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汀:世界已经存在了很久
诗集《来自邻人的光》(2015)后记
我的写作始于2005 年。那年秋天,我在大学图书馆相继读到里尔克、黑塞和卡尔维诺。那图书馆是一座白色小楼,犹如教堂。我整日在黄岛海边游荡,封闭的个人世界足以容纳自己的心灵。两年间我写了一些诗,它们仍被保存在抽屉里。
到了2007 年夏天,我因为毕业实习前往长沙。此时我浸润在海子的影响里,而在定王台的书店我第一次读到茨维塔耶娃。在那里,我写出了这本集子里的第一首诗,最初定名为《百年孤独》,后来经过斟酌,我将它称为《自述》。
无可避免地,我的十年生涯要求自己,必须按照时间顺序来呈现这本集子。这些年我一边向前行走,一边看着身后的生活凝固为石膏状。我生活过的场所在更迭,从家乡到青岛,再到上海,最后是北京。这期间我读了很多书,如果捡取几个名字,它们可能是戈特弗里德·凯勒、E.T.A. 霍夫曼和诺瓦利斯。所以我的生活,由于它所受的人文影响,无可避免地呈现为一部教育小说。
现在,我的年龄迫近诺瓦利斯的岁数。有时我想起这样的诗句:“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但我的一生,是一个缓慢的、艰难的、从某个虚无之地回归众人之间和历史之中的过程。我的工作是:“试穿它的衣服”,——“它”是“永恒”。我要缓慢地、独自地走向某个青冢;我还有很多话,要等到晚年再讲出来。
2014 年,这本书曾以一个瘦削的外形出现,叫作《明亮的字码盘》。今年,它稍微变厚了一些,并且更换了自己的名字。也许有朝一日,有人看着这本书的封面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叫作“凿壁借光”的古老故事。这是一个巧合,然而我并不抗拒集体潜意识。故事里的那个少年,在历史的转述中已经化为“匡衡抗疏功名薄”。
光源来自童年,来自典籍和梦境。面对如黄灯一般悬着的历史,我想起一些话语,但此刻不再重复它们。随着这本书的成型,我的写作面貌会被短暂地定格一次。感谢我的父亲和母亲,感谢我的友人们,我向他们致意,为了他们发出的光。
2015 年立夏
诗八首
酷暑的中午
酷暑的中午,无法安睡。
迷糊中起身,站到窗前。
为了证实闷热的梦境,
我要长久地注视南方。
忘却的感觉,说不出口,
满眼的绿色走过身旁。
走过巷子,访问邻居,
在苦茶中咽下故乡。
2008年夏
雨
下着雨。有人打着伞出去了,
从我的身体里出去了。
后来雨漫过了家门的台阶,
雨下了三天三夜。
时间从另一个方向溜走。
它抛弃了自己的责任,从来如此;
再没有谁来归还那把伞。
同样地雨水回荡在故乡的房间里,
因为没有别的地方供它贮存。
2009年冬
蓝色之诗
那是我的蓝色。
在一个傍晚,我随着它入眠,
然后梦游似的离开那间海滨书店。
让一位油漆匠来替代我。
让他穿走我的衣服,
把我的思考写在他脸上。
世界,一个透明的玻璃球,
命运的色彩在摇晃。
我无法承认,打翻那蓝色的颜料桶
是我的过错。
我踌躇不定,
踩着三月的节拍,
第一次感到
那是一场空。
2009年春—2011年
梦
总有一天我会死的。
所有的一切会在死亡的那个瞬间,
像水面上的倒影一样开始晃动,
像雨伞一样被收拢。
在梦里,我回到童年公寓的二楼。
我拿出钥匙去开门,却发现开不了,
门锁已经换了。我感到某种懊恼,
仿佛时间的产生原本是一件可以避免的事。
2011年夏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从一个黑暗的房间醒来,起身,
——我莫名地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洗漱,我开始走动。
汽车的声音在墙外轰鸣,
壁龛上佛像的脸色我看不清。
木门的把手发凉。
不知何时我穿上了拖鞋。
邻近的房间,红色的蜡烛没有熄灭。
一个宽绰的仓库在等着我,
堆积着我未结识的物品。辨认标签后,
我明白,自己偶然地占有了它们。
喑哑的冰箱旁边,我触到一个拉索。
卷帘门慢慢上升,这时我记起,
我是一个年轻的商店店主。
出门之前,我注视天花板,
那个简易的吊灯,我愿称之为室内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记得,我们这儿是否曾有过露天的时代。
2013年秋
我熟悉这个小区的老人
我熟悉这个小区的老人,如阅读自己的忧虑。
我每日查看,并记住他们,
不经意间,像幼时做过的众多次练习。
有时,一阵陌生的香气从天上坠落,
进入笔记簿上的确定一页。
而我恰好从城里回来。
呼吸伴随电梯缆绳的摩擦声。
忧虑跟着我回到这一层。
雾气进入了走廊,像墨汁被稀释。
像毛衣包裹着我们,你很难说出那种不适。
他们有他们的真实。
他们涌来擦拭玻璃。外面灯火通明。
一个被训练过的黄昏,进入我们的语音。
我和那么多的幽灵们互相辨认。
城市蒙上了灰尘,如白色雕塑,废弃在童年画册里。
2014年秋
亮果厂
你会在街上出神。
冬日夜晚,一滴灯光坠下,
像硬币落在别处。
你忘记在等的公共汽车。
但它歪歪扭扭地前来,
倾斜如一次漫长的吟诵。
如悲哀,将顺流而下,
贯于往后的那些时日。
古老的城市变得困倦,
陆续关闭它的店铺。
但仍能听到一枚树枝,
或是一片瓦楞的摇晃。
亮果厂的静寂
仿佛从街头被捡起。
一个阴影渐渐形成。
我曾在时间中被凝聚。
2014年冬
我拒绝用契里柯的眼光观看世界
我拒绝用契里柯的眼光观看世界。
他那儿没有时日中的游荡者。
“夜的寒气”,在《恶之花》中,
戴望舒曾如此翻译这个词。
冬日的河边人们正在烧纸,
火光进入空中,如同约伯的患难。
现在由你告诉我,它们恰好是
逝者将要穿上的衣裳。
我想留在这个透明的街区,
但一辆空荡荡的公车正在离开。
重复的生活加深你的印象。
要让温暖的躯体渐渐发凉。
2014年冬
江汀,安徽望江人,1986年生。毕业于青岛理工大学,现居北京。参与发起北京青年诗会,著有诗集《明亮的字码盘》、《来自邻人的光》、《寒冷的时刻》。
[除作者肖像,本辑用图均为乔尔乔·德·契里柯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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