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刘强东,和反对996者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在追求个性和自由的时代,马云刘强东依然用上一辈的吃苦思维和简单的成功学逻辑,来回应年轻人对于权利、尊严和工作意义的诉求。这是他们的言论落后于时代语境的原因。
文 | 徐 媛
近日,针对时下热门的“996”现象,互联网大佬们相继表态。
马云在与员工的内部交流中说,“能做996是一种巨大的福气,很多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没有机会。如果你年轻的时候不996,你什么时候可以996?”
这番言论引发网友潮水般的吐槽。随后马云又发声:公司不应该强迫员工“996”,但“年轻人要明白,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几乎同一时间,刘强东在朋友圈里翻出了自己的“过劳”创业史,并强调:“京东永远不会强制员工995或者996,但是每一个京东人都必须具备拼搏精神!”
“996”工作制显然是违背劳动法的,但在我国目前的法治环境下,依然有着强劲的生存土壤。现在大佬们又如此煞费苦心地为“996”辩护和正名,这不禁让人担忧:如果“996”真的成为一种普遍的常态化机制,任凭个人如何跳槽也难以摆脱的“命运魔咒”,那会给个人、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有人联想到了日本这一“负面的借鉴”。
(社会学者李春玲认为日本的“996”实践很失败)
1.
二战后的一代日本人自觉地承担了振兴经济的责任,并为此付出了超常的努力。那时的日本社会到处都是对加班的礼赞,劳动被视为一种无上的光荣。
日本人的集体努力,换来了经济的腾飞。但这种“过劳时代”并没有随之终结。消费主义的盛行,对物质的高欲望,继续鼓动着日本人孜孜不倦地工作;而随后经济泡沫的破裂,又让许多家庭濒临破产,不得不日以继夜地加班,以偿还超前消费留下的沉重债务。
日本的年轻人目睹了父辈们在重债之下的苦苦挣扎,看到他们像勤劳的蜜蜂一样劳碌一生,退休后却无所适从——除了工作外几乎没有其他爱好。这样看似充实、实则苍白的机器般人生,对于富于梦想的年轻人来说,一点都没有吸引力。
日本学者森冈孝二也对“过劳工作”提出了激烈的批评:
“牺牲教育、娱乐、运动和参加社会活动的时间,削减吃饭、睡觉和过家庭生活的时间——以这种方式工作或者让别人以这种方式工作,才是更大的罪恶。”
(图片来源:新京报)
而时至今日,日本的“过劳文化”依然盛行。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非常逼真地展示了日本“社畜”(底层员工)的艰辛处境——
一大早醒来就要面对不断刷屏的工作信息;身兼多职、任劳任怨不说,还要忍受上司不合理的指责,同事的推卸责任和客户的刁难。沉重的工作压力和漫长的劳动时间,压得人喘不过气,以至于看到地铁就有跳下去的冲动。
(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工作强压下,员工过劳死的新闻频频发生,日本政府不得不通过立法来限制加班时间。尽管如此,碍于职场上生存的压力,很多员工依然会“自愿”、“主动”地加班。
当加班成为一个国家普遍的职场文化,成为绵延几十年的工作传统,年轻人就很难通过就业市场的自由选择,来摆脱“过劳”的境遇。加上日本职场讲究论资排辈,新人晋升空间有限,如果不想重复父辈“多年媳妇熬成婆”的道路,他们就要另谋出路。
(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于是,便有了日本的“低欲望社会”。
2.
日本学者大前研一认为,现在日本年轻人,是一个丧失“成功欲和物欲”的世代。
他们不出门不工作,不愿意结婚生子,就算贷款利率很低,也不买房买车,所有的风险和责任都不愿意承担。很多人只打一份零工,维持基本的生存,其他时间则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
日本有一档穷人综艺,拍摄了很多穷到不行的年轻人。其中有个30岁的女孩,辞去了稳定工作,开着车周游全国。她的计划是要为10000个人画速写画。她没有存款,也没有收入来源,食物主要靠路人惠赠,大部分时间睡在车里,有人提供借宿时,才有机会洗澡、洗衣服。
这样的生活看上去既穷苦潦倒,又颠沛流离,但女孩却非常快乐和满足。在她看来,这远比职场上的打拼要有意义的多。
(日本综艺《加油吧,穷人》剧照)
这也是很多日本年轻人的共性选择:不愿意受到世俗成功标准的胁迫,宁可忍受经济的困窘,宁可不婚不育,也不要拼命,乐此不疲地做着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自己认为天下第一重要的事。
(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从个人的选择来看,这是个性的解放,是选择的多元化,是文化的开放和时代的进步;但对社会发展而言,危机四伏:如果大部分年轻人都不愿结婚生子,不愿消费,那么经济发展的动力从何而来?发展所需要的劳动力资源如何解决?日益增多的老年人又靠谁来赡养?
对此,经济学者大前研一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寄希望于日本对下一代的教育,“让孩子们做胸怀大志的人”。
3.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说,人类心灵世界的深刻,是工作的线性表层所无法企及的。
人不是机器,可以昼夜不停地运转。人需要休息的时间,需要私人的空间,有娱乐放松的需要,也有其他的精神追求,也需要不断学习、充电的机会。用马克思的话说,因为人付出了劳动,产生了损耗,所以需要“再生产劳动力”——
用充足的私人时间,尽量满足各方面的心理需求,然后精神抖擞地投入第二天的工作。
所以二战后的欧洲各国,放弃了过往压榨式的“腐朽资本主义”模式,高度重视劳动者工作和休闲之间的平衡。同样是战后依靠国民辛勤努力重建辉煌的德国,员工平均每周的工作时间为34.9小时,比欧盟的平均水平还少1.5小时,与此同时,2017年德国的劳动生产率比欧盟平均水平还高了27%。
但德国并不就此满足。2018年,德国劳工部还做出了一个破天荒的决策:将劳工每周的工时缩短到28个小时。
当然,这是因为德国有先进的技术和管理水平做基础,也有完善的法律保护和福利保障,也与他们严谨、务实、高效率的民族性格有关。但德国的经验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奋斗的方向:比起一味地延长劳动时间,惹得天怒人怨,矛盾丛生,不如想想如何优化管理、提高效率,裁剪掉无意义的工作内容和流程。
(调查显示,德国人的就业满意度达到了90%。图片来源:经济参考报)
伦敦政经学院著名学者大卫·格雷伯在《狗屁工作》中犀利指出:如今人类社会有一半以上的工作都在无意义瞎忙,且情况日益严重。
具体而言,无意义的工作有:
一是为了满足雇主虚荣心而存在的随从工作;
二是“因为其他公司也雇人在做,所以我们也该跟进”的职务;
三是为了修补本就不应存在之问题而出现的工作;
四是为让组织宣扬自己做过哪些事(但可能并未落实)而存在的职务;
五是指派监督一些“实际上并不需要额外监督”的工作。
(图书《狗屁工作》,作者:大卫·格雷伯,图片来源:新京报)
格雷伯的观点引发了很多争议,因为工作是否有意义,因人而异。但这并不妨碍《狗屁工作》获得世界各地读者的共鸣。很多人的现实体验就如格雷伯所写的那样:
“每天都在非常痛苦地干着这种可有可无的工作,无意义地瞎忙和加班。”
关于“996.ICU”,中国很多程序员也在吐槽,他们不是反对加班,而是反对“没有意义、没有明确目标指向的加班”——
因为加班成为了业界规则,不管有没有实际需要,都要执行;因为老板是工作狂,管理层为了表忠心,也要求统一加班;还有的是因为管理效率的低下和工作流程上没有必要的消耗……
总之,个人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多余劳动对于产品和自身发展的价值,也没有得到足额的补偿。
格雷伯说,当一个人长时间从事自己认为“愚蠢又没有意义”的劳动时,内心会产生深刻的愤怒和怨恨感,“一个内心觉得自己的工作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人,又何谈劳动的尊严呢”?随着个体权利的觉醒,反抗也就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
当然,中国的年轻人不一定就会“远离物欲,遁入诗和远方”,毕竟我们暂时还没有日本那样的福利保障,就算不工作,人也不至于饿死。但日本年轻人确实用他们的行动和选择为我们敲响警钟:一个只靠996竞争的社会,遇上高度追求个性和自由的世代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遗憾的是,马云和刘强东这些商界大佬们,依然用上一辈的吃苦思维,用他们个体的奋斗经历,用一种简单的成功学逻辑,来回应现代年轻人对于尊严、权利的诉求和对工作意义的追问。当个体已不再满足于做单纯的工作机器时,他们依然试图用美味的鸡汤,动人的励志故事,空洞的许诺,来为机器们洗脑,希望他们继续撑着、熬着。这也是他们的言论落后于时代语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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