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韩系列】社区联合社：农民合作的意义远超出赚钱增收
导语
山西省永济市的蒲韩社区以社区组织、生态种植、留住年轻人而享誉全国。我们此前已用连载的形式推送过蒲韩社区带头人郑冰和团队成员们的口述（见文末“推荐阅读”），今天开始，我们将进一步推送食物主权志愿者对蒲韩社区工作人员的访谈，以从多方面展现蒲韩社区的发展故事。
今天的蒲韩社区覆盖了两个乡镇的43个自然村，其联合社包含了28个合作社，3865个农户会员在8万亩土地上转向多元生态种植，对接了永济和运城的8100个消费者家庭。经过18年的努力。蒲韩社区目前共有5个政府注册部门，其中，联合社在工商局注册，果品协会在民政局注册，永济和运城的2个消费店在工商局注册，农民技术培训学校在教育局注册，全职工作人员共113人，80%以上是35岁以下的年轻人。
蒲韩社区的故事，正面回应了当前全国农村面临几重危机：农业化学化和资本化、农民老龄化、农村生态和可持续性恶化。蒲韩社区在18年的发展历程中，通过农民生活合作进行村庄社会的重建；通过农民生产合作进行自我教育，逐步走向有机农业；通过城乡对接推动消费者合作，进行消费者教育；并在社会改造的过程中吸引了一批年轻人返乡，让农村社会焕发活力。他们如何在组织农民合作的过程中，克服一个一个难题，如何从最初偶然的一次技术培训走向现在的全方位社会改造，我们将在“蒲韩故事”系列一一呈现。
今天推送的蒲韩故事，主要围绕蒲韩社区联合社展开。我们访谈了蒲韩社区种植（养殖）合作社督查王变娥，她也是蒲韩社区核心工作人员之一。王变娥初中毕业，2006年加入协会。加入协会之前，她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关心的都是赚钱盖房子、娶媳妇等家庭（内部的）事务。2006-2008年她加入了手工艺部门，2009-2012年，从事小额贷款项目，2012年至今担任督查和监事长的职位。因为轮岗的缘故，现在她是综合业务部的干事。以下是对王变娥访谈的材料整理。
联合社：生活合作、生产合作并行
联合社的发展历程有几个重要的时间点：1998年郑冰组织了对农民的技术培训；2001年她开始组织妇女活动；2004年成立了农民协会；2006年农民协会更名为果品协会；2007年根据《农民专业合作社法》成立专业合作社，原来果品协会的社员自动成为专业合作社的社员。根据每个村的情况，有时一种作物有两个合作社，例如小麦和柿子合作社，其他的合作社包括苹果、小麦、芦笋等不同种类。当时共成立了28个合作社。2012年《合作社法》有所调整，政策允许成立联合社，同年9月，28个专业合作社在工商局申请注册成立了永济市蒲韩种植专业合作联合社。郑冰是联合社的理事长，李金绒是联合社的法人代表，社长是李金娥。此后，在对是否接受政府资金、合作社是向政府要钱还是自力更生赚钱上产生分歧，有6个合作社退出。现在联合社包括22个专业合作社。每个合作社都有一个法人，联合社的辅导员做了大部分工作。
联合社的服务内容共九项，包括：土壤转化、农资统购、农业技术培训、城乡互动、日用品统购、信用互助、不倒翁互助养老、儿童家长教育中心和手工艺传承。以下简要介绍几项。
l 日用品统购是合作社的一项主要业务，一般情况，日用品一个月统购一次。去年春季统购的日用品包括盐、醋、米、糖块、方便面、伊利牛奶，一次统购了一年的量。仅去年一年，食用盐统购就达28吨，以致当时盐业公司副总经理怀疑下面有销售人员倒卖。总经理的妻子下来调查情况时，就是王变娥接待的。王变娥告诉她蒲韩社区的社员数目和各户购买情况。她觉得蒲韩社区是真的合作社，购买量有那么大，可以考虑把价格再降一些。实际给社员省的钱就是社员赚的钱。联合社夏天为社员统购空调，一次性统购17台，一台省300元，就相当于补贴，社员们非常高兴。
l 农资统购是另外一项重要业务。联合社统购的农资包括生物肥和化肥，没转化的土地用的是化肥。联合社有固定合作的农资厂家，包括山东的中天化和奥利丹。农资统购时，辅导员对不同作物的农资需求做统一记录。他们根据每户的田亩数和作物所处的生长阶段，今年作出明年的预算。（辅导员还能够根据果树挂果的年限估算每年的产量。根据过去几年的市场价格和今年的产量，辅导员还能预测今年的价格。）
此外，针对统购的农资，辅导员会进行后续的回访，询问社员农资使用情况。辅导员将统购的农资和其他产品进行对比，如果社员说统购的农资好，辅导员会了解好在哪里；如果社员说统购的农资不好，辅导员也会将情况反馈回来。联合社总结这些信息之后，再统一反馈。辅导员和农户之间建立了信任，才能合作下去。要让社员讲诚信，辅导员就要以身作则。如果辅导员赢得了社员的信任，社员就会找辅导员合作。辅导员每月都走访各户，有时候没走访到的农户还会自己联系辅导员。
l 农产品统销是合作社统一销售土壤转化后出产的生态农产品。收获的时候，辅导员带上票据去开票，农户签字。领款的时候，辅导员不拿现金，财务对农户直接付款。如果有大的销售市场，合作社也可以统筹销售没有经过土壤转化的土地产出。
农产品销售共有3个销售渠道。首先是社员互换，社员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其次是永济和运城的消费店，永济9个辅导员负责2700户，运城18个辅导员负责5400户，辅导员主要是社员子女，本来就在运城和永济工作，他们对于如何获得消费者的信任需要花费很多的心血。联合社每周四、周五给运城、永济的消费店配送商品。因为消费店的产品销售不会面对大市场，因此联合社不会盲目收购。第三个渠道是城乡互动，今年年初刚刚启动，业务范围覆盖全国，共有27个辅导员，目前这些辅导员仍在在外发展业务，还没有回来。
现在联合社出售的生态产品价格高于市场价30%。但是此前，生态产品的定价更高。2009年联合社推广有机棉花，当时的市场价是3.5元，合作社收购价是4.5元，社员觉得合作社一定赚了更多的钱，才能给比市场价多给1元，因此社员下一年就要更高的收购价。有一户有这样的反应就带动了更多的农户。面对这种情况，联合社教育社员，是不是好的东西就一定要有好的价钱。联合社解释，种植的东西应该首先满足自己用，其次是亲友用，多出来的再想着卖。联合社也让社员认识到种植有机作物是为了土壤好、家人好，这本来就农民应该做的事。如果生态产品的价格过高，老百姓买不起，就只能服务少数有钱人，不能服务更多人，同时可能出现农户不消费自己生产的产品，而是将产品用于出售。有些社员因为担心合作社多收了钱而退出，合作社就先服务其他社员，暂时不管这些人。王变娥说，生产者生产的产品一般不会卖给其他渠道，因为都是一家一户种植，销售的渠道很小，一般也是依赖亲友，不然他们也不会加入合作社。
l 信用服务的具体实施办法如图1。社员借贷时，需持有户口本、身份证和社员证。信贷互助盈利的20%用于补贴老人和儿童等部门。辅导员根据社员的实际情况，决定是否给申请的社员发放贷款。仍以王变娥家为例。王变娥在联合社工作，一年工资2、3万，儿媳妇也在合作社工作，一年收入2万，丈夫种植8亩地，每年收入3、4万，儿子和女儿都在上班，也有自己的收入。每个辅导员都掌握农户的家庭情况，能够分析出农户是否需要借钱，像王变娥家这种情况就不需要借款。
l 土壤转化要求社员必须投入1-5亩的土地，承诺少用或者不用化肥。联合社涉及土壤转化的工作内容包括提供机耕、农业技术培训（请来西北农大的技术老师）、农资。（土壤转化详细内容接下来专门讨论）
土壤转化：保护土地，以农家肥治愈病虫害
2006-2008年，合作社建起一个1000亩的生态园，用来做有机农业。经过一段时间，合作社发现有机农业的标准特别严格，方方面面的要求都很高，因此决定先从土壤转化开始。土壤转化开始时是一户一户进行，并非大面积推广。2008年，合作社建立了一个40亩的青年农场（包括黄河滩和其他地方在内，一共两块地），吸引年轻人。青年农场成为年轻人的试验场地，当时合作社还请了农业局土地站站长李老师作指导。
李老师跑遍了永济市的所有地方，被永济市市委书记称为“永济的活地图”。现在负责土壤转化的李金绒说，她从2006年开始关注土壤转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就跟着李老师到处查看。李老师认为，病虫害的出现很多时候是施用化肥引起的。他发现，种了多年玉米的土地，莫名其妙出现病害，他判断病虫害出现的原因是，分田到户后农户多年未使用农家肥，而化肥等使用过多。当时一百亩地出现的病害都和化肥的使用有关。李老师计算，每个村庄一般有1、2家农资店，黄河滩地多的大村庄，每村有3、4家农资店，这些农药加起来数量相当大。农药就相当于毒品，食品经过人的身体后，内脏就成为消化毒品的工厂。化学农业的危害非常大，要做有机农业，需要人们在思想上发生转变。
合作社选择了青年农场和十几户“种养兼顾”农户做试验。在这一过程中，合作社有意选择养殖时间不一的养殖户进行对比。结果发现，养殖10年以上农户，他的小麦亩产达到1100斤，比用化肥的农户普遍高200斤。土壤转化第一年，青年农场施用了大量农家肥，而农户只能施用少量农家肥，配合使用有机肥（农家肥不够）。结果，当年农户的土地产量不如青年农场。农户使用的农家肥来自于每家每户的小规模养殖（近1000户家中养殖了牲畜），而有机肥（生物菌肥）则是农资统购时购买的。联合社3000名正式社员中，使用农家肥的有1500户，占1/2。除农家肥以外，联合社正在推广“以草防虫”和“以草养地”。开始以草养地之后，原来病虫害最多的6月份，虫害变得非常少甚至没有出现。
李金绒说，小麦成熟的时候，他们到有些刚开始做土壤转化的地方，一家一户地观摩。第一年小麦的产量都很低，最低的亩产只有500斤。有个农户向李老师抱怨，有机农业没法做，产量太低。后来坚持了多年，小麦的产量有了增长，才开始有信心。而且使用农家肥以后，病虫害则减少了，土壤里的蚯蚓增加了。
有机农业刚开始的时候，联合社的收购价比市场价高1元，很多农户跟着做是为了获得更高的利润。联合社发现了这样的问题以后，就开会讨论。土壤转化生产的食品应该先供自己消费，盈余的部分再往外销售。做土壤转化是长远的事，不只要考虑今天的一代人，还要考虑子孙后代的利益。土壤出了问题将后患无穷。最后联合社与农户协商决定，为了保证土壤转化可持续，联合社的收购价与市场价相同。李金绒说，其实农民自己也清楚，五十年代合作社时，食品的口味和现在的很不一样。随着土壤转化的慢慢推广，大家逐步认识到土壤转化的好处。
经过2008、2009年两年时间，2010年蒲韩社区开始在43个村推广土壤转化。已经完成土壤转化的土地有1万多亩，都有监管和记录。在推广过程中，联合社发现，每家每户土壤转化的效果并不相同。联合社挑选、总结了最好的方法向其他社员推广。
联合社以保护土地的原则推广土壤转化。辅导员在推广的过程中增强了信心。果树、小麦、花花草草都有一种语言来告诉人们：打了除草剂的树叶是耷拉的，没打药的叶子特别茂盛，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入社条件：土壤转化、多元种植、合理消费
联合社共有社员3865户，其中1000户多户是非正式社员，每户和联合社发生的业务都各有不同，具体情况和业务量会由辅导员详细记录。社员以土地入股，入股面积为1-5亩。这些土地社员必须同意或者已经进行了土壤转化，同时每亩土地必须配套500元资金，方为1股（股金只享受分红，不计利息），同时规定，每户社员的股份不得超过5股以上。农户入社的条件还包括，必须进行家庭垃圾分类、孝敬老人、不赌博、认真教育孩子、不打骂孩子等。
社员与联合社之间的具体互动，王变娥以自家情况举例说明：她家中共有8亩地，2亩柿子、3亩苹果、3亩风景树。柿子树和苹果树的土地都完成了土壤转化，涉及到联合社的农资统购和农产品销售业务。王变娥的小孙女在儿童私塾读书。除此之外她家还参与技术培训和日用品统购。她家里没有老人，因此不必参与不倒翁业务。此外，因为她家经济条件比较好，所以也没有参与信用互助业务。因此，王变娥家一共参与了联合社的6项业务。这些业务都会记录在档。如果有利润，联合社会根据交易额的量，每3年以实物形式返还。非正式社员不可以享受信用服务。
合作社鼓励社员多元种植，分散风险。从事多元种植社员该加入一个还是几个合作社呢？王变娥说，虽然她家只加入了红薯合作社，但是同时可以享受核桃等方面的服务。这意味着，农户只需要加入其中任何一个合作社，就可以获得全面服务，加入一个合作社就相当于加入了联合社。
在联合社3865户社员中，目前还有1000来户没有上交500元入股费用（今年大部分都会交，因为合作社做的事情不断地影响更多的人），他们是非正式会员。除借款之外，其他服务非正式社员都可以享受。500元土地入股的费用，联合社承诺3年之后一次性返还。根据社员的意愿，返还形式可以是现金或者实物（农资或者家电），一般是现金。
社员入股联合社有两种形式，一是最初的500元土地入股费用，二是流动股金。比如一个社员的苹果卖了5000元钱，他/她暂时不用，就可以把钱放进合作社里。联合社和农资厂家合作要交预付款，社员也可以通过提前上交农资款入股。假如一个社员有10亩地，1亩地的农资是300元，他/她可以提前向联合社交3000元。正式社员可享有3厘分红，买化肥一袋优惠5元，优于非正式会员。
王变娥说，很多人认为农户想加入合作社都是为了赚钱，因此，合作社必须创造利润，没有利润社员就不愿意加入。但蒲韩社区联合社的情况不同于一般的合作社。联合社服务的不仅仅是社员，它还深入社区，工作覆盖范围包括协调妯娌矛盾、夫妻矛盾，帮人找女婿、找媳妇。王变娥认为，联合社结合了公共服务和经济服务。老人服务、儿童服务和技术培训都是公共服务，通过这些活动，联合社和社员建立了一系列的联系。如果一开始做合作社就以盈利为目的，合作社是做不起来的。
联合社引导农民的方式比较特别，也有自身独特的理念，具体情况如下：
第一，鼓励社员正确合理消费，节约下来的钱就是增收的钱。比如农资统购，合作社让社员少花钱，合理消费，还能产出高质量、高产量的农产品。郑冰老师以前碰到过这样的案例：一亩地施150元的化肥就够了，但是农户却要用400元钱的化肥。他们觉得化肥用得越多，产量就越高。这是盲目的，我们就去引导：一个人吃一碗饭够了，吃两碗撑住了，吃三碗肚子就爆炸了。并不是越多越好，一定要合理。节省下来的钱也相当于赚了。
第二，组织起来力量大。联合社为社员统一购买农资，不然农户花了钱，购买的农资却质量不好。蒲韩社区现在有3685户社员，和大的化肥厂合作的时候，他们了解到是跟这么多人合作，也不敢弄虚作假。社员觉得价格是合理的，质量也能得到保证。这就是合作社的意义，并不在于创收多少钱，分得多少利润。
第三，鼓励多元种植。由于种植不同作物的收益不同，地里种什么是社员自己决定的，合作社只提供服务。但是合作社一直在引导社员从事多元种植。王变娥说书本上讲合作社是服务、服务、再服务，在实际工作中她却发现，应该是服务、引导/教育、再服务。最近两年合作社一直倡导多元种植。多元化种植使得虫害变得越来越少，生态环境越来越好。2006年之前，蒲韩社区大部分人都种芦笋，还养活了10个芦笋厂。2006年因为单一种植，芦笋全部出现病害，没有了收获，这些芦笋长都倒闭了。单一种植没有可持续性，这是一个严重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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