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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琺:工作·想象·妖恠

2015-11-13 朱琺 見山書齋





工作·想象·妖恠

[2015年11月9日朱琺的写作观]


写作不过是诸多日常事之一,我并不信任灵感与激情,而乐意视之为井然的工作。也就是说,我愿将写作嵌入到起居的序列中,就像梵乐希(Paul Valéry, 1871~1945)曾经做到的那样。我希望,有一部部完成的作品与三餐、与有规律的作息,一起组成周而复始的时间,并因为日积月累而变得越来越丰厚,惹人频频回顾。但是要做到这样很难,与其说这是一种写作理念,不若说是素朴的写作理想。须知更多的作者以激动的情绪作为燃料,写下像火焰一样的文字,而非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1923~1985)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所提及与区分出的「晶体」;更多作者自身也宛若焰火,流动不居,呑吐无常,作息难调,率性而为,文字流泻的速度与频度都失律可寻。我也只能是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我反复宣称以晶体为写作目标,却也免不了如火宅一般,须发皆燃,烧着了眉毛,难以脱颖与脱敏,自己拎住头发脱离现场——所以书写的状态就一直跟那混乱而不可期待的现实相贴合,并相互换喻;所以我目前的成果还寥寥不足以数。

虽然我寻求有固定的时间投入与作品产出的写作,想让它成为常规一种,装模作样地混迹在现实之中;但其实,这正是要欲盖弥彰其反常的特征:写作在内容上宜与现实保持貌合神离的关系,甚至就要南辕北辙(我警惕另一方面的可能性,当书写的姿态越是乖张特异于平凡世界,落在笔端的文本却越是与庸常不分轩轾)。「现实」是一个比「日常」更大的词语,几乎能呑噬一切,任何过往存在过的与现有进行中的反现实都会成为现实中不同内设界面的收藏。但它越如此,我却越喜欢在以下维度上使用「超现实」一词。这个曾经锐利与响亮的词语,我视之为一个可以贴身而招摇过市的普泛标签:它可以是忽略平舌与翘舌音的粗鲁与愤怒,它是抵抗现实的盾,更是刺击现实的矛——使得现实不得不凹进去现出一条通道;它也可以是对供人斟饮咀嚼自以为智计的经验之超出、悖离与反讽——使得现实不得不因此而不断增殖;它还可以自以为逾越与凌驾于日常习见之上,自甘边缘,飘浮高蹈,是现实中可以命名为「超」的那些部分。由此三种也是同一种「超现实」,推导出写作中存在着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我认为,这即是很多人所谓的「想象」或「想象力」。这些年来,我开始承认,想象基于现实,生于现象,「现」是「想」的大地与沃壤,亦是结果与叶落(蒂落)所归。而因此,想象就是大地上长起以某个弧度绷紧而有弹性的初生藤蔓,不轻易折腰匐匍,高高地向虚空作出伸展运动的姿态,也许是漫无目的,也许是漫无边际,在微风中震颤。

如果一知半解地援引某些神学的部分框架,来断章取义;那么,任何一枝即使纤弱细小、准备浅尝辄止的藤條,其究极状态都是通天彻地的巴别塔(它也曾被称作世界树、昆仑山、金箍棒)。其间,语言(文字)只是途径本身,可能半途而废中道崩沮,也可能得意忘言得意忘形,但在终点的虚位处,是造物主的权柄。写作由此是要以文本形态来僭越与模仿神祇,「笔补造化天无功」,补,一作能。但在某些时候,我发现,写作者真正能做的十分有限,除去劳作的表象,也就只有「第一推动」罢了,之后的事情,上帝及诸教众神都提供了榜样:在科学昌明的时代里,隐匿在人心之后,不复出焉。

多年以来,我一直汲汲于延展依托那想象藤蔓的地平线。双目所见,双耳所闻,鼻嗅舌舔,一身所寄,显然人力有穷。是以,移植古今智识,攀爬更多的巨人肩膀,成为我写作的方便法门。文献学是我的出发点与归宿。我假装一直在书斋里,像某个寄生类的动物,或者依然还是某条攀援类的藤蔓,企图用书页中的文字重构一种广谱、密集而繁复的博物学(如果其中有人,那可谓是一种广义民俗学),那些纸上的事实不再在现实中发生效能,不受搜索引擎所重视,甚至不曾收录为知识。为了与稍许同好有所区别,不人云亦云,我更倾心其中更遥远更怪异更不值得信任的部分,那些只存在于故事文本中的存在,习惯上,它们被称之为妖恠。同时代人像叶公一样开始饶有兴致地把它们制作成贴纸及其他艺术(品),频频登场,以供耳目之娱,但我在意于时尚中材料的部分,而取径于近朱者赤、近妖者恠的思维,谋求能把我日常规律中的写作,悄悄变成一个以往只在想象中出现过的,庞然的怪恠之物。







飞头蛮


飞头蛮不止以视觉族群的形象,幽暗恠异,残存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而言,他们首先是一个遥远的听觉族群。两千年前,继承秦始皇帝胜利果实的大汉帝国日趋崩坏,一碎为三,稍聚再散,南北纷乱,历史很热闹。就是在那几个世纪里,飞头蛮的消息开始渐次在北方各地蜚声流传。据称,他们生活在地平线的无限南端,汉人所不能履及的所在,在岭南、在交州、甚至,在交州的南方。最早落在笔端的,可能是东汉时候《新论》一书。其中,作者桓谭(36B.C.-35A.D.)把南方长江流域的鼻饮风俗,和越来越南方的飞头蛮都验证为真实。之后,吴国万震的《南州异物志》、晋朝张华(232-300)的《博物志》与干宝的《搜神记》几本书先后都记录了这群禀性奇特的人,但事实上,古代的博物学家们无不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挂一漏万。

依据有限的史料,飞头蛮族的女子脖子上有一丝天生的红线;她们出嫁前后,生命轨迹大不同。这里的「轨迹」并不落在修辞意义上,而是指其真实的行动方式,包括:她们的热情与厮守,跳脱与沉静,她们所能拥有世界之广度与所能驾驭领域之组成……这使得飞头蛮女更加慎重地对待婚姻大事,但并不是逃避。少女飞头蛮们才是更加确切的飞头蛮,她们毫无顾忌地把整个夜空都当作自己的织机、绷子和锦缎;而她们自己成为梭子与编针;至于针脚、襻扣和女红图样,则是那些闪亮的星星,还有夏日的萤火虫、中元夜的露水、以及林中泉流里翻跳上来的鱼尾纹。在她们嫁人之前,鱼尾纹也频频会出现在前辈的表情危言中,她们总是满怀着推人及己的哀伤,或者轻巧的笑,把它们拓印为织锦上的纹饰,成为宿命的人生谶语。

是幽暗的夜色掩护了这些抒情与描写,但偶然的微光可以让人稍稍目睹更具体的怪异事实:在夜空中,飞头蛮的少女们飞舞着,但是,并没有玲珑曼妙的身躯作为铺垫与陪伴,只有一颗颗头颅优游俯仰在幸运观众的视野里。她们摆脱了所有的羁绊,来自重力的与来自欲望的,却保留了梦幻、歌唱与聆听的能力。

问题在于,那些头颅是活的……而且在飞!这就否定了所谓「隐身」在字面上的那个意思。如果有人更加幸运并有先知之明,早早潜伏在一丛夜开花的背后,因此有机会足够凑近某张未事妆容的光洁脸庞,那就可以看见,悬浮在黑暗中的头颅,它两侧的耳朵比常人更大一些,宛如西洋传说中的精灵,或者说,精灵那修长而尖端的耳朵,或许就是对东南部亚洲的这些飞头蛮的一种拙劣模仿;但是,白色精灵们始终都学不会的就是,那些耳朵,就像蜂鸟的翅膀,正在高频地振动着,扇出风,托起纤巧的少女头,让截短的秀发像流波中的水草,在夜风中纷乱成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一张细网。

那么,她们的身体去哪儿了呢?几乎所有的非飞头蛮人总是想询问飞行的真相、原理、规则和其它不为人知的秘辛,总是煞风景。尤其是北方人,如你我。在古籍中,也无一例外地会说到,飞头蛮人每每当黑夜来临,身心就会不再协调,会让人以为病恹恹地,他们的头脑如此剧烈地渴望突破自我的自由,使他们奄然偃卧在床榻上。片刻之后,脖颈上的红线就扩张成为裂缝,时间宛如一枚看不见的利刃,头颅默然滚开,在枕上摇晃两下,耳朵比理智更早清醒,各种流言使动耳肌在笑声中颤动起来。那时候,请一定要把窗户打开,如果不想破坏屋内陈设的话。直至飞头蛮的头从野外归来,脑后带着晨曦,嘴里衔着被露水打湿的花朵;请不要关上窗子。对飞头蛮充满敌意的北方人,曾留诸字简,怂恿人们做各种试验:把窗子关上,把鲜红欲滴的无头脖腔用一张薄纸、一个铜盘、花瓣及其他杂物盖住,把月光下在蝙蝠与猫头鹰之间飞舞的飞头蛮头用捕虫网与粘鸟胶捉起来……无所不用其极。事实上,他们很难真正造成破坏,只是一些纸上狂想,宣泄己所不能的妒意与迷惘,以及一种对待未知事物的防御性好奇。

只有在三国的东吴时期,极少数豪富并且权势炙人的人种收集者宣称拥有活的飞头蛮、〖瓮人〗和〖黄头人〗。譬如封地在嘉兴的名将朱桓,他以武力与这一特殊癖好,而在不同的小圈子中留名。直到他去世一千五百年之后,尚有人带着宣称会说女人话的〖狌狌〗,千里迢迢去到嘉兴,谋求被收购,参见。朱家曾经得到过一个飞头蛮姑娘,充作婢女;文献记载:朱桓因为恐惧和不可理解这一异能,匆匆把人放了;但恐怕这只是防人反复申请访问参观的藉口,因为朱家晚上从此总是留着天窗与狗洞,可知那位南方的女子始终还在,可惜不知其终,更不消说是否嫁人生子,其子孙后代有没有秘密遗传到这种特别的体质——到我这一代,两千年后,我的家族中已经没有一个人会,或者听说过谁会把头摘下来飞了;尽管我小时候,老屋依然开有天窗,门边还有狗洞。

飞头蛮女子一般不轻易许婚,那是因为,一旦她们嫁了人,她们的夜晚就完全不同,只能贡献给 47 33489 47 15792 0 0 2799 0 0:00:11 0:00:05 0:00:06 3071有头颅的丈夫,替他们守候着漫漫长夜中的各种危险——不止是北方人这么恶意地对待过飞头蛮;飞翔的头颅可能遭众生妒忌:混进屋子的蚊蝇、盘踞在床脚的蟋蟀、逡巡在门外的狼和野猪。让一部分获得高度自由的代价是另一部分瘫如死尸,丧失任何自卫能力。当然,摊开四肢身体和奇异的无梦睡眠显得那么无助,需要看护。因此,妻子带上项圈,自此代替母亲承当起责任,夜夜与无头的僵直身躯相伴。她们反复预演着:有朝一日亲人头飞回不来或者在家里寿终正寝时候,长夜那孤苦的、狰狞的、忧郁的与伸手不见五指的一面,这与室外及回忆中的广袤天地,该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呵。

当她们从人妇成为人母,情况会不会由于激素或其他方面的原因有所好转呢?不,那只是无头繁殖成为复数的无头。飞头蛮的生育率因此一直不高,尽管善于飞头的少女并不只热爱山泽草木,她们也渴慕恋情;就像柳枝期望风,风中摇曳的花朵等待着蜜蜂。花前月下,一对对未婚的飞头蛮爱侣之间拥有更多的耳鬓厮磨时间,虽然只限于运动中的耳朵和摇摆中的鬓脚,他们模仿不了两个人——那时候他们没有身体可以相互纠缠;但他们可以模仿一对蛾子、一双飞鸟,也可以安静下来停在水面的浮萍和亭亭的芰荷上变成并蒂莲。

可以理解了吧?婚礼来临,意味着天地缩小到了天花板和地板,继而可能还会挤压成穹庐一般的蚊帐,以及生前平铺、死后卷起尸首的芦席。婚礼之后,当华烛燃尽、洞夜陈旧,他们,一方的红颜衰老和另一方的呒头呒脑,还有多少时间相看两不厌呢?要知道,根据安南古籍《兴化风土记》和《南国地舆志》记载:另一方的飞头,启动方式都与少女们迥异:男人们在婚后使用反座力拋射的方式起飞,好象不这样不能痛下决心、义无反顾似的,在深夜,他们蜷身,像个可笑的圆球,用两只脚上的拇趾插在又大又红的鼻孔里,腿上的肌肉一用劲,头象炮弹一样呼啸而走……

要不要来批判一下男性飞头蛮的恠诞、自私与自我中心主义?他们另有故事,另有天地。人类学家在占婆、高棉、贤豆(也就是印度)诸国的田野中宣称发现过他们的踪迹。至于往北,在传说中贴近地平线有颗北极星的方向上(北极星与地面的夹角即当地的纬度),这些雄性的一夜生动物,夕发朝返,则可能曾经深入到广西与云贵一带探索世界的可能性与他们自己的极限(也许他们还听说了《吕氏春秋》所记载周鼎所鋳饕餮「有首无身」的事迹,那么,此行外带有寻根和访友的目的),却在一千八百年前遭遇了挥戈南下七擒孟获的诸葛亮大军,那些可怜的飞翔者被悉数敲打下来,盛在金盘中,祭献给了江河中的神灵与微生物。由于无知,古代说书人演绎的《三国演义》在这方面语焉不详,但是,有一点小说说到了:那些金盘中的头颅不复能再度振起飞走。即使这样,这依然让北方来的目击者兼猎手们惊诧不已。他们后来反复用一种叫「面」的粉末,堆塑成飞头蛮头的样子,其中,原籍长江流域的人可能更加考究与细心一点,还会塞一点其他物质譬如猪肉冒充脑子。因为雕塑当然更不会飞,后来他们遂把「飞」字去掉了。他们除了将它继续用作祭品,还有就是直勾勾地注视着它那用面做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和失去光泽的面孔,心中充满好奇和莫名的期望。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实在看得饿了,凑上去亲了一口、舔了一下、咬了一记,然后如梦方醒:这「蛮头」真好吃呵。如我们所知,一种早餐食品,冒名顶替,于焉风行天下——只是,没有一个拙劣的仿造物,再能在黑暗中诡秘而香喷喷地飞起来。








穿胸人


每个穿胸人,胸前都穿了一个洞。于是他们被人误认为没有心——如果那洞足够大,而穿胸人的心胸也足够大并且正中的话。穿胸人还往往会被人认为是小心或者偏心,殊不知他们只是把心藏起来了而已。在历史上,博物学家曾以为,穿胸人空洞的胸口是某次突发事件造成的获得性遗传,也就是说,最初时候,世上本无穿胸人,后来有一个人穿了胸,于是他的后代们遂纷纷穿胸,生而穿胸,终身穿胸。其说荒忽,但在古典世界中,不论物种、或者人种的出现,我们的祖先常不以为是「进化」;在想得起来、问得出来、以及记得下来的时候,也不会认为是玄奥莫明的特创——有一个创世主或者神灵以某种莫名之法制造出来的——而主张是可以描述的灵感发明,以及更多时候,是事故与灾难的结果。因此,延展开来说,组成我们这个世界,是劫后余生的各种痕迹与记忆,是如〖嬾婦魚〗这样的寃屈并哀怨、似蚩尤旗那般的错乱而不祥、像精卫鸟一样的愤怒与执着……而穿胸人是其中的一种,将迎面显露着他们每人一个的大窟窿(我们姑且先认为他们坦坦荡荡),让我们把目光从其美媸不一的脸庞上、胖瘦各殊的身段上自然移开,被他们不存在的胸部所吸引;我们难以掩饰的不可思议,便据此为入口,一次次返回历史,去寻求古早那次事故的真相。

最早提示有穿胸人的存在的是《山海经》,但这本恠异之书展开的地图与我们这个星球上现有的地貌之间,实在有太大差别,也许是时间过得太久——我指的不是我们现在所能知道的战国到秦汉间修订《山海经》的无名氏;而是最早有「山海经」这个计划的那些人,最初的《山海经》作者,那些经山过海的双重探险家们,他们从风、土、水,到口耳以及甲金、简帛,先后经历了太多的周折,离我们过于遥远,以至于他们所说的,已经没什么人相信了。

《山海经》有海外南经部分,说到一个叫「臷国」的地方(古代学者考证臷国即是盛国,可是没有人确认,盛国又在哪里)以东,有一个国家叫「贯匈国」,「其为人匈有窍」,那些可怜的人们,「匈」上那个窍洞使得他们的「胸」肌、胸脯、「胸上雪」及其他种种胸肉全都消蚀殆尽了——胸也罢、背也罢,以及从脸的红,脖子的粗,到腿的深和脚的浅,那些写成「月」的,与月亮都没有关系,我们人类并不是从月亮上来的,不是月亮做的骨肉,那个月字旁乃是「肉」的异写。由此可知,古人在写字时,都不忘记要藏肉,化为月光。当然,你也可以说你知道月是肉的隶定,而且匈是胸的古字,但是我不感兴趣。

《山海经》的兴趣不在于奇迹与恠谭,所以信息就此戛然而止。但是很奇怪,最后竟然又啰嗦了一句,大意是:出穿胸人的那个地方有说在臷国的东边哦——因此很多读者都相信今本《山海经》并不可靠,此一条记录可能存在着讹字或者错简。

而后,《淮南子·坠形训》沿习了《山海经》对四方各种奇怪人种及国度的部分知识,也提到了南方的穿胸人,称之为穿胸民,同样语焉不详。东汉后期的经学家高诱注解《淮南子》时,特地指出,那个孔洞从前胸透达后背——想来他也很感兴趣,但也许他并不知道穿胸的始末由来。

以现有资料来看,汉代的《河图·括地图》开始说到穿胸的故事。那可以追溯到大禹时代——要知道,《山海经》也曾被认为是禹和他那位通晓鸟兽鱼虫之语的臣子益的作品——在大禹诛了防风氏之后,防风氏的族裔逃到了南方域外。而上天降了两条龙,成为禹的座骑。大禹乘龙出巡南方,来到了防风族裔的地头,遭到了防风氏两位旧部属的埋伏狙击。大禹安然无恙,而两条龙在狂雷中飞上天去,不复下来。两位暗杀者心知无幸,「以刀自贯其心而死」。但大禹偏不使其如意,弄来不死之药,使其起死回生,却世世代代留下孔洞而活着。

如果这都是真的,那《山海经》不记其贯胸的原因,想来可以理解,原作者或许有着不便流露的恻隐之心,只能用告其阙如、留下空白的方式,闭口不谈当初的酷烈。但我觉得,《括地图》也未必可靠,虽然这种说法曾为魏晋时候张华的《博物志》所因袭。因为晋时代另一位伟大的博物学家郭璞曾引用到《尸子》里的一段话:「四夷之民有贯匈者,有深目者,有长肱者,黄帝之德常致之。」换言之,导致穿胸人穿胸成洞的事故远在大禹之前,甚至要比黄帝更早。

我有另一种思路:还是回到《山海经》中,《海外南经》率先提到的是结胸国。人多以为那只是鸡胸而已,我理解那是前鸡胸后驼背的一种人(背不是《山海经》所关心的部位,胸洞背也洞的穿胸人只以贯胸命名,结胸必亦然),他们与贯胸国即穿胸人形成了截然对比。我原以为,让一个结胸人和一个穿胸人拥抱就万事大吉,丝丝入扣了,阴阳好合,莫过于此。现在想想,这种构思过于简单,没有领会造物的深意,如果真要拥抱,那得三明治式的:即中间一个结胸人,前后两个贯胸人,一带二或许才是天作之合。但这还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无论结胸人驼不驼背,他们多余的胸背也许就是穿胸人失却的那些。一饮一啄,西南民族也多讲究天地间微妙的平衡与报应,他们曾认为,男人两只手心内凹,那是被造物主各剜去了一块肉,所以当男人起了原始的冲动与强烈的愿望,就往往探索想要去与那失去的手心肉联为一体,于是双手摸上女人的双乳。拋开其中对女性(包括女性的柔荑)的漠视与物化不论,这种观念或许与古希腊哲人关于人原是圆球生物的说法异曲同工,甚至说不定同源也未可知:古希腊人认为:造物主怒而罚之,析而分之,有出有入,遂成男女,男女常思结合,乃欲复归原始,重新圆满云云。而我们这里西南民族的说法更轻佻而具有挑情调情的性质,但似乎还不至于下流,因为有付诸索讨夙债与报偿的观念框架。

除此之外,民间故事中也有说两个驼背兄弟的一个母题,一善一恶,善者穷,恶者不仁而为富人,甚至对其同胞都不假颜色,百计剥削,父母均分的遗产全到了他手中。穷兄弟走投无路,黄昏降临,离家出走,进入密林等死。误打误撞,以其笨拙的样子逗乐了来此聚会的山泽精灵,精灵摘下他的驼背不还给他了;富人见其兄弟腰板挺挺地回家来了,人生观也得以扭转,不由羡妒心发作,东施效颦,故意也到深山里,在先前的事发现场有意等候,如法炮制,丑态百出,洋相出尽,过火的表演反倒惹火了精灵,祂们怒起,非但没有妙手摘除驼背,反倒把前一次的驼背贴在了他的前胸,于是这个恶人只好前鸡胸后驼背地回家了,样子像一个鲁迅笔下阿Q笔下画的圆。

我猜测穿胸人与结胸人的遭遇正相类似,最初可能就是这般一爪子掏心挖洞,再一古脑前胸加后背的贴补。早期的精灵或者神祇不带有惩恶扬善的说教性质,故事中出现道德因素也许是被熨平了冲淡了的后出版本。当然,这种假想没有什么实据。不过,关于穿胸人,有过实据么?需要实据么?比之元代人在《异域志》中描绘穿胸人「尊者去衣,令卑者以竹木贯胸抬之」,清代人在《镜花缘》中臆测穿胸人是「歪心疔」和「偏心疽」发作溃烂成洞,虽用祝由科医术移狼心狗肺来而洞补不成云云,谁半斤,谁半两呢?

事实上,若不亲密接触,穿胸人可能很难被识破。这是后来多有人抵达南方,却不再见有穿胸人的原因——因为人类有衣冠呵,穿胸人亦不例外:缺陷可以遮掩,穿胸因此比结胸稍稍幸运一些,或者说更具迷惑性一些,他们想必会穿戴齐整,衣服下面有什么风景,那也只能付诸各种有偏差的想象了。但我怀疑,本着自卑心理,必然还有穿胸人想得更多,而不仅仅是穿上衣服,他们会智计百出,率先发明束胸与文胸,甚至要把那个胸洞填补起来:或许有堆以百货杂物,成为储备空间的,那些穿胸人更适合作魔术师而不是物流快递员;或许有塞陈些书籍与墨水,就此文章锦绣、考场不愁的;或许有旅行家,藉此藏干粮的,饮食将有深意謂,取自胸,纳于腹;保不准还有充实以砂土——其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再用胶水粘糊成一块的。所以,隆胸当源自填胸。我还莫名地想到,说不定那位西施,就是那粘二氧化硅的胶水不牢,常恐脱落,是以颦眉捧心,成为了千古头一号的忧郁美人。原来她是史上最早的隆胸者兼隆胸事故受害者呵。

西施作为穿胸人的可能性,虽也得不到文献的直接支持,但还有一个间接的证据:西施乃越人,交州或岭南那时及以后皆谓百越文身地。而禹之南方域外,《山海经》的海外南,在《交州异物志》中都得到了落实。况且,东汉的杨孚早在与高诱的同时,郭璞与张华之前,就从另一个方向上,说明了穿胸人一种独特的组织原则,在我看来,那些旨在从多维空间探索与人体向度开展的当代艺术,则也起源于此:

穿胸人,其衣则缝布两幅,合两头,开中央,以头贯穿。

这是保留在宋代《太平御览》中的一段《异物志》佚文。学者们大多考证说这是一种民族服饰,叫「贯头衣」,当代还能见于西南民族,由此可知穿胸的真相云云。这个解释语焉不详,牵强附会,误打误撞,别有机杼。贯头与贯胸之间,相差太大,除非,我们把这衣裳当作是对人体的模仿,则贯头衣的奥秘便一览无馀了。一片布中间开洞套头的样式,其实得要把那块布展开来——而这依稀就是一具胸腹间有大洞的身体,就是同一个或另一个穿胸人的模样呵。因此,「缝布两幅合两头」云云,其中或许也有传钞的舛误,其实可能不止是指贯头衣而已,还是穿胸人如何解决胸前空洞的问题。心之不足,头脑来补。早在遥远的过去,穿胸人必已知道脑可能是我们称之为「心中」的,运营着思想,攒集着智慧,沉淀着经验的替代物。所以,他们很可能相互协助,让一个人的头贯穿以填塞另一个人的胸洞,三个人(众人),乃至更多,便依次连成一条委曲的线索,一片弯曲的空间。由于他们各自裸裎相对,心脑相贴,甚至首尾相联,而能构成一个封闭的自足群体,所以,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朱琺 一九七七年生人,籍贯上海金山卫。真名朱旭强,文学博士,大学教员,文献学者,熟悉古今中外的汉文典籍,热爱奇书,多年来以越南汉籍和博物学为主攻方向,曾参与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并将有《越南汉文神话文献集成》等丛书问世。「朱琺」(Giufà)为笔名,典出卡尔维诺所编《意大利童话》。欧亚大陆广袤区域里一系列民间传说的主人公,意謂「聪明的傻瓜」。另有「马达+S+狐猴」、「子不语鸟兽鱼虫」、「中国-移动-李国」等笔名和ID,混迹于豆瓣、天涯等网站。曾好远游,行千里路,长期关注民间传奇,《新京报·徒步行者》二○○六年曾有专版采访。但更多时间用以读万卷书,窝在沪上西南名叫「反动组织王二小酱油铺」的书斋里,不求闻达、闭门造车,《东方早报·海上书房》二○○九年曾有专版报道。习惯于把写作建筑在阅读之上,巧立「中华杜撰学」、「中华附会学」、「中华影射学」的名目,倡导对既有文献传统中的文本进行翻译(汉译汉)、篡改、歪曲、新编与重演种种。自觉追随以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帕维奇、莱姆等当代作家为代表的智性写作即「晶体派」文学路线,自诩形式至上、雅好悖论,戏拟「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文学)青年队」的名号邀集同好。二○○一年起在《钟山》、《作家》、《山花》、《莽原》、《今日先锋》等处发表小说,曾入选「联网四重奏」栏目,数家文学期刊同时推出短篇作品;并在《新京报》、《东方早报》、《文汇读书周报》、《文景》、《艺术世界》、《飞地》、《青春》等报章杂志发表各种不完全学术的文章与诗歌。二○一三年,完成书籍《卡尔维诺与计划生育》(泼先生独立出版,20131月)。二○一四年,完成书稿《安南恠谭》。二○一五年,完成书稿《安南想象:交阯地方的异物、幽灵和古恠》。目前正在进行的写作工作有《一个人的《诗》:《诗经》全本今译》、《泰西有巢氏木处事迹传: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文言译本》、«Petit abécédaire illustré»Piccolo sillabario illustrato,初级拼音图例)中文版两种、《越南所传古早异本《西游记》》(校点整理本)等。



[除作者肖像,本辑用图均为亨利·朱利安·费利克斯·卢梭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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