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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世芬:从“简·萨默斯骗局”说起

刘世芬 文学自由谈 2021-05-15


一个作家,功成名就,如日方中。忽然某一天,她把自己的一部新作,以一个陌生名字投向出版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或许你以为这是一场别出心裁的恶作剧,事实上,这还真是多丽丝·莱辛当年苦心孤诣做的一个“小实验”。

实验结果如何呢?


1919年出生的多丽丝·莱辛,父母为英国人,她却出生于伊朗,出生不久随父母来到南非农场。频繁的迁徙,家境困窘,小小的莱辛不得不早早负起家庭重担。祸不单行,十四岁因眼疾辍学,十五岁离家做保姆,也做过接线员、速记员等工作。她对来之不易的工作十分珍惜,这也直接导致她成为工作狂,间接的作用就是忽略和淡漠了家庭——两次结婚,两次离异。

1954年是莱辛的命运转折年,这一年她获得毛姆文学奖。五年前她离开南非,留下丈夫和两个孩子,携幼子移居英国,最“值钱”的就是行李中的一部小说草稿,这就是不久后出版的《野草在歌唱》。毛姆文学奖只锁定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作家,莱辛恰好“封顶”。一万两千英镑的奖金化解了她生存与写作的困境,再加上以后的《金色笔记》,青年女作家莱辛一路飙升。

多丽丝·莱辛

像许多不甘于在写作道路上循规蹈矩的作家一样,写着写着,莱辛就想玩点儿“花样”了。只不过她另辟蹊径得有些另类——竟玩起了化名投稿的游戏:把长篇小说《好邻居日记》署名“简·萨默斯”投向出版商。

《巴黎评论》记者曾这样采访莱辛:“能跟我们再多谈一点儿你是怎样用‘简·萨默斯骗局’愚弄了评论家的吗?”

莱辛不承认“愚弄”,但她直言“像别的作家一样,我多年来一直想化名写一部小说”。化名投稿之前,莱辛非常审慎地研究了读者调查报告,得到一个意料之中的提醒:新作家们的发表和出版必须仰人鼻息,忍受鄙夷。于是她想亲身尝试。她对此也有相当的自信:“我确信多数作家都有此想法。有多少呢?我们不知道,而这恰恰符合事物本原吧。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打算最终还是要和盘托出的,只是想做个小实验罢了,以此观察评论界和读者反应。”

《好邻居日记》封笔之日,莱辛告诉她的经纪人乔纳森·克洛斯,她想把这当作一位伦敦女记者写的第一本书来卖。他们计划把《好邻居日记》首先投给莱辛以往的出版商,这样才“公平”。在英国,莱辛通常有两个出版商:乔纳森·开普出版社和格拉纳达出版社。经纪人按照莱辛的授意,把书稿发了出去。

开普出版社立刻退稿。格拉纳达出版社犹豫不决,最后说这书“太叫人郁闷,不适合出版”。遭到两个出版商拒绝,莱辛看了看阅读报告:“内容非常傲慢。真的是很傲慢!”

经纪人转投其他出版商。迈克·约瑟夫出版社是莱辛第一本书的出版商,当时的经理菲丽帕·哈里森是一位聪明精干的女性,她看了《好邻居日记》,对莱辛的经纪人说:“这让我想起了早期的多丽丝·莱辛。”这让莱辛一阵“惊慌”——她不想让菲丽帕此时揭开“谜底”。于是莱辛请菲丽帕一起吃饭,对她说:“这就是我的书,你相信吗?”刚开始菲丽帕还有些失落的样子,但接着她真的变得“很喜欢”。她认真倾听了莱辛的全部想法,并兴致勃勃地参与了计划——暂时掩盖真相。

不久,远在美国的克诺夫出版社编辑鲍勃·戈特利布,也猜到了这本书出自莱辛之手。当他得知莱辛的处心积虑,便欣然同意让计划继续实施。于是,大洋两岸的这两家出版公司共同守住了秘密,这让莱辛觉得自己的“计划”非常刺激。倒是莱辛的那些密友,后来收到《好邻居日记》,却没人认出作者是莱辛。这似乎很讽刺。

在欧洲大陆,共有法国、德国、荷兰的三家出版社买下了《好邻居日记》。有一天,莱辛接到法国出版商的电话,告诉她,他们刚刚买下一本书的版权,那个简·萨默斯让他想起多丽丝·莱辛:“你是否帮助过简·萨默斯?”

事件“戏剧”起来,莱辛觉得“捂”不住了:这些明察秋毫的人认出来了!这让她思索:他们辨认出的到底是什么?毕竟莱辛在写作过程中特意改变了风格,“但在这背后一定还有另一种记号,独立于风格”——莱辛这样揣度。这一基础语调,或者语气,到底是什么,从作者的什么地方起源?在莱辛看来,出版商似乎也在倾听、回应一个作家的精髓、基调。

事已至此,莱辛决定实话实说,但请他们必须严格保密:“我们都希望这本书面世时,每个人都在猜想谁是作者。”在正式出版前,研究莱辛作品的专家每人都收到了一本署名“简·萨默斯”的样稿,却没有一个人猜出真正的作者——“所以,结果非常棒!这是天下最好的事了!”莱辛对于这样的保密工作十分满意。

就在公开书的真正作者之前,莱辛还接受了加拿大电视台的采访。记者问:“你觉得将会发生什么呢?”莱辛答:“英国的评论家们会说这本书不怎么样。”果然,作者“简·萨默斯”第一次发表小说,莱辛看到了那些“酸不拉叽的、令人讨厌的小评论”。只是那些来自女记者的文章,能与小说女主人公高度“共情”。同时,“简·萨默斯”还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大都来自非文学界,并且多是由于照顾老人而要发疯的人。还有很多社会工作者对于书的观点正反皆有,但都非常高兴“简·萨默斯”写了这本书。

这样的结果,均在莱辛的意料之中:“我对文学界这架机器已经了解了很多年。我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我知道将要发生在这本书上的所有的事!”


那么,现在来看看《好邻居日记》写了些什么。

隶属于中产阶级的女主人公简·萨默斯,是一位漂亮的、追求时尚的职业女性,在杂志社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没有上过大学,很早就开始工作了。她有婚姻,但没有孩子,不喜欢出国。当她和丈夫一起去国外或出差的时候,回家是最高兴的事。

她的生活枯燥乏味,情感世界自私而麻木,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工作和自身形象。母亲是传统的家庭主妇,不能理解新女性对自我生活品质的追求。姐姐乔治遵循的是母亲的行为范式,以家庭其他成员的生活占据自己,拒绝发展自我的机会,继而影响了整个家庭的健康发展。杂志主编乔伊斯事业有成,然而她的丈夫却以出轨的方式让她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做出选择……书中所探究的老年人的孤独和需求,直击人心,充满了对“女权”的思考。每一次垂危老人的过世都能击中人心:“安妮在子夜以后的某个时刻过世了。她只是停止了呼吸,我想,不,这怎么可能呢!她已经从白天到黑夜,呼吸了那么多年,突然间,没有任何理由,呼吸就停止了。”读者要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会更能理解字里行间不时闪烁的关于人生、死亡、无奈和忧伤的主题,会被书中赤裸裸冷冰冰的现实戳得脊背发凉。

最后,简的生活回归了平静,“我又环顾四周,看看这个安静凉爽、洁白整齐的房间,我知道我独自一人所拥有的那一切数不清的快乐和慰藉,从平常些的和无足轻重的,到熟悉的和珍爱的,都会一个接一个遁入空无之中。”

初试成功,莱辛对“简·萨默斯”简直着迷,意犹未尽:“我应该再写一本!”第二年,莱辛如法炮制,写出续作《岁月无情》,仍由迈克尔·约瑟夫出版社把“简·萨默斯”作为新作家推出:美丽干练的时尚杂志女主编简·萨默斯丧夫后回归平静的生活。她是漂亮、高雅、时尚、事业有成的中年女性,独立,受人尊重,又几乎是一位麻木的人。这时,她意外邂逅了英俊潇洒的医生理查德,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认真的恋爱。两个背负着家庭重担与心灵伤痛的人相见恨晚,却无力厮守。人生的镜像与轮回尽在其中:简在理查德冰冷的婚姻中看到了自己给丈夫造成的苦痛,在优秀的外甥女吉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成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药店认识了一位八十多岁的单身老人莫迪,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最深处的恐惧……纠结的情感让她理解了对于逝去的一切的悔恨,也参透了世事的真谛。整部作品便是简寻找真正自我的旅程:通过结识莫迪、照顾吉尔、邂逅理查德,简才真正从女儿、母亲、恋人三个角色中重新找到了自我。

《好邻居日记》和《岁月无情》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耳顺之年的莱辛已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而此时的英国,上帝被疏远了,多少年凝结起来的浓重的宗教意识淡化了,去教堂做礼拜、受洗礼、忏悔、结婚成家的人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对传统的疏离和信仰的缺失,导致了人们的精神危机,人情淡漠、伦理道德滑坡甚至沦丧,这些历史背景成为多丽丝·莱辛创作《好邻居日记》和《岁月无情》,并呼唤人类相爱和社会和谐的基本调性。

评论界能把“简·萨默斯”当成一个新人,对作品客观评价,不让莱辛继续享用此前的名气利息,这正是莱辛想要的结果。“那种囚笼,每个成名作家都不得不学会居于其中。想要预测评论家们会说什么,实在很容易。”她渴望挣脱名气与标签的囚笼,“不过请注意,标签是会变的。我的就变过好几次。从《野草在歌唱》开始:‘作为作家,她专写肤色屏障、共产主义、女权主义、神秘主义’;‘她写太空旅行小说,科幻小说’。每个标签管上几年。”

莱辛也想以此鼓舞年轻的作家,她懂得年轻作家写作生涯的艰难。她想让他们看到,“他们不得不屈从的某些态度和过程死板机械,与他们是何种人,有何种才华,或者有多大才华,统统毫无关系”。莱辛也想知道,若是自己换一下身份,用第一人称写作,能不能体验到解放,能否自由地以从未尝试过的方式进行创作。这让我们看到一个勇于探索的莱辛,不甘心被盛名所累,而是想要以一个陌生渠道试探一个全新样式。她也明白这里存在风险和不确定性,所以莱辛的“简·萨默斯骗局”体现的首先是勇气,其次是智慧。当然在这样的“实验”中,莱辛也饱尝了来自文坛和非文坛形形色色的千般滋味。或许正因如此,《巴黎评论》记者甚至觉得莱辛用假名为两部长篇小说署名的做法很有“雅量”——“你让世人了解了年轻小说家们的遭遇”。

直到1984年,莱辛将两部小说合为《简·萨默斯日记》一书出版,此时方恢复真实署名。


2013年4月,英国小布朗公司出版了一部推理小说《布谷鸟的呼唤》。在作者简介一栏,作者“罗伯特·加尔布雷斯”出生于1968年,已婚并育有两子。在皇家宪兵队服役多年后,2003年他离开军队为私人安保公司工作。小说里的故事来自于作者的亲身经历和军队好友。

《布谷鸟的呼唤》讲述了主人公从军队退役后转任私家侦探,调查一宗模特从露台坠亡案件。在拥挤的犯罪小说市场上,《布谷鸟的呼唤》注定默默无闻。在小说出版之前被多次退稿。猎户座出版社的主编凯特·米尔斯承认,她曾拒绝这部手稿,“虽然写得不赖,但太平淡了”。尽管小布朗公司出版了它,也一直销售低迷,只卖掉了四百四十九本。

然而,作者简介的最后有一句话:“罗伯特·加尔布雷斯是一个笔名。”好么,悬念来了——这个笔名的背后,竟是J.K.罗琳!迫于市场压力,J.K.罗琳不得不出面“认领”,旋即,在英国亚马逊网站上,《布谷鸟的呼唤》销售排名从5076名穿越到畅销榜之内,销量陡增507000%。事后,罗琳宣称:“我本来希望这个秘密能保持久一点,因为化身加尔布雷斯,让我体会到解放的滋味:出完书不用宣传,也不对销售有所期待,这种感觉太好了。”罗琳的经纪人说:“我能确认的是,在这本书的出版过程中,它被当作是一位首次写小说的作家拿出的新作品。”“小布朗”承认,没有对这部小说大肆宣传,隐瞒作者真实身份,都是出于罗琳的个人要求,她想在没有任何媒体炒作和读者关注的情况下,看到大家更客观的评价。

罗琳肯定深谙“简·萨默斯”之道,英国也一直有匿名写作的传统。当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是谁,出版社一直不知道。乔纳森·斯威夫特采取间谍式的隐瞒策略,派中间人在夜间把自己的手稿送出,还附上信函,暗示“送信人是格列佛的表亲”。沃尔特·司各特绰号“伟大的无名氏”,他极为成功的小说《威弗利》等都用这个名字出版。他多年保持匿名秘密写作,家人也不知内情,直到家中出现经济压力,他才被迫坦白交代。勃朗特三姐妹成名前,也曾用柯勒、埃利斯和阿克顿·贝尔为笔名发表过作品,她们采用没有明显性别特征的笔名,是因为“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觉得女性作家容易遭受成见”,至少同时期的另外两位女作家乔治·艾略特和乔治·桑和她们也有同感。 

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也提到“写作的自由”:“最幸福的是写作过程”,而“最痛苦的”是书出版后按照出版商的意愿所进行的各式宣传。她也曾提到一位英国圣公会牧师,这位牧师的书很难出版,后来他化名一个东亚女人,结果他的一部小说被维拉戈公司接受了。


在英国,莱辛被誉为继伍尔芙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2007年,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称,多丽丝·莱辛是“用质疑的目光、燃烧的激情和幻想的力量表达女性体验的叙事诗人,提供了对文明的另一种观察角度。……莱辛与伟大的十九世纪叙事传统息息相通,但我们也可以把她的作品视为揭示二十世纪的人行为方式的教科书”。

与众多作家的“创新”“转型”不同,莱辛的“简·萨默斯骗局”具有了某种仪式感;这是否昭示着莱辛是个良知之人——尽己所能,做一些有益于文学的探索?看上去,莱辛的尝试充溢着对青年作家满满的悲悯、理解与共情。一个署名的变化,犹如一张pH试纸,立即测出了文坛的酸碱度,青年作家起步的艰辛也一窥而知。君不见,为了引起编辑的关注,有的作者挖空心思,使用怪异另类的笔名,玄幻、冷僻、出奇,甚至不惜自我调侃,无所不用其极……是的,有的作者换用一个独特的笔名后的确如愿以偿,而这样的“权宜”有时也真的情非得已。在河北文坛,人们经常讲起原河北省作协主席尧山壁(实名秦陶彬)的改名轶事。那是他在读大学期间的投稿经历,他将一篇文章用本名“秦陶彬”投稿多次,均被退稿,连收发室的看门大爷都可怜起这个勤奋却不走运的小伙子,因为每次他把退稿信交给“秦陶彬”,看到小伙子垂头丧气的样子,总是于心不忍。终于有一天,当看门大爷收到一封给“尧山壁”的用稿通知,却不知给谁。至今,尧山壁这个名字纵横文坛,但知道“秦陶彬”的却可能寥寥无几。

假如,炙手可热的尧山壁再换回“秦陶彬”呢?

成熟作家换一个陌生的名字,声望利润顿时回归零点,这相当于一个成功的作家重新白手起家。莱辛,就敢对自己这么“狠”。

莱辛一生出版了五十余部作品,我们当然可以把“简·萨默斯骗局”理解为作者雄厚的底气与实力。莱辛之所以敢在人生正午的时候让自己回到黎明前的黑暗,是否要归结于她已被正午的骄阳烘烤得暖洋洋了,因此才有胆魄尝试黎明前的凶险和冷意?

(《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2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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