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农村参访纪③|花最少的钱,过最有尊严的生活
在有限的资源基础上,韩国何以创造出汉江奇迹、新村运动呢?乡村内部的驱动力在哪里?作者于2017年9月及2018年11月参访了韩国乡村,观察到韩国乡村如何让有限的资源,得到无尽的利用。本系列共分为五篇,本篇为第三篇,将介绍位于韩国南部的庆尚南道陕川郡的两个共同体:“茅草屋共同体”和“梦想小屋木结构营造公司”共同体。
开创了“蒲公英共同体”的金博士,带我们参访了位于庆尚南道陕川郡(Hapcheon-gun)的另外两个共同体:一个是由一位姓李的长老创建的“茅草屋共同体”;另一个是“梦想小屋木结构营造公司”共同体。
李长老的茅草屋
68岁的李长老,原本在釜山的出版社工作。工作之余,他会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一些社会边缘群体,如释放出来的囚犯。三十多年来,李长老给他们送书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但最终发现收效甚微,与自己的预期相去甚远。
在他三十多年来帮助过的人里,只有三个囚犯改过自新,其他人只是利用他的好心。李长老反思这种帮助人的方式,觉得自己没有真正进入他们的生活,就不能一直对他们发挥影响。
于是十年前,李长老把釜山的房子卖了,带上全部家当,搬到了位于庆尚南道陕川郡(Hapcheon-gun)的偏远山村,买下了60亩山地,建立一个共同体。在这个人走屋空的偏远山地,李长老自己开路做建设,甚至买了二手挖掘机器平整路面。
据金博士介绍,建设过程中,李长老曾两次因挖掘时山石倒塌而差点丧命,但他没有放弃建立一个共同体的愿望。李长老希望在这个共同体里,大家和社会边缘人群一起生活,从根本上帮助和改变他们。
这个过程中,李长老遇到了重重困难,比如当地的老百姓不愿接纳这批从城里、从外地来的人,认为这些曾经的囚犯、吸毒者、自闭症患者和有抑郁症的人住在这,会影响当地的社会治安和地区发展。
经过李长老和众人的坚持与努力,共同体带来的良性效应开始显现,社会边缘群体的家人也一同迁入,这里从最初的4户发展到目前的40人。照顾边缘群体的家人都是健康人,当健康人群多于不健康人群时,共同体里健康向上的力量逐渐占据上风,不健康者也慢慢得到康复。
金博士向我们称赞道,“李长老是我见到的最忠心、最勇敢的人”。
在这样一座座废弃房屋的基础上,李长老开拓出茅草屋共同体。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李长老说,你观察乡村,就会发现每个乡村都有主体性。乡村是自我循环、自我维系、独立自主的有机共同体。乡村之所以具有自给自足性,主要来自两个特征:一个多样性,另一个是分散性。多样性在于,乡村共同体拥有丰富多样的生态资源和人文资源;分散性在于,乡村每家每户都拥有独立的生活空间,通常每家相隔一两公里。
有了足够的分散性,共同体里就没有边界冲突,就更加自立;有了足够的多样性,不同的人生活在一起,就会相互需要、相互帮助。人们相互需要,就能发挥自己的作用。只有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生活在其中的人,其身心健康就会改善。
李长老引用并引申了丘吉尔所言:“我们创造空间,空间也创造我们”(We shape our buildings; thereafter they shape us)。
虽然乡村生活成本很低,但毕竟也要花费,要找到替代性的生计来源。来到“野地的花”咖啡馆,我们找到了一些答案。
这个咖啡馆开在塑料大棚里,经营者是一位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她喜欢咖啡,又心灵手巧。做出来的咖啡品质很高。咖啡馆里有空间,可以制作折扇、纸伞、木艺等各类手工艺品,使她和孩子、周围邻居,甚至脱北者(离开朝鲜逃到韩国的人),都能利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作品,并找到愿意购买和欣赏它们的人。
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在农村找到了人生价值,拥有了生活空间。在这里,他可以和牛羊,和植物,和自然万物交流,也可以手工创造各类作品。迁入乡村后,孩子的状况逐渐好转,使得这位母亲更加下定决心要生活在这里。
在这个独特的塑料大棚咖啡馆内,通过给社区伙伴和访客们端上一杯杯咖啡,奉上一个个手工艺品,他们一家找到了生活来源,并走在孩子康复的路上。
塑料大棚里的“野地的花”咖啡馆(左一李长老,左三咖啡馆主)。
花最少的钱,过最有尊严的生活。这是李长老对他的茅草屋共同体实践的形象表达。
乡村的房屋建设成本只有城市的十分之一。即使按照政府要求,满足防火、抗震等一系列技术标准,共同体房屋的建设成本也只有城市购房的六分之一左右。而主要做法是通过二手材料再利用、自制土坯、共学共建等,节省大量材料和人工成本。由此,也使得迁入此地的人,很容易摆脱了城里无处不在的经济压力。
在共同体内,他们一起建造自己的住房,以回收的建筑材料和自己用模子做的土坯砖为原材料;以泡沫和木板为保温材料;以树皮为屋顶材料。许多人在帮助别人建房的同时,开始思考和设计自己的房子。
回收和自制建材,共学共建,不仅节约了建设资金,更加建立了人与人之间的良好关系。共同建设、共同生活,来自全国各地带着各种“问题”的人,发挥各自的才能,汇集在这个“茅草屋”,形成了自己的生活与文化共同体。
利用各类二手材料和自制建材,共同体极大降低了建设成本。
如今,这个偏僻的地方有了外来的医疗服务,有了二手衣物的相互交换。住在这里,生活虽不富裕,但也绝不会贫穷。
他们一起把玩盆景、观虫赏鱼、练习合唱;一起爬山,进行各类体育活动。他们与周围的村庄互帮互助,互通有无。共同体内,每个人都成为这里丰富文化的创造者,开咖啡馆、做木工、绘画、制作陶艺、烘焙等各类文化活动,都在这个偏僻村落中开展。
李长老在社区共建的土坯教堂里,谈他的空间神学。
“梦想小屋木结构营造公司”共同体
这个共同体源于创始人的一个发现——韩国成为发达国家后,很多韩国人心中的一个梦想开始变成现实,如同美国梦包含一个大屋子(house)一般,韩国梦常常包含着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木屋。
二战后婴儿潮时期出生的韩国人,已开始陆续退休,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人拥有不菲的资产,有条件实现梦想了。“梦想小屋”的建造者,就是顺应这股潮流,开始为这些人量身打造豪华木屋。
第一代木屋类似于美国的“house”设计。二战后密切的韩美关系,使得美国梦对韩国梦的影响很大。韩国梦里的小木屋也受到了美国人大房子的影响。
但是,第一代以大房子、封闭式庭院为特征的木屋建成交付后,建造者们发现,这样的房子造价高,使用率低,社区交往少,不太符合韩国的社会文化特征。
两三百平米的房子与院子,造价一般在几千万到一两亿韩元之间(人民币几百万到上千万),然而建成后,真正长期住在里面的人很少,各家的封闭式院墙或篱笆,也使得社区交往减少。耗费巨资建成的房屋,常常成为当地社区的一块飞地,无法对当地交通、学校、医院等公共设施带来改善。
经过调研,他们在第二代木屋中,劝说引导希望拥有小木屋的人们尽量节约资金,建造由一个个小木屋组成的共同体。这种小木屋面积不大,在60-150平米之间,不设封闭式的独立院落,并且组织木屋建造者自己参与设计和建造,前期也参与别人木屋的设计与建造,共学共建。
这样一来,建材和人工成本花费大大降低,大约为几百万韩元(人民币二三十万元,一般不超过一百万元)。对韩国中产阶级家庭来说,几乎都能承担。节约下来的钱,可以在农村包一块地,帮助乡村做一些水利、道路、教育、医疗等设施的建设。
共学共建和参与当地社区建设,使得共同体产生社区归属感,吸引了更多人去实现小木屋梦想,这种木屋的使用率高,社区参与感强,城乡融合顺利。能响应时代变化,并引领社会潮流,这使我们对“梦想小屋”的建设者们肃然起敬。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