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朝边境的龙井县:彩灯照耀空房间
延边的龙井是个很小的县级市。在街上不必担心迷失方向,走着走着,就能发现熟悉的地标。这样走上一个星期,全城的人都会觉得你似曾相识。
2017年4月8日,龙井,在广场上玩耍的小孩。
冬季的凌晨最显空荡,龙井的网吧里,仍有十来个孩子在玩游戏——这座边陲县城以手速与世界相连。看上去,网吧里与任何一个大城市无异,但硬件似乎更先进,也许是参照了韩国电竞的样板。网吧楼上是设施古旧的游戏厅。几架走调的娃娃机,在漆黑的走廊上闪烁,像是港片中在街上游荡的年轻人。但网吧门外的街上,只有扫地的环卫工人,和冰渣摩擦地面的回响。
天明之后,地上的冰雪并未见少。虽然看起来是市中心的商业街,但行人不多,仅有的几只鞋底散发的热量,不足以消融街角积年的冰雪。既然人少,环卫工人也不去白花力气铲除黑色的冰。而那些网吧里的少年,与被冰雪收窄的街道相安无事。
这是两种世界。
2017年4月12日,龙井,棚改房小区旁的一条小路,临时架设的电线。
谋生
龙井没有早晚通勤高峰。到了上班时间,路上几乎只有往政府机关单位方向的车流。
早上八点二十到八点半之间,几辆小汽车陆续开入一处院子,车主们彼此问候早安。他们来到这里上班,即便已不算早,但不愁没有停车位。这里是县政府所在地。院子的红色围墙外挂着牌子,分别以朝鲜语和汉语说明,这里是省级文保单位,“龙井日本总领事馆遗址”。
日占时期的龙井,一度是区域行政中心。“间岛日本总领事馆”自1907年到1937年在此存续,其建筑形态酷似日本北海道大学。上世纪五十年代起,龙井市政府就在这处日本人留下的二层小楼里办公。两三年前,院内盖起四层的新楼;旧址转做展览馆,展示日本侵略者当年镇压革命的恶行。
这个院子见证过朝鲜半岛的复杂局势,历史上话事者更迭频繁。1895年,甲午战争之后,中国放弃对朝鲜的宗主国地位;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俄国失去对朝鲜半岛的控制权,外交被全权交给日本;1909年9月,日本与清政府签定“图们江中韩界务条款”,据此,设于龙井此处的“朝鲜统监府间岛派出所”被改为“间岛日本总领事馆”。
当地人称,逢到五四青年节等日子,学校会组织学生来遗址观摩。但平日里无人管事,铁链紧锁。门铃是旧物,触感精细,却不再响;升旗台上覆了粗糙的雪粒,显见不勤打扫。
公检法等机关单位排布在海兰江边。海兰江是这个城市的母亲河。或许是建筑尺度比较大,江边望去空寂无人。沿江步道上是黑黢黢的冰雪,不宜散步。沿路工地上静置着吊车等设备,不宜开工。江边上结着冰,沙堆上长着草,此时城市依着大自然的节律而行。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这里还有矿有厂,是个繁华之地。“这个地方,以前重工业多。别看地方不大,比延吉人多。以前延边州,龙井是个重点,老工业基地在这里。”饭店老板讲起自己当初来这里开店的原因。
2017年4月4日,龙井,一家废弃的厂房。
而如今在龙井谋生的方式不多。几个居民小区相距甚远,但入口处的广告相同——卖鸡蛋和牛奶,以及提供家政服务。布告栏上最多的信息是卖房。而街道上的广告大多来自医院或美容机构。但沿街的消防设施——水鹤,却花样丰富造型别致。这些华美的实用之物,让人追忆起上个世代的热闹图景。
还有一半热闹是被朝鲜族赴海外打工打断的。这与工业的变迁几乎同时发生。
赴外打工是朝鲜族聚居区特有的状况。在官方数据中,龙井有六成以上的人口是朝鲜族人。受到朝鲜族打工热潮带动,汉族人也有不少赴海外谋营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朝鲜族被允许赴韩探亲;1992年,中韩正式建交;1996年,朝鲜族赴韩手续更加简单,打工热潮逐渐兴起。男性上工地出苦力,女性到饭店做服务员,都能月入几万元。
朝鲜族大家庭的传统,在这股热潮中迅速消解。其间朝鲜族女性海外婚姻盛行。
1990年,韩国市民团体倡导,“韩国农村小伙子与延边朝鲜族姑娘结伉俪”,而到中韩正式建交之时,朝鲜族女性与韩国男性的婚姻数量更是激增。有的朝鲜族女人找个韩国男人,只为改善生活,而大部分人是想换取在韩打工的空间。有报道称,2004年,仅延吉市的朝鲜族,离婚率达到68.4%——50%的离婚女性到海外挣钱去了。就此,媳妇侍奉一大家人,甚至吃饭不上桌的景象,已不复存在。
2017年4月7日,龙井,两幢绘有朝鲜族妇女形象的居民楼。
在龙井住宅小区的小广场,不少老夫妇带着孙辈散步,年轻的父母很可能在海外。据韩国法务部统计资料,居住迁入韩国的原朝鲜族人口已超过40万人,约四分之一的朝鲜族人长期居住在韩国。还有不少朝族人赴日本、美国、法国等地打工。
这些年,韩国经济不景气,建筑工地停工,男性打工者的岗位减少;靠着家政或餐饮服务,女性还能维持生计。女性地位的变化,继续挑战传统的家庭模式。“朝族现在没几个完整的家庭。”大男子主义行不通,不免使一些人失落。
从龙井出去的朝鲜族人,大多不再回到龙井。也有人拿着三五年的海外打工所得,回家开店。海外生活信息渠道有限,他们想不到其他谋生方式。
“朝鲜族人做不了大买卖,餐饮娱乐好像成了路径依赖。他们只能做这个。”在龙井街边的一家韩式咖啡店里,一位汉族网店老板对我说。
这类韩式咖啡店大多为归来者所开。店内放着韩国流行音乐,装潢一流,披萨与咖啡口味正宗。若不是店内空空荡荡,当真感觉身在韩国。而门外隔壁农机五金店,还放着朝鲜语的二人转。声音与气味仿若来自不同时空。
显然,多数经营者高估了本地人的消费能力,这类生意并不好做。但这些归来者并不气馁,店一旦倒闭,就再去外面打工,攒好钱再回来做生意。龙井做不起来,还有消费能力更高的延吉。但如今赴外打工收入已不如前。这类小店开开关关,像灰烬熄灭前闪闪烁烁。
2017年4月9日,龙井,市区周边新建的一个小区。
“在龙井上班,除了政府和事业单位,就是在家里。”汉族网店老板对我说。
他做了四五年网店。曾在韩国打工,如今从赴韩十四年的母亲那儿进护肤品。他提到,在韩国打工时,曾做过“对缝”,利润颇丰。即从韩国接货,倒给中国客户。“一个月能挣一万多。不过打几个电话的事。”但出国不过是为了钱,回家乡才是归宿。
回家乡也不必去大城市。在他看来,做网店的生意,龙井和延吉相比,也不差什么。“咱这边物流挺方便,和在延吉发货没区别,快递一样接货。”这位网店老板说。但问题是,整个东北的有效时间都不如南方。“快递每天下午两点钟之后,就不接了。两点钟车来,之后就走了。”
某些演变的脉络仍由地理与气候决定。就像东北水稻只能一季一熟,而水稻正是朝鲜族在东北最先耕种的作物。
韩国的护肤品,被他发到北上广,最远的去了海南——主顾也许是东北人。网店生意分淡旺季,旺季一月能赚一万多,淡季八千左右。在龙井,月收入平均水准是三千元,八千已算是很高。
即使进货渠道通畅,但他仍然焦虑。因为这一两年来,竞争日趋激烈。除了靠扩大规模来摊薄成本,他没有其他应对办法。“我这里利润低,就是量大。”这意味着要投入更多。但他感觉,南方的生意人这方面也更有优势。“他们五六百万打底。幸亏我入行早,谁知道能干几年,干一年算一年。”
越过海兰江的冰面,路人的咳嗽声,能把人吓一跳。傍晚六点,街上寂静少人。“这里空气好、水好,适合养老。”言者曾在龙井化工厂工作。如今工厂倒闭十年,他在龙井开朝族风味饭店,中午食客多是公务员。无论当年还是现在,人们总能找到满足的理由。
2017年4月7日,龙井,一家废弃的厂房。
玩乐
龙井市中心有一个转盘,一条亮晶晶的小龙盘踞在车流中央。围绕转盘的六条放射线中,有一条街的牌楼上题着“美食街”三字。这条街美食不多,却遍布练歌房。夜里红绿彩灯相映,朝鲜语与汉语的流行歌交织,是十几年前的调子。流光溢彩的几十块店招,均是一面朝文一面中文:从北向南看,像任何一个中国县城;而从南向北走,似乎到了邻国的街上。
街上到处是异国元素。几步便能遇到一家韩国小超市。店主多半在看韩国综艺。但这儿没有任何国际连锁餐饮品牌——无论星巴克,还是肯德基或麦当劳。这里并不需要迅捷简单的饮食。
本土美食足够丰富。朝鲜族聚居区多靠山傍海,山珍海味皆入菜。烧烤、米肠、冷面、牛肉汤、辣鸡爪,石锅拌饭。有饭馆墙上画着朝鲜某地的风俗画,或对应当年移民至此的朝鲜族人的故乡。但这些饭馆大多不热闹。或许是人少,小本经营者也缺乏进取心。
龙井许多食肆水准不低,毕竟这里曾比延吉繁华。但在APP上,所有餐厅的评论都只有个位数。“什么地方怎么样,本地人都知道,不用查那些网上的东西。至于游客,有几个来这里的?”
一部分本地消费来自赴外者。他们在海外压制花钱的心思,把赚到的钱,留到回国后用。而一旦回到家乡,解除了紧张和辛苦,消费的愿望便膨胀起来。钱挣得快,花得更快。网店老板提及,自己当年从韩国回来,带上四五万块,在家乡呆两个月。“感觉钱很容易——”,很容易从手中滑过。
朝鲜族能歌善舞,其始自农活结束后消解疲劳的娱乐活动。这与当下赴外打工者的心境倒也类似。
2017年4月10日,龙井,当地朝鲜族居民会挖掘的一种野菜。
而近代以来,作为移民的朝鲜族,长期在夹缝中艰难抉择。既然不知今天的选择,会导致怎样的明天。能把握的只有今天,必须吃好玩好。而朝鲜族仍然重视节庆与礼仪。这对应着隆重的消费。所谓“朝族过节,狗遭殃”。而朝鲜族喜欢吃的牛肉,价格比周边城市每斤高出一元。我等外人对此咋舌。长期在此生活的汉族人,并不觉得如何异样。
“该放松的时候就要放松。”一位朝鲜族姑娘说,这里的人要尽情生活。
东北夜长,足以消受连轴转的娱乐项目。“延边聚餐,没有一轮结束的。第一顿饭可能吃中餐,然后去练歌厅,再然后吃烧烤或啤酒店,吃完可能去咖啡厅坐坐,要么去洗澡按摩一条龙。怎么也得折腾半宿。”
汉族人多少沾染了朝鲜族人的生活方式。网店老板与我大致匡算,五六个人去一次啤酒店,如果比较能喝,花掉四五百块。吃一顿常见的韩国烧烤,两个人要三四百块。让他叹为观止的是,“你从来没见过朝鲜族人讲价,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他说:“这边朝鲜族人的消费观念与汉族人不同。咱们攒钱给孩子。人家买房子买车,剩点钱就花,吃喝玩乐。不管明天怎么活,今天我有钱就要使劲花。花完了,不行的话,就把东西都卖了,继续去赚钱。”
综上所述,虽然龙井人少,但消费力也能点亮前面提到的那条美食街——哦,不,是练歌房一条街。倘若年轻人不甘于此,那么延吉还有更高档的消费。从龙井去延吉,五元钱一张票,车程二十分钟。龙井人的钱总有地方花。做父母的有时还得补贴儿女这类消费。“最起码的应酬得有。几顿饭钱,工资就没了。”
夜里的龙井有种热烈而冷洌的美。主干道两旁的住宅楼,每家阳台的外墙,由五彩灯管勾出明灭的轮廓。定睛望去,每栋楼房都是黑洞的队列,窗里少有亮灯。一座空城繁花似锦。开在居民区里的小啤酒屋,窗上挂着五彩灯串,在黑漆漆的夜里,颇为梦幻。
延边龙井的冷面与辽宁丹东的不同。为了吃这碗伴着冰渣、格外坚韧的面,可能要用到店家配送的剪刀——如果咬不断,可以剪下来。“这种成色的荞麦面,别处都吃不到。”冷面入口刺激,需要足够忍耐。这也是朝鲜族的性格。
2017年4月9日,龙井,练习跆拳道的小孩子。
映射
龙井东边隔着图们江,便是朝鲜。十九世纪中叶,中国最初的朝鲜民族,自东向西越过图们江,到达大清皇家禁地,在此开荒种田。数十年后,他们在寒冷地区成功栽培了水稻,成为当时在东北地区唯一能栽培水稻的民族,引爆自东向西的移民高潮。当时正值甲午战争前夕,其间亦有朝鲜的政治避难者,来此抵抗日本统治。
同期,逃荒者从山东半岛、河北等地一路向北,跋涉入关,是谓闯关东。而朝鲜族从东向西的迁徙史,像是当时闯关东的旁支。这两条迁徙路线仿佛交叉镜像,却又因语言等因素而相互隔绝。
因着朝鲜族移民的先来后到,东北与朝鲜半岛形成了一种对称关系——以图们江、鸭绿江为对折线,朝鲜半岛的居民,被对移到东北地区。朝鲜半岛北部的人先到,是因为在对岸便找到能开垦的土地;而后来者多来自朝鲜半岛南部,他们只能越过已被占据的土地,往更北边开荒。于是,朝鲜半岛北部咸镜道、平安道出身的朝鲜族,分布在图们江与鸭绿江对岸的吉林东部及辽宁等地;而朝鲜半岛南部出身的朝鲜族,分布在吉林西部、黑龙江省中西部地区。这种分布正好与朝鲜半岛形成对照。(注:引自《族群社会发展与变迁:朝鲜族社会调查研究》)
定居东北的朝鲜民族,在近现代的历次战争中,经受来自朝鲜半岛南部和北部的拉扯,方向不定,身不由己。
2017年4月8日,龙井,郊区一家废弃的教堂。
在延边留下的朝鲜族人,大都经历了苦楚。日占时期,朝鲜族人夹在中日之间——日方视之为工具,而汉族将其视作日方的帮凶。而二战结束,面对国共朝韩四个选项,朝鲜民族各自做出抉择。1949年后,在这里留下的多是平民,富人回到韩国。意图证明对这片土地的热爱,留下的朝鲜族人,先是支援解放战争。而后则是支援“解放祖国”。
对当时的朝鲜族,“祖国”一词有些暧昧。作为抗美援朝的动员,中方提出,“朝鲜族人民有解放自己祖国的权利”。有不少朝鲜族上了前线。到了1954年,为支援朝鲜战后复兴,各地组织部分朝鲜族人移民朝鲜。加之三年自然灾害饱腹艰难,1950年代中期至1960年代初,朝鲜族人大规模赴朝,由西向东,从延边越过图们江。
现在看,这并不明智。但在当时,这个决定有充分理由。
在龙井各级公路上,有大大小小的烈士纪念碑。它们背靠农田,是朝鲜族对这里做贡献的证据。其中一座1984年竣工的“革命烈士纪念碑”,是为纪念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时牺牲的烈士修建。龙井共有472名烈士,朝鲜族烈士占96.4%。
朝鲜半岛南北两边,仍与龙井产生各种联系。
朝鲜与这里的联系是天然的山河。朝鲜半岛与东北接壤处,矿产资源丰富,但朝鲜并未开发利用。图们江若不封冻,上游大山中的铁矿粉,就被江水裹挟而下。“夏天水流就是灰色的,里面是铁粉。”七八年前,沿图们江,龙井这一侧,一路有人捞铁矿粉。那时钢铁行情不错。“堆了一座山一座山的,发走到钢铁厂提炼钢铁。那时铁粉价格相当高。现在不行了。”
2017年4月9日,龙井,一位拾荒者在整理自己的物品。
而朝鲜半岛南边,不少韩国人也来龙井拜访。这是因为诗人尹东柱。这位诗人的作品曾编入韩国课本。尹东柱生于龙井的明东村,遗骸也葬于此。他年纪轻轻,便因反日独立运动牺牲。
为接待从韩国而来的瞻仰者,诗人故居重修。院内地面的大理石砖上,刻着他的诗句;参观路线设有灯箱,立方体每面题一首小诗。里面写到家园破碎的愁恨,以及移民的惆怅。明东村几乎已无居民,这处美丽的故居和纪念馆,像个安静的小公园。
从民族认同而言,朝鲜民族彼此是同胞;但从国家认同来看,几代之前移民而来的朝鲜族人,早已是中国人。在朝鲜族人群中,相比民族的认同,国家的认同无疑早已占据主流。
朝鲜族人的生活与心态,仍受朝鲜半岛局势影响。“如果韩国在旁边,这里就老好了。”龙井人感慨。至于朝鲜,“那是个穷邻居,比我们还穷。去韩国打工,坐飞机得多花两小时。本来可以直接飞过去,但朝鲜不让,现在要从大连转。”
2017年4月12日,龙井,位于中朝边境的一家酒店。
关于劳务输出政策的演变,每个龙井人都能追溯得一清二楚:“卢武铉下台之后,李明博上台。李明博出台政策说,朝族是韩国的同胞,签证政策放开。也就是说,如果是朝鲜族,经过韩语考试,就可以给打工签证。这两年更放开了,不用学习,只要是朝鲜族,拿着签证,给旅行社,就可以代办。几百块钱就行。汉族人比较麻烦。”
作为界江的图们江,按说应由中朝双方共同治理。但这是个死结。2016年夏天,发了洪水,大水漫灌,树木被连根拔起,龙井这边,人们从自己的房子里搬离。“当时说,一楼不许住人。”上游的状况,终究无法彻底改善。
至于韩国,只是赚钱的地方。朝鲜族人还是会回中国,但未必回延边。不少人去了山东半岛,他们去威海、青岛、乳山买房子,山东有更多韩企与日企。某种程度上,正是源自朝鲜的隔绝,山东半岛对韩国的物流优势得以突出。朝鲜族的人际网络,也因此在山东半岛积累起来。
龙井曾是身份取舍的路口,如今这里因人少而显得亲切。
旧梦
出租车司机问我:“你从上海来,是来寻根的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龙井一时辉煌繁荣,有特殊时期人才引进的功劳——特别是来自上海的人才。上海共有18000多名知青,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到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插队落户,支援北大荒建设。待到落实政策后,一部分人返沪——其中一些人成为高官。而在此成家的人多半留下,成为延边各行各业的骨干力量。“上海人比本地人有文化,来了都在机关当小头目。”但多年之后,为了子女前途,不少人还是回到上海。
这位司机的姑夫是上海知青。“我姑夫七十年代来到龙井。本来不想走,后来考虑子女可以在上海落户,这才回去。大概二十年前,走的时候,他是房产局的一个股长。要是在这里继续发展,可能是局级干部。回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他回去挺沉闷的,除了接送孩子,就是天天跳舞。只是给表妹落了个户口。”
青年已经老去。龙井与上海之间,只剩中年人的童年记忆。
在龙井繁荣的时候,从朝鲜半岛南边来东北的黑龙江朝鲜族人,也曾来这儿打工。“九十年代,黑龙江的人在这开三轮车,都能赚一千元。那时什么厂子都有。”
龙井的开山屯化学纤维浆厂——即造纸厂,曾是一座人人称羡的工厂。它建于日占时期,不仅厂房生产线完备,还因边境口岸而配套了开山屯火车站和相应的铁路设施。整个开山屯,全因这座造纸厂与其上下游产业而生。抗战胜利后,厂与城被接收。此后工厂长年生产特殊纸品,曾是废旧人民币的销毁点。上世纪九十年代后,造纸厂逐渐沦为勉强维持,又经过转手,最终还是倒闭了。当然,中朝关系也要对开山屯的衰落负责。
厂房远望高大壮观,但进去便知,不过剩了断瓦残垣。生锈的链条齿轮,似乎还能模拟过去的工艺流程。火车站与铁路也已废弃。这里还有人生活,但留守者所需的生活用品,早已无须铁路运输。在生活区,桥洞边瓷砖墙面的彩画精细,小剧场门上的美术字威严,全是旧日遗存。
在棚户区改造热潮中,开山屯新盖了大片楼房,这些楼房与无人打理的平房相邻。这都不是新事。
2017年4月4日,龙井,棚户改造项目新建的房子。
奇特的事情是在后面发生的。造纸厂的厂房,如今被一家玻璃管厂占用。我微微称奇,拿出手机拍照。有几个姑娘,出来对我摇手,表示不让拍。我比划解释着,自己没拍到任何人,只拍了房子。但她们找到一位领导模样的男性,说什么也不让走,争执推搡起来。几个姑娘的手劲儿大得很,我被牢牢抓着手臂,动弹不得。男性领导拿着我的苹果手机,摆弄半天,选中当天的照片,按下删除键,才肯还给我。他还说:“你知不知道,她们是外国人!”
幸而照片毫发无损。大概没有用过苹果手机,他们并不了解,照片能从“已删除”文件夹里恢复。
那些朝鲜姑娘,多半是普通的劳务输出,但不愿外人留下任何照片。这座工厂早年装着日本人的野心,如今换成了朝鲜人的敏感。那些旧梦与遗存,因而有了不同的写法。
龙井有自己的火车站。由于客流减少,这座日式风格的小站,一度停了客运,只留下货运;2009年,龙井站恢复客运,连接朝鲜族聚居地丹东,以及省内经济状况较好的通化。
这里仅有四条发车信息,占满了龙井火车站内的LED显示屏。无须滚动的条目仿佛凝固了时间。候车厅入口的安检设备,只在几个进站时段打开。一旦打开,便是噪音轰鸣——因为人少房高。下午四点半之后,工作人员开始打扫。他们讲的每一句话,都自动带上了混响。
两年前,延吉西高铁站建起。人们先从龙井到延吉西,转到哈尔滨、沈阳、大连等东北大城市极方便。可想而知,龙井站会继续静默。
虚晃
酒店服务员见我在此住了许久,便问:“你的驾照还没考完?”原来,龙井是人们特地前来考驾照的地方。
我发现,龙井工业集中区正是考驾照的地点之一。它约十八平方公里,处在延吉和龙井市区之间,临着主干道,面向海兰江。
2017年4月11日,龙井,一场奠基仪式刚刚结束。
这个园区设立已有十二年。“功能定位主要为承接延吉投资转移及国内外产业转移。在产业定位上,以食品加工、农副产品加工、现代物流以及能源、建材为主导产业。”从龙井市区坐几站公交车,就到了这站,下车的人却极少。人们大多要去帽儿山国家森林公园。
除了驾校工作人员,基本没人来这儿上班。园区中的大道空空荡荡,偶尔有驾校车经过。没有人在此步行。身着环卫工人马甲的人,把工业集中区马路上的积雪铲到人行道上,这或许是为驾校路考让路。大道两侧的厂房,大多没有开工迹象;沿着主干道的一大片地,打了地基,建了地下停车场,枯草摇曳,与周边的农田和白山黑水融为一体。
龙井工业集中区,原被构想为“延龙图一体化”的节点。大约想依靠引入产业与发展外贸,来加强三地联系,吸引延吉的人到龙井居住。但受制于内外部因素,项目已然停滞。比如东北亚的紧张局势,又比如延吉还在去房产库存,去年一整年都未新批项目,更无暇给其他城市输送人力资源。
当地人讲起很有喜感的东北话。“头一年投产,第二年就停产。政府给补贴,银行给贷款,干两年不行了,直接就撤了。”那片露出地基、只建了一点地下停车场的荒草地,正是当年计划的义乌商贸区。
做小生意的人会算帐:“你就算吧,在那个地方,谁来批发,不得赔死啊?这里不像南方,手工业发达,小厂子多。这里一个厂子都没有,批发什么?把东西运到这里来,再批发?这里属于山区,挺远的。光用汽运,得多少钱啊。这可真的赔死了。”
2017年4月6日,龙井,农民在放火烧秸秆。
看起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开始,但地面上像过了一道虚火。“土地原先不要钱,一说要钱了,人家就跑了,不在这里干了。”
龙井工业集中区原打算发展食品加工和农副产品加工,给了某大型果汁企业一大片地,用做生产厂房。但龙井周边没有成规模的水果生产,只有朝鲜族培育出的苹果梨。企业也曾尝试开发苹果梨系列饮品,厂房外墙还贴着旧日广告。但据说,因氧化速度太快,苹果梨汁液迅速由白变黑,无法形成产品。
工业集中区不开工,旁边的楼盘也萧索无人。小区外墙上贴着几年前的装修广告,而楼内是毛坯房。有的楼盘建了一半荒废着,褪色的施工说明被风扯碎。那些叫做“江山墅”的小别墅,面向海兰江,在半开发的荒地中,倒富于野趣。
本地没有产业,便留不住人才。朝鲜族人看重教育。为孩子存学费,是朝族人最初赴海外打工的动机之一。下一代学成后,继续往高处走,龙井的孩子越来越少。“以前龙井有五个小学。两个汉族学校,三个朝鲜族学校。现在合并,就剩三个了。三个小学,也就千八百人。以前初中和高中,都是朝鲜族汉族各两个。现在变成高中部带初中部。”用功读书无疑是单纯的上进之路。
路上,出租车司机递给我一听印着韩文的饮料。“这儿韩国饮料好卖。韩国人不掺假。”此时车子刚好经过那片枯草丛生的地基。
2017年4月4日,龙井,小孩子在江岸边涂鸦。
冬天的海兰江,冰面上飘着孩子嬉笑的声音。童声越过江面,混合着火车呼啸声,传得很远。桥墩上的涂鸦,在单调中透出一些欢悦。
龙井的街心公园,有孩子在玩捉迷藏,或者绕着树追逐。这些古老而纯朴的游戏,在上海的都市区已不多见。这个匆忙老去的城市,也退回了它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