要花钱来做音乐,对原创音乐人来说,尤其是乐队,出一首歌的成本非常高,摇滚乐队要出一首原创的音乐,每个乐器就得在录音棚录一两天。做一首歌前前后后可能得花几千块钱,这些费用全部都要乐队的成员自己买单,也没有办法通过live house的演出挣回来,完全是用爱发电,因此每一首歌都倾注了他们的心血。
理性的表达才是高端的叛逆。
鲁迅先生曾经翻译过一本很有名的文集《走向十字街头》,他在后记中提到“左顾右眄,彷徨于十字街头者,这正是现代人的心”,又说自己“年逾四十了,还迷于人生的行路。我身也就是立在十字街头的罢。暂时出了象牙之塔,站在骚扰之巷里”,人生在世或遗世独立于高洁隐逸的象牙之塔或迷惘彳亍在纷繁扰乱的十字街头,前者囿于自己的方寸天地,“不知有汉”,假装看不见生存的艰难与环境的丑恶,而于凭空铸造的象牙塔中怡然自得,后者立于喧嚣嘈杂的十字街头,或仿徨不安,或亦步亦趋的,随波逐流误入歧途,幻化出各样的人生。前者的问题在于自我麻痹,逃避现实,后者的问题在于背叛自己的本心而仿徨迷茫。最好的是又走进十字街头,生活在人群之中,人际之间,又怀着一座自己的象牙塔,人生的风雨来的时候,内心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在音乐以外,林可自己的准则是做好分内的事,不勉强自己去参与那些厌恶的不喜欢的东西,算是一个准体制内摇滚人的生存之道。
对于摇滚延伸出的反叛精神他抱有一种尊敬而审慎的态度,一个对环境充满愤怒的人,也意味着他对环境还充满希望,对世界还有理想,但关键在于这种愤怒要怎么表达出来,而不是通过伤害自己来表达愤怒,“在保持自己愤怒的同时,用理性的方式表达出来,那才是高端的叛逆”。
他有些无奈地说:“人有时候就算对一个事物再愤怒,再不满,也不一定能改变,所以就只能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自己想办法来排解。”音乐就是他的一种排解方式。
谈到乐队下一步的打算,林可表示他们现在准备凑齐八首歌,自费出一张专辑,也许是希望为自己这些年夜晚的事业画上一个感叹号,或者可能就是句号。现在乐手都陆陆续续结婚生子,因为各种琐事或者为了挣钱奔忙,可以凑齐人排练的时间越来越少。“现在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所有的歌或许都要重新录制。”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笔小开支。
只是因为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到以后老了,这段岁月过去了,回忆起来,还可以给孩子看说:“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组乐队,玩摇滚的时候出的专辑。”至少还有个证据,证明你不是在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