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景怼木心这事儿,该怎么站呢?
从植物学的角度来说,郭文景先生是不太适合怼人的。
比如这句:
“我读过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等人的回忆录,他们在回忆录中详细纪录了他们在秦城监狱的生活。这些人曾是政治局委员,从他们的回忆看,在狱中他们是无法自己选择和创造娱乐方式的。因此,对画钢琴弹,我的第二个疑问是:木心蹲的是那所监狱?”
“木心还说他在狱中写了66页十余万字的《狱中手稿》。中将、空军司令、政治局委员吴法宪回忆说,每日写交代材料,给了多少张纸是有数的,写完上交,纸张数要对得上才行,绝无可能偷偷存下纸来写别的东西。因此,我不知道木心蹲的是哪家监狱,是以什么身份蹲的监狱。我高度怀疑他蹲的是外国监狱。”
怼得很不严谨嘛。你看啊,我读了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等人的回忆录,他们在狱中没有娱乐,所以木心怎么可能在白纸上画琴键呢;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等人所有的纸张上交,所以木心也不可能偷偷存下纸来写别的东西。这是个什么逻辑呢?小人国的一个市民很认真地跑街上溜了一圈,碰到了吃早点的老王,遛狗的老张和跳广场舞的老赵,回家看到电视里的NBA,大声质疑说“不可能!这世上哪有超过1米7 的人?”通过三五个案就对数十万计群体的生活作判断然后根据这个判断否定群体里另一个人创造的人间奇迹,不是太荒谬吗?
要从逻辑上反驳郭文景先生的这个逻辑推论并不困难。甚至都不需要说木心,只需找两个其他的案例即可。事实上,我没有费很大劲就找到两个。一个是毛泽东的秘书李锐,他在秦城监狱用棉签蘸着紫药水,写了四五百首旧体诗,后来还出版成《龙胆紫集》。顺便说一句,因为找李锐的资料,我还看到李锐回忆说“1972年以后,由于刘建章的家属告状,秦城囚犯的待遇有所改善,可以有限制地看书了”,所以……第二个是李英儒。据2013年党史出版社出版的《1966-1976的地下文学》记载,李英儒,监号7007号,1970年关入秦城监狱的第7号犯人,他利用马克思《资本论》书页的白边,用牙膏制成笔,在监狱里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女游击队长》、《上一代人》,合计百万字……
不严谨只是其一,郭文景先生的这个“怼”还隐含着两个不太合适的讯息。一个是相对于现在的社会气候来说不太合适,仿佛就说文革期间的监狱人权……只能到这儿了;另一个不太合适是,这句话很容易让人领会到的意思是,木心的履历作假。而绝大部分国人都是通过陈丹青才知道木心的——其时木心本人已经去世,木心的书都是由陈丹青出版,木心的履历都是陈丹青写作和宣传,所以进一步的推论就是,陈丹青为木心作虚假宣传。如果我是陈丹青我也会生气,诛心啊。
更何况这样的诛心根本毫无道理。对于木心的狱中写作的情况,陈丹青在书中,在讲座中都说得很清楚:“45 岁前后他被多次单独关押,居然还敢偷偷写作,那就是幸存的 66 页狱中手稿。他缝在棉裤里,带出来,藏起来。反正,直到 56 岁出国前,他从未发表一篇文字,一首诗,他绝对不让人知道他在写作……”而这些手稿,今日也躺在乌镇的木心博物馆里面。还要怎么样呢?在没有任何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怎么能够仅凭如此粗糙的逻辑——相信我已经证明了这个样本的狭小和逻辑的粗糙——来质疑我作假呢?前些年方舟子和韩寒的大战告诉我,无论出发点是善是恶还是一时爽,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仅凭逻辑来推论一个作家造假,很容易引发很多不太好的结果。
再看这个,
木心说:我去德国考察空气中的音乐成分,结果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
狼子村说:我去佛罗伦萨考察空气中的艺术成分,夜晚散步时,遇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幽灵,这三位拉着我的手说:可把你盼来了!
请问木心这句话是文学化的表达还是知识性的表达?当然是文学表达啊,否则德国怎么可能没有空气呢?德国人都不需要呼吸就可以闭上你的眼睛吗?你知道用知识逻辑来否定文学表达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吗?就是李白站在庐山瀑布边正陶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时候,狼子村跑过去说,“少TM扯犊子了,还三千尺,你拿尺量过啊?!”多没劲。再说了,“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这句话多美啊,翻译成英文都美,简洁而富于诗意。一句胜过无数“德国是一个热爱音乐勤劳勇敢的民族”、“德国人好喜欢音乐哦”那样的平庸表达。
最后看一个,
木心说:勃拉姆斯的脸,是沉思的脸,发脾气的脸。在音乐中沉思,脾气发得大极了。
狼子村说:得,我都不敢说我听过勃拉姆斯了。
木心和郭文景听勃拉姆斯感受一样吗?一个是作家和画家,一个是作曲家,一个性格那样,一个性格这样,听勃拉姆斯的感受当然不一样啊。难道一个人不是作曲家就听不了勃拉姆斯吗?难道一个人对勃拉姆斯的听感跟作曲家不一样就错了吗?难道作曲家们听勃拉姆斯的感受是一样的吗,为什么柴可尔夫斯基就讨厌勃拉姆斯呢?什么时候听勃拉姆斯是有了标准答案了吗?来来来,下面有请“音乐何需懂”的周海宏老师……
差不多了。
对于木心的怀疑,我从前也有过。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这是我写作这篇文章的主要原因。我猜我跟郭文景先生的怀疑差不多,木心这么爱谈音乐,他到底懂吗?他很多话说得神乎其神,他是不是在胡吹?
作为一名音乐美学专业的学生,我怀疑得更远。我不仅怀疑过木心,我还怀疑过很多人。我甚至怀疑过老子。我怎么能够仅凭“音声相和”“五音令人耳聋”“乐与饵,过客止”“大音希声”就断定老子一定懂音乐?他识谱吗?他能辨角徵吗?就这么四句,我只能够断定他懂辩证法,至于音乐,我怀疑——当然,这件事后来我明白了一些。
至今我也没找到老子一定懂音乐的证据。但木心懂音乐这件事,我是能找到证据的。
要说清楚这件事情,需要做一番解释。
懂音乐这个事情肯定是没办法量化的。就像欧布里德的“谷堆理论”一样,你很难说一个人听过多少数量的音乐、认识音符到什么地步才算是“懂音乐”,一个人掉多少根头发才能算是秃头呢?
你也很难对懂音乐作本体论的解释。一个个体一定要到能对音乐做所有技术分析的地步才能够算是懂音乐。或者一个个体必须要会作曲才能算是懂音乐。或者一个个体必须要经过专业的音乐技术学习(如果要成为一个标准,甚至要具体到每一科目打多少分)才能算是懂音乐。这样的定义在音乐实践面前会显得很脆弱。写作《音乐作品的想象博物馆》的莉迪亚·戈尔既不会作曲,也不懂技术理论,也没上过音乐学院,她算不算是懂音乐?很多民族音乐学家既不会作曲,也并不擅长技术理论,他们算是懂音乐吗?李宗盛会作曲,但他既没上过音乐学院,也没学过技术理论,他算是懂音乐吗?按照这样的定义,和声专业的同学跟曲式专业的同学相比哪个更懂音乐呢?一个作曲家是否注定比音乐学家更懂音乐?好像很难说得清楚。
所以,在具体的个案里,对懂音乐这件事情做经验和直觉判断可能更有效。比如木心,有确切地证据表明,他学过音乐,会弹钢琴,1952年当过上海育民小学的音乐教员,通过他的文章还能够知道他很喜欢听古典音乐,大量地听,反复听,莫扎特大部分作品他都听过,他还爱听肖邦,巴赫,瓦格纳,古典、浪漫大部分作品他都听,关于音乐史和艺术史的书他也读。那么,只要不以专业门槛设限,木心怎么不能算是懂音乐呢?如果他不算懂音乐的话,那么陈丹青、辛丰年、余华、村上春树、萧伯纳、普鲁斯特就同样谈不上懂音乐了。如果因此而否定木心的音乐文字,那么上述几位的音乐文字,也可以一并否定掉了。或者说,从此以后,郭文景先生是奉劝所有非音乐行家,不要写音乐文字好了,纯属笑话。
也许有人觉得我是在上纲上线,郭文景先生明明只是在怼木心而已。可是依狼子村的怼人逻辑,既然可以这样怼木心,我实在看不出来其他人有什么不能怼的。爱因斯坦说,莫扎特就是音乐。莫扎特=音乐?你是在搞笑吧?歌德说,音乐家应该不断地反身自省,培养自己最内在的东西,以便使它转向外界。得了吧,你是音乐家吗?你写过曲子吗你?你能不能先管好自己?去你大爷的吧!
不知道各位发现这里面的问题没有。
木心写的音乐文字属于什么样的文字?跟前面提到的很多人一样,木心是一位画家,一位作家——这两点都已经被他的作品所证明了,他很喜欢古典音乐,听了很多,在他的文学和美术修养的滋润之下,他写了很多关于音乐的文字。或者说,他就是真诚地把他听音乐的感悟描述出来。难道不可以吗?当然是可以的。木心只是做了无数作家或画家做过的事情,何况在这其中,木心是格外有资格做的,因为他既是画家,又是作家,还会弹钢琴。
如果你读过《素履之往》和《云雀叫了一整天》的话就会知道,木心所写的音乐文字,都并不长,短或几十字,长或数百字,颇像《论语》和《威尼斯日记》的结合体,就是散乱而凝练的听乐感悟。显然这些文字是他作为作家的个人体验,属于文学范畴,不是他的音乐研究成果,也不是他的音乐分析结果,你用知识性的标准去要求它就不太合适。比如木心说过,“音乐史上,若将浪漫派喻作一塔,肖邦位于塔尖。”如果这是个人体验的话,是毫无问题的。我相信在专业人士当中认可肖邦位于塔尖的也不在少数。可是你要用知识性的标准去怼它的话,凭什么肖邦位于塔尖呢?舒曼不香吗?瓦格纳不是人吗?你需要结合19世纪的社会和音乐语言发展的整体才能做结论呢,你需要通过音乐分析才能证明啊,可不能随随便便聊音乐哦。我觉得木心根本就不想理你。
那么说,这些“外行”写的音乐文字有价值吗?据我的了解,音乐界很多人是对所谓“外行”写的文字是不太瞧得上的(当然哲学论著是另外一回事)。郭文景先生的文章体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种心理。但我的阅读经验告诉我,我越来越不能同意这样的观点。确实,如果从音乐知识学习的角度,你在木心的文字里得不到太多东西。尤其当你本来就是一位音乐专业人士的时候。我相信一位作曲家或者音乐史教师在春上春树的音乐文字里也得不到什么——如果他是抱着求知的目的去的话——如果抱着音乐求知的目的,你为什么要读春上春树呢。可是,作家,尤其是真正熟悉和了解古典音乐的作家,他们描述音乐的文字是非常珍贵的,他们丰富的不是关于音乐的知识,他们丰富的是关于音乐体验的文字修辞。不要小看这些修辞,在很多时候,在大多数普通人眼里,这些真诚而漂亮的修辞甚至比知识本身更富有力量,更能够打动人,一句顶一万句。再回到庐山瀑布下的李白同志身边,有多少关于庐山的技术和知识能够胜过他那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带给我们的超凡体验呢?即便是生物学家和环境学家,不也应该为这样的文字表示赞叹吗?
木心关于音乐的文字,尤其是那些我感觉到好的部分,以我的品鉴,水平相当之高。在我所阅读过的国人描述音乐的文字里,好过莫言,好过梁实秋,也好过他的学生陈丹青。他的音乐文字有股优雅的气质和独特的节奏,修辞如清水一般纯净却富于诗意,颇似阿城。前面提到他说肖邦是浪漫派一塔,那一整段的原文是:
“年月既久,忘了浪漫主义是一场人事,印象中,倒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艳史。当时欧洲的才俊都投身潮流,恐怕只有肖邦一个,什么集会也不露面,自管自燃了白烛弹琴制曲。德拉克洛瓦,与肖邦交谊甚笃,对于他的画,肖邦顾左右而言他;对于同时代的音乐家……肖邦只推崇巴赫和莫扎特——后来,音乐史上,若将浪漫派喻作一塔,肖邦位于塔尖。”
我在别处没见过这样的描述肖邦的好文字。韩锺恩老师常说,我们最终要用音乐的方式书写音乐。恕我直言,这样的方式,我在音乐界真没见过多少,反倒是在文学界见过一些,比如木心的《素履之往》里。
除了修辞之外,跟一般的作家相比,木心的好还在于,你总觉得他对音乐的感悟是比一般的作家要来得深。仿佛他的文字写作、绘画和音乐聆听,是彼此滋养的,文学家、画家、作家在他的写作里可以随意调遣,他可以边谈小说边谈绘画,也可以边聊音乐边聊诗歌,而这份滋养造成的结果就是启发了我对音乐文字表达的思考: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描述音乐的文字方式。
还记得我前面说过的老子吗,跟木心音乐文字的价值是一个道理:确实,我没办法通过几句话证明老子真的懂音乐,但是老子的这么几句话却深化了我们对音乐的维度认知并深深影响了中国人数千年的音乐观,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至于他懂不懂音乐,会不会作曲,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郭文景先生怼木心这件事情,昨天在去潘家园的地铁上听朋友说起的时候,我本来是给郭文景先生喊了一句好,但经过认真思考之后,我完完全全站在木心这边。除非郭文景先生能够找出木心作假的证据或者木心文字中的音乐史错误,否则狼子村怼木心正确的方式应该是,你这段肖邦写得一点都不漂亮,太水了吧,还没我写得好看呢!可音乐史错误是我们的工作,而音乐文字……郭文景先生,怼人这种事情,还是留给我们音乐理论专业来干吧。